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奎因-迪昂论点和对科学方法的意义
在前面几章中,我们探讨了世界观、真理、事实和推理,以及一系列与这些话题相关联的命题。在本章中我们将看到,这些命题中有许多都与通常被称为“奎因-迪昂论点”(或者有时被称为迪昂-奎因论点,因为可以反映出迪昂是先于奎因的)的命题有密切联系。奎因-迪昂论点是现代科学哲学中较为人熟知的观点之一,仅凭这一个原因,就值得我们进行研究。然而,除此之外,我们将有机会更好地理解前面几章中讨论过的命题是如何相互交织的,而且对奎因-迪昂论点的讨论有助于为后面章节的讨论打下基础。在后面的章节中,我们将通过科学史上的实例看到这些相互交织的命题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另外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些命题对有关科学方法的不同观点所产生的影响。在本章结尾处,我们将思考关于科学方法的多种意见。关于科学方法的这段讨论将完成两个任务:第一,从历史的角度,让我们看到某些关于进行科学研究的适当方法的观点,比如,我们将会看到亚里士多德进行科学研究的方法,与现在通常被认为适当的方法之间存在怎样巨大的差异;第二,让我们有机会看到围绕在科学方法论周围的某些命题,而这些都有助于我们在后续章节中对科学史上具体实例里使用的方法(通常都是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方法)进行讨论。
|奎因-迪昂论点|
迪昂论点是科学哲学中非常著名的一个观点,涉及一系列相互交织又颇有争议的命题。首先,简要介绍一下其中的主要人物:皮埃尔·迪昂(1861—1916)是一位威望颇高的法国哲学家,他主要的研究兴趣是一些非常宽泛的问题,包括关于对科学假设和理论进行验证的问题;威拉德·奎因(1908—2000)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他毕生的研究兴趣都在与科学哲学相关的命题上。
在这一部分中,我们将研究与奎因-迪昂论点相关的三个关键点,也就是(借用奎因的一个说法)我们的观点并不是单独而是作为整体来面对“经验的裁判”;通常不存在可以用来判断两个竞争理论中哪一个正确的“关键性实验”;非充分决定性的概念,也就是现有可用的数据,通常不足以让人们找到唯一正确的理论。
观点集合和经验的裁判
回忆一下我们在前一章中讨论过的,当面对不证实证据时,其中几乎总会涉及一些关键性(但通常都是隐含的)辅助假设。正如我们在前一章中看到的,我们总是有可能摒弃辅助假设而不是摒弃整个理论的主要观点。
考虑到辅助假设所扮演的角色,当我们进行一个实验时,比如验证某个特定假设的实验,我们并不是真的只对单个假设进行验证。事实上,重点是,这个实验更像是验证主要假设以及周围所伴随的辅助假设。因此,我们通常所验证的其实是一个观点集合。在面对不证实证据的时候,可以摒弃或修改集合中的任意一个观点。这就是奎因-迪昂论点的关键要素之一,也就是说,其关键点是一个假设通常不能孤立地接受验证。相反,被验证的都是一系列观点,如果实验结果与预期不同,那么这一系列观点中的任意一个都可以被摒弃或修改。我们在前面提到过奎因的说法,而这就是奎因说法背后的关键点,也就是:我们的观点并不是单独而是作为整体来面对经验的裁判。
这里对观点集合的强调让人想起我们在第1章中对世界观的讨论。确实,奎因-迪昂论点的这一方面与世界观的概念紧密相连。要理解这一点,回忆一下我们在第1章中对相互联结的系统所进行的讨论。具体来说,我们通过拼图这个类比探讨了观点集合的概念。奎因倾向于将这样的观点集合看作“观点网络”,也就是用蜘蛛网来做类比。在一个蜘蛛网中,边缘区域的变化对中心区域只能造成微不足道的影响。同样地,在一个观点网络中,如果对位于边缘位置的观点进行修改,对处于中心位置的观点并不会造成太大改变(这些边缘位置的观点就是我们在第1章中所讨论的外围观点)。相比之下,中心区域的变化将给一整个网络带来改变,与此相似,如果对处于网络中心位置的观点(核心观点)进行修改,那么整个观点网络都会发生变化。
我们在前面提到过,根据奎因-迪昂论点,对一个假设的验证通常并不只是对单独一个假设的验证,而是对一组观点或者一个观点集合进行验证。那么,这里我们所说的一组观点究竟包括多少观点呢?举个例子来说明,假如我们设计一个实验来验证一个假设,那么我们真正验证的观点集合究竟包括多少观点呢?是我们整个观点集合(或者说是整个观点拼图)中相对较小的一个观点子集合吗?或者,更激进一点,我们所做的每个实验和测试是不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都是对我们自己整体的观点集合(或者说是观点网络,或世界观)所进行的验证?
