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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过墙角,上了大路,忽见前面有两团绿光,跟梦中的一样,眨眨眼,绿光却近了。隐隐的月光里,还能看出一个长晃晃的狼身子。猛子吓了一跳。“妈呀,真是狼。”端了枪,朝绿光,扣动扳机。哪知,只响起轻微的金属撞击声。

“糟了,忘了装火炮子。”方才搁枪时,他习惯性地取下火炮子,却忘了再装。那时不取是大忌,此时不装也是大忌。

那绿光却已扑来。猛子闻到一股扑面的腥臭,下意识用枪托一挡,黑影蹿了过去。借此机会,他取出炮盒,刚打开,绿光又扑来了。他来不及挡,一扭身,到一棵树后。狼扑空了。那盒中的火炮子也抖了个精光。

“天哪。”猛子的身子倏然麻胀了,“该着填狼肚子了。”他暗暗叫苦。那绿光转过来了,两次扑空,狼不再前扑,却磕起牙巴骨,磕出一阵瘆怪怪的声音。声音湿浃浃的,分明流着涎液。

猛子反倒镇定了,想:“大不了偿你一命,打了你一个,赔你一条命。可也不能伸了脖子由你咬。老子豁出去了!”

月亮钻出云层,狼身子就映在月光中了。那模样,很像北柱养过的狼狗,只是,狼狗不这样瘆怪怪地磕牙,可那狂吠,也不比磕牙弱势多少。一次,它扑向猛子,猛子就揪了它的顶皮,捡块砖头,打下几颗狗牙。这一比,猛子越加镇定了。

那狼磕牙一阵,又开始低哮,它时而弓身,时而塌腰,脖中的毛斗鸡似的髭开,嗓里滚出含混的威胁声。这越发像狗了。孟八爷的那条老山狗就这样。猛子长吁一口气。

“呔!”他吼叫一声。

狼低哮几声,并不后退。它兜起圈子,寻找进攻机会。猛子发现,这是只瘸狼。他知道,这种狼大多中过夹脑,自残逃生,十分凶残,很是难斗。他又紧张了。他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把像狗的狼当成狗了。这很危险。那狗,至多咬伤你。这狼,却是要你的命的,它一招得手,就下死口,你很难在狼口中挣出。猛子又冒出了冷汗。

那狼边磕牙,边低哮,边兜圈子。猛子用枪口指着狼,它若扑上,便把枪管戳进狼嘴。

那狼却不扑,只是转圈,仿佛,它也猜出了对方心思。

转几圈,猛子就晕头转向了。小时候,他就这样转圈,风车似的,转呀转呀,转一阵,就倒地,品那天旋地转的味道……这样转下去,难保不填狼肚子。于是,他举了枪,前蹿,戳那狼口,狼便后退。他一后退,狼又前。就这样,双方对峙多时。

猛子冷汗淋漓。他的精神高度紧张,似绷得过紧的弦,仿佛稍一弹拨,便要断了。这是场消耗战。坚持就是胜利。

狼又斜刺里扑来,猛子一退,却被土坯绊倒了,溏土溅起,迷了眼睛。他不及起身,风已扑来,遂下意识收缩双腿,使出他摔跤时惯用的兔儿蹬鹰。脚才蹬到狼腹,风已从头顶掠过。

这一失足,使猛子失去了信心。他一骨碌爬起,疯子似的乱叫,发出比狼嚎更难听的声音。好在眼睛还依稀可以辨物,他边冒怪声,边抓起溏土,向狼打去。一股股纤尘扑向狼。狼被这一招镇住了,后退几步。

他这才想起孟八爷说过,狼是土地爷的狗,万一遇上,手中又无武器的话,就扬土,匆忙间忘了,无意间却使了这招。他喘几口气,拄了枪,把左脚立起,自后向前,用力划弧,一团团溏土,向狼飞去。素日这招,是对付村里女人的,见哪位穿得阔,瞅了背影,射出土弹,炸她屁股,此刻用来,倒也顺手。

狼又后退几步,仍不想离去。猛子知道,自己这招,唬不了多久。

他冷汗淋漓。

果然,狼发现,那飞来之物只会唬人,便又逼上来龇牙,但它仍顾忌这一团团飞来的土,叫它打着了,虽不疼,却能迷了眼睛。若真叫迷了眼,再抖威风,也是瞎抖了。可惜猛子这招,准头很差,加上狼眼功极好,竟将飞来之物一一避了。

猛子边扬土,边在衣袋里摸索,他想摸出个火炮子。

狼已扑了上来。

猛子怕再叫土坯绊倒,不敢大进大退,只朝旁边一跳。他知道狼是直脖子,转不得身。待那黑影一掠,就举起枪托,用力砸去。黑影却早过去了,枪托砸在地上,只听咔嚓一声,想来折了。

