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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院里,黑压压尽是人。有几个远处来的,也带了鹰来,髭毛郎当的。“疤鸡”们没看上。老顺认出,那是老鹰,就是去年或前年挼的鹰,不是当年鹰。玩这号鹰的人,不会捉鹰,不会挼鹰,向熟人要一个,捉个兔子解解馋,到春上也舍不得放,又没啥好喂的,就成这样了。这鹰,可以说是废物了:捉兔子,没鹰的威风本事,放回山里,也过不了冬,寒流一到,命就尽了。人家“疤鸡”花几千元,当然要当年鹰,而且要毛片无损,雄风犹在的。那几人显然不甘心,一次次问。翻译都有些不耐烦了,一脸厌恶。

老顺又带来了家里的两只鹰,一进门,“疤鸡”的眼又放光了。老顺因此认定:“疤鸡”能挣大钱。那眼神,跟贪财鬼见到金子没啥两样。

“卖不?”翻译问。

“当然卖呀。”大头替老顺答了。老顺只嘿嘿两声。他不想太张扬,因为好些人眼里,已露出“见不得叫花子端定碗”的目光了,尤其那几个老鹰的主儿。

高些的“疤鸡”利索地解了袋子,利索地装好笼儿,利索地笼了鹰,利索地数了钱。老顺盯着那只长了黑毛的手,心里默数翻动得哗哗直响的票子。等那手伸过来,他马上接了,一张张捻,数了几遍。

这时,老顺不再有做梦的感觉了。而且,他认定,“疤鸡”们能嫌大利。千里做官只为财。人家“疤鸡”,万里买鹰,没赚头,谁愿干?这一想,就后悔自己没多要价。因为买卖的规矩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要个五千,他出个两千。两头各让几步,也有三千多。三只鹰,就多卖三千多块。乖乖,一年庄稼两年苦,才混个肚儿圆。三千,可不是小数目呀。他偷眼望“疤鸡”,见他们叽里咕噜谈得正欢,心里越加后悔。

但一看那老鹰主儿灰溜溜的样子,老顺又笑了。往前瞭,不如人。往后瞭,人不如。以前,不知给人送了多少鹰呢,谁又见个钱毛来?人心不足蛇吞象呢。再说,咋能和人家“疤鸡”比?人家是老外,“疤鸡”挣得多,是人家的本事。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驮不成。成了成了,够了够了。抓不住鹰连个钱毛也换不来的人多着呢。他们不也得活吗?老顺晃晃脑袋。

老顺把那叠已攥出水来的钱装进内衣。这次,他没掏那手绢,因为里面有两千多块钱。掏出来放这些,就把那些也暴露了。富不可外露。四下里,贼勾勾有多少眼睛呢?难保里面没有不学好的红眼贼娃子。手绢里的钱,早该放家里的。可家里,也没个保险地方。寻常,老顺把钱放在毡底下,或是鞋子里,时时变。一次最多也不过放个百十块,大多时候是人等钱,不是钱等人。所以,哪儿放钱,不是个大问题。现在,天上掉下个金元宝,突然有了这么多钱,老顺倒有些发愁了。

那做梦的感觉又出现了。看到胸前鼓鼓的地方,就明白是真的。一觉出脑袋闷闷地涨,又恍然如梦了。却不敢四下里望,此时,他是明星,定然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他呢,心也不自在了,往边上移了几步,觉得走路也不像往常了。往常,他觉不出走路,反倒走了几十年。今日,一觉出走路,却发现胳膊不像胳膊,腿不像腿了。该甩的不甩,该迈的不迈,配合也不和谐。想来,成电视上的机器人了,怕叫人笑掉大牙哩。