对这些问题,并不存在得到一致认可的答案。奎因多次为更激进的观点争辩,他认为一个人的整个观点网络,也就是我们整个内部相互联结的观点集合,作为一个整体来面对经验的裁判。如果面对与我们所秉持观点相悖的证据,那么任何观点,包括核心观点,都不可能免受修改。当然,我们通常更愿意修改比较靠近外围的观点,然而奎因的观点是,任何观点原则上都会被修改。验证是针对整个观点集合进行的。而迪昂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则更为保守。他认为,验证可能涉及一个观点数量众多的观点集合,但通常这个验证所针对的并不是我们整体的观点集合,或我们整体的世界观。
尽管奎因和迪昂的观点在细节上有些不同,但他们有一个大致共识,也就是验证通常不是针对一个孤立的假设,相反,这样的验证通常是针对由一定数量的观点所组成的观点集合。而且,正如前面提到过的,这个观点通常被认为是奎因-迪昂论点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
关键实验
奎因-迪昂论点的另一个关键点与我们刚刚所讨论的内容紧密相连,与科学中的“关键实验”这个概念有关。关键实验的想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这个想法是,当面对两个相互竞争的理论时,有可能设计出一个实验,关于这个实验的结果,两个理论的预言是相互矛盾的。理想的情况是,由于两个理论的预言相互矛盾,这样一个实验至少可以证明其中一个理论是错误的。在前一章中,我们讨论了与证实推理有关的一些命题(主要是指证实证据可以很好地支持一个理论,但不能明确证明这个理论是正确的),正是由于这些命题,这样一个实验无法证明做出正确预言的理论一定是正确的。尽管如此,一个关键点是,就算关键实验不能证明相互竞争的两个理论中有一个一定正确,但至少可以排除另一个理论。
然而,如果验证通常都是针对观点集合的,而且如果面对不证实证据时总可以摒弃辅助假设而不是摒弃整个理论,那么似乎关键实验通常是不可能的。原因很明确:关键实验的目标是证明两个竞争理论中至少有一个做出的是错误预言,在任何一个这样的实验中,做出错误预言的理论都仍然可以保留,所要摒弃的只是某个辅助假设。同样地,正如我们在前一章中提到过的,摒弃某个辅助假设而不是摒弃整个理论通常都是非常合理的。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针对关键实验可能性的怀疑论可以从多种角度来解读,其中有些更强有力,也更具争议。几乎毋庸置疑的是,在某些情况下,关于实验结果,尽管两个相互竞争的理论做出的预言相互矛盾,但这个实验结果可以与两个相互矛盾的理论都分别吻合。举个例子,在早期冷聚变实验中没有观察到大量中子,这个结果毫无疑问与通常关于聚变的理论相吻合,然而,正如我们在前一章中所看到的,如果摒弃某个相关的辅助假设,这个结果同样可以与冷聚变理论相吻合。如果我们从一个力度相对较弱的角度来理解这个针对关键实验的奎因-迪昂怀疑论,也就是仅认为相互竞争的理论通常都分别可以与所谓的关键实验结果相吻合,那么这个怀疑论就相当无可争议了。科学史上有无数实例(上面提到的冷聚变的例子就是其中一个)支持这个力度相对较弱的怀疑论表述。
对奎因-迪昂论点的这个方面还存在另一种解读,那就是认为这个论点的这个部分所表达的观点是,任何实验结果,无论是什么,都可以与任意一个理论相吻合,这个表述更强有力,也更具争议。要在科学史上找到一个明确的例子来支持这个更强有力的表述,并不容易。然而,奎因在某些场合确实是这么表述的,而这个更强有力的表述远没有得到广泛认可,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总结一下这个简短的小节:尽管存在一个大致共识,也就是奎因-迪昂论点的主要内容涉及针对关键实验概念的某种怀疑论,但是对于这个怀疑论应该解读到何种程度,却远没有形成共识。
理论的不充分确定性
科学哲学中另一个经常被讨论的命题之一,通常被称为理论的“不充分确定性”。回忆一下我们在前面的讨论,也就是在面对不证实证据时,理论通常可以被保留,同时,想要设计一个关键实验来甄别相互竞争的理论,通常就算不是不可能实现,也是非常困难的。这里我们还要考虑前一章中关于证实证据的讨论,特别是我们提到,由于证实证据具有归纳推理的性质,这些证据最多可以支持某个理论,但绝不可能明确证明某个理论是正确的。