狼又转过身来,这回,它不再远远地扑,而是一味缠斗,只一口,便将猛子的前襟撕了。夜风扑向肌肤,泼水似的凉。

猛子骇极,边大叫,边用枪杆乱打,这枪,真成烧火棍了。有几下,显是打疼狼了,但狼并不后退。狼爪很利,很快,衣服前襟被撕成碎片。

猛子已不能理性思维,只将枪管抡得风转,打中打不中,也顾不上管了。因为紧张,也因为连续用力,他已气喘吁吁,只觉得自己被裹在一团腥臭的旋风里,身前身后,到处是狼。说不清是狼牙还是狼爪,在他身上撕开了一条条伤口,有液体流下,却觉不出疼。

到处是狼口,到处是狼眼,到处是腥臭的气,猛子头晕目眩。因为狼太近,那枪管已不称手,只有挡架之功了。那狼口却捷敏异常。……瞧,它又扑来了,差点咬住他的胳膊。猛子躲过了狼口,枪管却叫狼叼去了。

待狼再次人立似的上蹿时,猛子一横心,掐住了狼脖子。手中是圆滚滚的狼肉,里面涌动着野性的力量……他甚至无法抵御这力量了,它向他压来,涌来,挤来,仿佛要把自己压成肉饼。这时,他才发现,狼的力量竟是异乎寻常的大,超出同等身架的狗好几倍。若是个身单力弱的人,早叫它扑倒了。

那野性的力又排山倒海似的涌来,猛子不由得后退。他小心地挪着脚步,以防再次被绊倒……忽觉得,脊背靠到一棵树上,便索性倚了树,把推力变成掐力,一下下收缩双手。

忽然,胳膊一阵剧痛,两个衣袖已被狼的前爪撕开。那狼爪疯狂地搔,胳膊上一阵火辣,想来那肉,已叫搔光了。猛子不敢松手,咬了牙,一下下吸气,手随着吸气渐渐用力。这是孟八爷教给他的使力法儿,以气运力,每吸一口气,就多一道力。

汗已湿透全身。狼眼里,发出可怕的绿光,像深井,有股强大的吸力,似要把他吸入,消解得无影无踪。绿光里有贪婪,有愤怒,有意外的不甘心的愤怒,有复仇的火焰。硕大的狼口黑黝黝的,喷着潮湿的又腥又臭的气。长长的舌头伸出口外,像吊死鬼那样,嘴角也扯向耳门了,涎液顺嘴角流下。猛子手里黏黏的,说不清是狼的涎液,还是自己胳膊上流下的血。

狼爪仍在疯动,胳膊上阵阵火辣和剧痛。他差点要松手了。他觉得左手已使不上力了。他想,可别抓断了筋……还好,无力的感觉很快消失。拇指下有跳动的脉搏,这是狼的大血管。坚持住,要不了多久,狼就会因大脑缺血而死亡。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谁在叫?有狼吗?”猛子听出,是值夜的北柱的声音。

“快来!有狼。”猛子叫。

“等等,我叫花球。”一阵跑动声。不一会,两道手电飞奔而来。

忽觉得,狼身子突地重了,手不由一沉,觉得有个东西在腹部重重地一击。一阵撕肠破肚的疼,猛子不由得松了手。那狼突地倒地,打个滚,一溜烟去了。一股纤尘扑入鼻中。

猛子喘着气,浑身发软,萎在地上。那两道手电射来,照出了一个水人,泥人,血人,或是鬼。狼最后一击,是腾起身子,用后腿蹬的。猛子的毛衣已被撕成两半,外衣和衬衣也成碎片了。腹部,是几道猩红的血口。若不是衣服消了力道,只那最后一击,便叫他开膛破肚了。

北柱和花球都“乖乖”着,把舌头咂得山响。

猛子瘫在地上,虚脱了似的,站不起来。两人上前架了几次,提起来是一条,放下去是一堆,便叫他躺了,打了手电,察他的伤口:胳膊上血肉模糊,脖中有爪痕,腹部倒不甚重。北柱说:“花球,快去请陈肉头,别得了破伤风。”花球前跑几步,复又回来,说:“我可不敢,若撞上狼,咋办?”北柱说:“成。先架他回家再说。”

猛子叫他们寻枪。那枪,只剩下钢管了,枪托已碎。枪机啥的,也不知到啥地方了,显是已不能用。一百多块票老爷哩。猛子有些可惜。

“听好长时间了。花球说是鬼叫……不过,从没听见人那样叫过。”北柱说。猛子苦笑几声。这时,他才有些后悔和凤香的那事了。能穿朋友衣,不可戏朋友妻。猛子觉得自己不是人,他已原谅了北柱对莹儿有过的邪念。若不是他和花球,自己怕是真垫狼肚子了。

瘫一阵,猛子才有了些力气。那些打飞的扳机弹簧们也顾不上找了。北柱和花球扶了猛子,朝老顺家走去。

狼舌头湾那里,传来一声不甘心的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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