却没笑声。

老顺诧异地费劲地抬起头,却发现人们并没望他,都把视线集中到“疤鸡”们身上了。“疤鸡”们正整理那个怪怪的旅行包。里面,有各种花花绿绿的玩意儿。还有一些塑料袋,装了黄苍苍油哗哗的肉。那肉没膘分,也看不出是牛肉羊肉还是猪肉。但那颜色,和老顺最爱吃的卤猪蹄一样,定然很香。这次,老顺想,一定多买几个卤猪蹄,美美吃一顿。几十年了,没好好过一次瘾。有时,他也泼出命来去买他一个,可狼多肉少的,娃儿们你一块,我一块,进老顺口的,不过是几块蹄筋。这次,多买几个,吃个满肚子。这一想,老顺嘴里满是口水,他赶紧咽了。

高些的“疤鸡”取出一袋新鲜牛肉,用一把怪模怪样的刀切成条儿,揭开笼上小口。肉才进,就叫鹰吸入肚里了。老顺大惊。因为挼鹰的最忌讳喂鲜红的肉。这肉,喂不了几次,鹰就有了膘分。一有膘分,性子就野,一放,准飞得不见影儿了。即使要喂牛肉,也要在水中泡几天,泡去血水后,才能喂鹰。他把这些告诉给翻译。

“鹰肥了,上不兔子。”最后,老顺补充道。

那翻译才咕噜几句,“疤鸡”们就大笑起来。老顺不知他们笑啥。那翻译也笑了,笑一阵,才解释道:“他们,又不抓兔子。”

不抓兔子?那,他们做啥呢?用这么多钱,买个毛虫,看样儿又没啥样儿,就问:“不抓兔子,抓啥?”

“玩啊。”翻译轻松地说,看到老顺疑惑,又解释道:“那儿,王宫里的人,就爱玩这个。瞧,这外表,多威武。国外不是兴养宠物吗?别的国家养狗呀猫呀,巴基斯坦人爱养鹰。”

噢,老顺明白了。毛旦却笑道:“这外国人,怪不叽叽的,偏要养个鹰。钱多了,多养个小妞儿也成,养啥鹰?”院里人这才笑起来。

别看大头院里人多,挤成一团了,可大多悄声没气的。村里人都这样。平时粗声大气,一有外人,便哑巴了。按孟八爷的话说是“撕不上台盘”。毛旦开了个头,村里人才敢叽咕了:“这老外,怕比双福有钱。”“双福算啥?人家老外,连凉州城也能买下。”“不一定。外国也有穷得夹不住屁的。”“这抓鹰,倒是个来钱的路儿。”“就是,我也生发个网。多弄几只,见钱不抓是傻瓜。苦上一年,也不过混个肚儿圆。抓一只,一疙瘩票老爷到手了。”

村里人这一叽咕,倒把老顺叽咕醒了:就是,趁“疤鸡”还在,再下回网,说不准还能网个鹰呢;就回家,喊几声猛子,却无人应,就取下网,仔细看看,把几个破处重绾了,取过架子,扯了网,提个鸡儿,往大沙河走去。

路上人很多。女人们一见老顺,就扯长了嗓门喊:“哟,顺爸,发财啦。”“成财神爷的卵子儿了。”“瞧,眼睛都笑成鸽粪圈儿了。”“睡不着觉了吧?顺爸。”“可小心哩。钱多了,就生事,别见个一掐出水的嫩葫芦,就想啃。”

老顺慢悠悠说:“发啥?人都穷得尻子里拉二胡,夹不住屁哩。”

凤香说:“哟,肥猪也哼哼,瘦猪也哼哼。你叫啥穷?钱在你兜里揣着哩,我们又抢不来。”

凤香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叫老顺暗自吃惊:她咋知道我怀揣了钱呢?可别叫人抢了去。一抬头,见到明晃晃的日头爷,心遂安了,就说:“啥呀,窟窿早开大了。那点儿钱,能干个啥呀?补都补不住。憨头住院的债还没还清呢。”一提死去的憨头,女人们的话不那么野了。老顺快行几步。