把所有这些因素放在一起,我们就得到了一个观点,那就是现有数据,包括所有相关实验的结果,都绝不可能完全确定某个理论是正确的。同时,所有数据和实验结果也绝不可能明确证明任何相互竞争的理论是不正确的。简言之,很多相互竞争的理论通常都可以与所有现有证据相吻合。对此,通常的描述是,根据现有数据,理论都是不充分确定的。
值得一提的是,与前面讨论过的奎因-迪昂论点其他几个方面情况类似,不充分确定性的概念也可以从多个角度来解读,其中有些解读更强有力,也更具争议。毫无疑问,有时现有数据并不是仅仅支撑两个或多个相互竞争的理论中的一个。再用冷聚变理论做例子,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当时现有数据并没有明确支撑冷聚变理论或已存在的热聚变理论(也就是认为聚变通常需要超高温的观点)。冷聚变理论和热聚变理论都可以与当时现有数据相吻合。从这个相对温和的角度来理解,毫无疑问,理论都是不充分确定的。
而从另一个极端角度出发,与前面的温和角度不同,常常会出现涉及对更激进的不充分确定性概念的讨论。根据这种更激进的不充分确定性概念,科学理论和科学知识都是“社会构建”,或多或少都是由相关社区所发明的。根据这个观点,相对于物质世界,科学理论与社会条件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而且反映的也是社会条件,而不是物质世界。就像不存在唯一一种得到确认且客观正确的餐桌礼仪一样,根据这个更激进且更具争议的不充分确定性概念,也不存在唯一得到确认且客观正确的科学理论。在这个概念中,餐桌礼仪和科学理论都是社会的反映,从“正确”这个词任何深层或客观的意义上来说,不能说一个理论是独一无二“正确”的理论。
简言之,尽管不充分确定性已被广泛认可为奎因-迪昂论点的一个主要内容,但对不充分确定性概念可以有多种解读。正如前面所讨论过的,这些解读中,有些更强有力且更具争议。
总之,让我们再思考一下与奎因-迪昂论点相关的关键命题,也就是理论的不充分确定性、“假设通常不是孤立地接受验证”的观点,以及“关键实验通常不可能实现”的概念。所有这些命题,如果从较温和的角度来解读,都是相当不具争议的。然而,更具争议的是,这些命题可以解读到多么宽泛的程度,以及这些宽泛的解读是否可以得到实际事例的支持。在第二部分中,当我们讨论历史案例时,比如讨论涉及地心说和日心说之争的案例时,请关注这一类命题。我们将看到,这样的争论所涉及的命题数量出人意料地多,其中包括奎因-迪昂论点的这些核心命题。
对科学方法的意义
正如前面提到过的,我们一直在讨论的这一类命题对关于科学方法的看法会产生一些很有意思的影响。在结束本章之前,我们将简要探讨几个关于适当的科学研究方法的主张。这将让我们有机会看到,在亚里士多德世界观中,科学方法是如何被看待的(特别要注意的是这些看法与今天通常对科学方法的看法相比有多大差异)。这些讨论将有助于我们为第二部分中对科学史上具体实例的讨论做好准备。
在你上学的某个阶段,你可能学习了人们通常所说的“科学方法”。尽管关于这种方法的确切构成,不同的书、不同的流派在表述上多少都有些不同,但总的来说,通常认为这个方法包括:①收集相关事实;②收集解释这些事实的假设;③验证假设,验证的方法通常是进行可以证实或不证实(使用类似前面讨论过的证实和不证实推理的模式)这个假设的实验。
在前面几章中,我们讨论了证实和不证实推理、事实的性质,在本章前面的小节里,我们又研究了围绕奎因-迪昂论点的几个命题,基于这些讨论,我们有理由怀疑上面概括出的方法是否真的像其通常被描绘的那样直接明确。接下来,我们将探讨几个科学研究方法,并探讨围绕这些方法的一些命题。我们肯定不会囊括每个科学方法,但是探讨数量将足够多,从而让我们很好地理解某些因素,并认识到因为这些因素,只要尝试给出一个单一、确定的科学研究方法,这个目标就会变得非常复杂。让我们从亚里士多德在这方面的几个观点开始讨论。
亚里士多德的公理化方法
在亚里士多德世界观中,科学通常被认为是以提供确定的知识为目标的。也就是说,人们普遍认为科学知识必须为真,而且必定为真,而不仅仅是有可能为真。如果要问我们如何才能得到这样必定为真的知识,似乎只有一种可能的方法,那就是使用基于必定为真的基本原则的演绎推理模式。如果可以找到这样必定为真的基本原则,而且如果使用的是演绎推理模式,那么所得到的结论(也就是科学知识)将“继承”这些基本原则的确定性,我们也就将得到必定为真的科学知识。
这样的方法通常被称为公理化方法,也就是说,这些方法是基于从某个意义上说是确定的或必定为真的基本原则的演绎推理。亚里士多德是这种方法的支持者,而且在亚里士多德世界观占主导地位的时代,用亚里士多德的方法来获得科学知识,通常被认为是正确的方法。因此,对亚里士多德的方法进行探讨将让我们了解在西方历史大部分时间内占主导地位的科学方法,同时也会让我们很好地理解在探求必定为真的科学知识时,都会面临的基础性问题。
