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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丢了几头猪,硬地皮上,有几个隐隐约约的猪蹄印。早晨,下山风利,把浮沙上的蹄印吹没了,硬地上的却隐约可见。那蹄印,断断续续,往沙窝去了。猛子带人搜索蹄印,一路寻去,在一个沙豁陷处,找到了血肉模糊的猪。猪内脏不见了,带着毛皮的猪肉东一块,西一片,四下里扔。旁边,有一堆粪便,白白的,有骨渣,有毛片。

猛子的脑袋一下子大了,那是狼粪呀。

为了惊吓狼,一入夜,猛子们就在村东的路口上放了一堆火,村里人也围了来,热闹地说笑,等于告诉狼:“老子们不怕你。”但这些“老子们”,是仗了火才不怕狼的。想来,总是心虚。

花球弄了很多黄毛柴扔火头上,火焰就蹿上天了。女人们脸上涂抹着火光,一脸兴奋,仿佛她们不是为了防狼,而是在举行篝火晚会呢。

猛子妈从家里拿来山芋,扔火中,不一会就熟了。她拍拍山芋上的灰,你一块,我一块,分了吃。浓香的山芋味弥漫开来。

火焰呼呼地舔着夜幕,也舔着人们的心。自分了责任田后,战天斗地的大场面不见了,都守着几亩薄田,几头牲畜,各干各的,除了娶嫁呀,发丧呀,当家户族吆五喝六地热闹一番,平时真成单干了。这狼一闹,反把人心拢了来,随篝火呼呼了。

男人们自发地分了工,轮流值夜,时而,打一枪惊惊狼,叫它们少到村里来骚扰。今晚由花球和北柱值夜,猛子安顿几句,便回家,住进羊圈。

羊圈在后院里,是个露天的大圈子,七八尺高的墙,泥个小屋,盘个炕,能住人。一闹狼,猛子和老顺就住在小屋里,俩人备了结实的木棒。

老顺早睡了。那鼾声,闷雷似的轰隆。他除了听凉州贤孝外,很少凑热闹,入夜不久,便上炕迷糊。为了省电,他连电视也不叫看了。

猛子轻轻脱了鞋,上炕,和衣躺了。羊粪味飘了进来。马灯拧得很小,豆大的灯苗儿,映出蛋大的一团光,屋里反比外面暗了。猛子没有睡意,茫然地望那隐在夜里的顶棚。

一声狼嚎遥遥传来。

这声音,初听吓人,久听便木了,猛子懒得在乎它,却想到了猪肚井,不知孟八爷咋样了?那儿的狼,定然闹得比村里凶。这儿人多势众,又有院墙。闹狼前,村人还在庄门外拴牲口。现在,一入夜,都把牲口弄院里去了,狼想发威,也不那么方便。不像猪肚井,大多露宿,即使有所谓的圈,也无高墙,狼出入似平地,加上小狼又死在那儿,想来闹翻天了。

又一声狼嚎传来,猛子听出,似乎在狼舌头湾。那儿距村不足二里,时不时地,就能碰到狼,故名。

猛子想,这狼,定是冲自己来的,自己身上,定然带了小狼的味儿。记得小时候,国家号召打狼,孟八爷们就去掏狼窝,掏来几只狼崽,放在村里的井房里,人端了枪,在房上候着。不多时,狼就循了味来,曳一路嚎声。它先在村外嚎,声音悠长而阴森,厉厉地刺破寂寂的夜。慢慢地,它便摸进村里,鬼影一样,飘向井房。孟八爷就举了枪,乒儿乓儿,打出个英雄的名头来。这狼,想来也一样,自己沾了小狼味,它就循了味来。只是,它们披了盔甲,是国家给披的,这比啥都厉害。谁惹了它,坐牢不说,只那款,就罚你个贼死。这一想,猛子就羡慕孟八爷了,那是个出英雄的时代。现在,英雄也成狗熊了,真生不逢时呢。

忽发现屋外有两团绿光,幽幽地晃,仿佛两盏灯笼。那灯笼,飘呀飘呀,猛子便也飘了起来,飘到一个漆黑的沙洼里。那漆黑,真稠,仿佛墨打的糨糊,把猛子浆住了。那绿灯笼却飘了来,原来,是一匹巨大的狼,山一样大,张个血口,一下,就把他吞腹里了。那狼胃一下下蠕动,似风中狂抖的帆,把身子都弄疼了。

“起!起!”原来,是老顺在推他。

猛子一下子醒了。老顺道:“去看看,是不是有狼。羊咋忽棱棱忽棱棱地惊呢?”猛子拧亮马灯,出去。月亮白孤孤的,羊挤成一团。猛子四下里望望,连个狼影也没有,就进去了,咕囔道:“狼屁也没有。”

“怪。”老顺仍是醒后那种空洞洞的声音,“没狼?羊咋惊呢?忽棱棱过去,忽棱棱过来,好几趟子了。”他起了身,接过马灯,出去,巡一转,又进来了,说:“怪。没狼,你惊个啥呢?”

老顺上了炕,说:“那狼吃羊,先得吆出一个,不然,挤成一团,它无法下口。一吆,羊就忽棱棱过来,忽棱棱过去,惊个不停。听,又惊了。”

果然,门外传来羊群惊跑的声音,忽棱棱,忽棱棱,响个不停。老顺一骨碌起了身:“快起!没狼,我头朝下走路。”猛子捞过棍子,给父亲个短的,自家拿个长的。老顺拧亮马灯,出了门。羊却又寂了,挤成一团。老顺举了灯,四下里望,真连个狼影儿也没有。猛子正要进屋,却听父亲惊叫:“哎呀!你还藏了个好。”顺父亲手指,猛子望去,果见一个黑影,贴了墙壁,人立一样,隐在墙角里,不细瞅,真发现不了。那狼见已被发现,就乓地倒下,不等老顺棒子落下,它一骨碌翻起,踩了羊背,跃上圈墙,瞬息便不见了。

老顺扔了棒子,哈哈笑道:“狡猾。这东西,真有状元之才哩。”对猛子说:“你们值啥夜呢?没用,你们十个,也玩不过人家一个。去,别丢人现眼了。”

猛子这才回过神来。他的舌头都吓干了。这么近,狼若是扑来,一下就能咬断喉管。他咕嘟道:“妈的,差点填狼肚子。”

“屁。”老顺道,“人家才不吃你,叫土地爷封了口呢。除非,你前世里欠它的命债,这辈子就进狼口。不该死的,它也张不开口……去吧,叫值夜的回去吧,顶不了事,白受冻。你知道人家打哪儿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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