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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顺老了许多。仅仅一夜,眼泡下面就添了许多皱折。摸着那叠厚厚的钱,心忽而白了,忽而黑了,忽然高尚了,忽然卑劣了,像鏊板上的饼,翻腾了一夜,就把眼泡儿弄皱了。

早晨的天却异样灿烂,蓝的是天,白的是云,亮羞羞的是太阳。还有那风,微微的,吹在脸上,很爽。吸一口,胸内也透明了。老顺感到异样轻松。他已打定主意:穷了穷些,苦了苦些,活个干净人,不使那昧心黑钱。

那海洛因,听说,比鸦片烟更坏。鸦片烟就够坏了,他老子就抽,把个好大的家业抽穷了。有时,半夜三更,父亲一打哈欠,就打发幼小的顺娃子去十里外的铺子里买鸦片烟。一夜,在一个沙洼里,他与狼遇了。月光下,狼睁了绿绿的眼,贪婪地望这口嫩肉。顺娃子突地跪下,边磕头,边祷告:“狼爷爷,瞧,我瘦,你别吃我。你吃了我,就是吃两个人。老爹爹还在屋里等我呢。我一死,他也活不成。再说,我也没有几两肉。明日个,你到羊群里,瞅个肥肥嫩嫩的大羯羊,美美地吃去。”这是祖宗传下的法儿:见了狼,别跑,跪下,祷告一阵,再求土地爷保,就能活命。一跑,脚就踏阴司里了。那狼开始蹲着,听了祷告,却突地站起,前行了一步。顺娃子脱下皮褂子,扯了两个袖子,张开,若狼前扑,就把皮褂子蒙在狼头上,和它拼。不知是祷告的作用,还是狼正好饱着。狼只是像斗鸡那样髭了髭毛,张开口,“咔咔咔”,磕了三下牙,转身走了。顺娃子唾沫都吓干了,跑回家,就成一摊泥了。爹却接过烟,烫了,嗞嗞地吸。后来的老顺,一想鸦片烟,就想到“咔咔咔”磕牙的狼。咋能叫比鸦片烟更恶的“白面”去害人?

可票老爷是沉甸甸的,家境的局促是活生生的,自己的是非标准是明朗朗的,心里的风雨才啸叫了一夜。

老顺揣了钱,朝大头家走去。地上湿漉漉的。半夜里,虽下了雨,却不见积水。走在上面,格外滋润。老顺既然想通了,心境便异样地好。那好的感觉,是沉甸后的倏然轻松带来的。

凤香和几个女人正在路上议论。老顺怕她们说出难听的话,想快快地绕过去。

谁知,凤香却张臂挡了老顺,道:“顺爸,你可是财神爷的卵子儿,福蛋蛋了。”“屁。屁。”老顺懒得纠缠,斜刺里一蹿,绕过凤香。“顺爸,以后,我们张嘴时,可别推三推四的。……哎呀,那些外国人真有钱。”凤香的声音追来。

“飞财不福命穷人。人家有,那是人家的。”老顺还了一句。他想,眼热人家做啥?人家外国人有,那是人家苦的。你一天头龇个毛包,谝闲传,捣闲话,不干正事,元宝又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忽觉自己说错了话:那话儿,本意是说自己。若错解了,倒像是骂凤香命穷。果然,凤香已酸声酸气了:“像你那样命福的,全沙湾有几个?才有了钱,顺爸的心就变了。为富不仁哩。”

进了大头庄门,老顺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疤鸡”带来的新鲜味没了,院里人没前几天那么多人。一个“疤鸡”正喂兔鹰,他捻条牛肉,顺进笼里,兔鹰脖子一探,肉就没了。另一个“疤鸡”通过翻译,问大头捉鹰之法。大头照猫画虎地说着,声音很大,口气干脆利落,倒似行家。

见老顺进来,大头眨眨眼,不好意思了,说:“人家,才是行家哩。我,不过是鹦鹉学舌。”

老顺却不理,把那钱包儿取出,给了“疤鸡”。“咋?”大头不解。

“这鹰,我不卖了!”老顺干脆地说。“为啥?”“不为啥?我不使昧心钱。”

大头笑了:“北柱胡说哩,你别信。人家开玩笑哩。真是那儿的大官儿买了当玩物。”

那喂鹰的“疤鸡”阴阴地瞅翻译。翻译慌乱地叽咕。老顺由此断定:那说法不假。

“不行,不行。”翻译过来,把钱包儿塞给老顺,“定好了的,反悔不得。”

老顺不语,把钱包儿放翻译脚下:“我可是钱边儿也没动。你数数。”他走过去,提了笼子,好一阵子,才找到门儿。一开笼子门,他才发现鹰脚上的绳子没了。自己来得急,没戴皮毛套,但也顾不了许多,伸手入笼。这黄鹰,正是叫兔子蹬破了胆的那只,只缩了身子咕咕叫,却没啄老顺。

“疤鸡”们目瞪口呆。翻译叽里咕噜解释着。“疤鸡”们阴阴地望一眼翻译,又望老顺。

老顺环视院里,找个破纤维袋子,把黄鹰放进袋里。他照例去捉另外两只,却叫鹰狠狠啄了几下。老顺甩甩手,抽几口气,提起笼子,取开笼口,把鹰倒进袋子,提了出门。身后的叽里咕噜声突地大了,似吵架。

老顺心头,一阵轻松。

那只叫野兔蹬废的黄鹰,因叫“疤鸡”们喂了带血的生牛肉,野性就活了,他准备再喂几天后放了它。另两个,还要捉兔子。一来,少叫兔子糟害庄稼;二来,叫嘴里添些肉腥味;三来,他想捉些兔子,叫猛子和他的那些活爹爹朋友到城里试一下,看能不能卖得动。猛子的媳妇,是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

一想猛子媳妇,老顺心里又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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