深秋的大沙河显得很空旷。树叶儿早给虫吃了,枝条阡陌交织,刺向空中,在风中摇出寂寥来。草已叫秋霜掠白,跟土沙融为一体。“河”字也徒有虚名,连个水珠也见不到了。倒是沙洼刺目,叫人这儿一挖,那儿一舀,一片狼藉。人倒是挺多,还添了好些网。老顺一看,不禁失笑。他们显然听说“疤鸡”们高价收鹰,才来凑热闹碰运气的。但那架势,又分明是外行:北柱是张陈年破网,线绳儿都泛黄了,早焐得不结实了,鹰一挣,怕要变成灰了;毛旦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渔网,扯来十分颀长,捞鱼儿或能碰条瞎鱼,捉鹰,是地道的“屁打狐子”;花球的,倒是地道的网,是老顺那年绾给孟八爷的,但网的插法不对,网有三面,应插成三角形,还应注意角度。这角度,是能叫鹰飞下吃鸡而又不能顺利飞走的角度。这是个学问,要熟悉鹰的习性,考虑它如何俯冲,吃了诱饵后咋飞走,都必须有精密的算计。要精巧地设计角度,叫鹰无论咋飞,双翅都会叫网粘住。粘住后,鹰要奋力挣扎。这时,要看网了,网好,鹰越挣,粘得越硬。那丝丝络络纵横交织的绳儿,每一道,都成捆鹰的绳索了——而河里插的网们,无一个合格,难怪老顺发笑了。

更可笑的是,这群人插了网,拴了当诱饵的鸡后,都不愿离去,怕落网的鹰叫别人偷去。老顺的牙都要笑掉了:那鹰,一见人,就远远地飞了,能一头扎入人伙吃你的鸡?

见老顺来,人们都围了来。北柱说:“顺爸,天下的饭不能叫你一人吃尽,给我们也留一口。你可不能吃独食。虽说劁猫儿的不骟猪,可那票老爷,谁看了心能不晃势?”老顺笑道:“好,好。祁连山里的鹰多着哩。瞧,黑压压旋着哩,可就是不进你的网。有啥法子?”毛旦说:“瞎子的嘴里,也能掉个油馓环环儿哩。不信,我捉不下鹰。”北柱道:“就是。瞎驴也能碰个草垛哩。”

“捉去,捉去。”老顺笑了。他改变了主意:这网,他不下了。一来,这阵候,根本捉不了鹰。鹰虽在天空盘旋,但只有在河里无人时,才敢一头扎下去吃鸡;二来,他多了个心眼,怕这群混世虫也照猫画虎,学会插网捉鹰的法儿。寻常,他们也常见,但那是无心的。现在,谁都留意了,他就得留一手了。

北柱笑道:“早知这些老外来收鹰,拜顺爸为师,弄他个百十只。这次,嘿,财发大了。”老顺笑道:“那财,你以为是空来的呀?天下整车整车往家里拉票老爷的多着呢,你咋穷得叮叮咣咣?为啥?命穷啊。命穷了,你挣断膀筋,也见不上个钱毛。命富了,你走路也能叫金疙瘩绊倒。那是你自个儿修的。你修了,财神爷才能给。”

“哟,顺爸。”毛旦怪声怪气道,“听你的话,好像你是十世修行的金禅子呀?几十年了,谁又见你修桥铺路来?不知你积了啥德,这次修下个金疙瘩来?”“谁说没?”老顺哈哈笑道,“要不是老子放鹰,野兔都成精了,比老鼠还多。一夜间,就把庄稼糟蹋个精光,你嘴里不饿出干屎臭才怪呢。”

北柱长哟一声:“顺爸,听你的口气,你倒成菩萨了。啥时给你修个庙,上个香火呀?”“啥时也成。”老顺欢欢地应。

北柱道:“羞先人去吧。知道不?那老外,弄了鹰,想干啥?

“养呀,像城里人养狗一样。”

“哼,人家贩毒。昨夜,那翻译喝醉了酒,说:‘这点钱算啥?只要带过去一包白面,百只的本钱也够了。你们放心抓去,有多少,要多少’。”

“啥白面?”

“海洛因呀。”

老顺的脑袋倏地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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