亚里士多德把逻辑当作可以在研究中使用的一个工具,包括(但不仅限于)科学研究。事实上,对亚里士多德来说,给出一个科学解释从本质上来说其实是给出某种符合逻辑的论证过程。我们通常不认为科学解释和符合逻辑的论证过程这么相似,但实际上两者是紧密相连的。要说明这一点,思考一下下面这个例子。(选择这个例子是为了便于解释,由于这个例子使用了在亚里士多德之后的时代才发现的几个概念,因此这并不是亚里士多德本人会给出的解释。)
假设你对铜导电很感兴趣,有人向你解释了铜包含自由电子,而包含自由电子的物体可以导电,这就是为什么铜可以导电。请注意这个解释与下面的论证过程是如何紧密相连的:
所有的铜都包含自由电子。
所有包含自由电子的物体都可以导电。
所以 所有的铜都可以导电。
事实上,抛开表达形式不谈,前一段里的解释与上面这个论证过程几乎没有差异。
前面给出的论证过程包含两个前提和一个结论,像这样的论证过程被称为三段论。对亚里士多德来说,一个合理的科学解释都应包括实证,所谓实证其实就是一个三段论的链条,其中最后一个三段论的结论就是所要解释的内容。(我必须指出的是,严格来说,亚里士多德三段论是包含两个前提的论证过程,且整个论证过程符合某些对所涉及的描述在形式和排列上的要求。同样地,严格来说,一个实证所要满足的条件要比刚刚提到的例子更多。然而,我们在这里并不关心这些额外的条件。)
正如前面提到的,对亚里士多德来说,科学知识必须是确定的知识,或者换一种说法,三段论链条中最后一个的结论必须是必定为真的。请注意这个概念与现代科学知识的概念有显著不同。现在,科学的目的通常被认为是提供可能正确的理论,但是我们并不期待科学能保证这些理论是正确的(我们认为这是不可能的)。然而,对亚里士多德来说,科学并非如此,在17世纪前,对科学知识的普遍看法也不是这样的。科学知识必须是确定的知识,而确定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们是通过演绎推理得来的。
但是,这样的演绎推理如何能保证结论并不仅仅是真的,而且是必定为真呢?正如前面提到的,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使用本身必定为真的前提,这样结论就可以说是继承了前提的确定性。
然而,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前提的必然性从何而来?一个答案是,可以从其他本身必然为真的前提得到这样的前提,方法就是使用三段论链条里其他处在更高位置的三段论。确实,这就是亚里士多德设想中得到一个完整的科学解释的过程。也就是说,在三段论链条中,最后一个三段论的结论必定为真,这是因为这个结论是通过必定为真的前提得到的。这些前提通常在此之前本身就是一个三段论链条中的结论,而这个链条中的三段论其前提都是必然为真的。
当然,三段论链条不可能无休止地延长,所以在某个点上肯定有某些前提是必定为真的,但本身并不是通过位置更高的三段论链条得到的。这些起始点,也就是这些本身必定为真的前提,通常被称为第一原则。第一原则被当作是关于这个世界基本的、必定为真的事实。但是,人们怎样可以找到第一原则,特别是,人们怎样可以确定第一原则是必定为真的?我们用几何学做个类比将会有助于我们寻找答案。
思考一下欧几里得几何学中的一条公理,那就是在一个平面内,过给定直线外一点,可作且只可作一条直线与此直线平行。图5-1表示了这条公理的内容。在图中,这幅图所在的书页代表的就是平面,上面的实线代表的就是给定直线,圆点就是平面上一点,下面的虚线就代表过圆点能作出的与给定直线平行的直线。这条公理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无法被证明,因此它(或者其他描述不同,但是意思与上述公理相同的公理)被当作是欧几里得几何学一个基本的、尚未证明的起始点(也就是一个公理或假设)。尽管这个公理无法被证明,但看起来如果你受过适当教育,且理解所涉及的概念,那么就会一眼“看出”这个公理肯定是真的。(顺带提一下,在19世纪,非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发现让人们开始对“讨论这样的公理在任何意义上都是‘真的’是否还有意义”产生了严重怀疑。)
图5-1 欧几里得公理示意图
在上面的例子里,我们可能“看到”了公理的真理性,与此类似,如果某个人有正常的智慧,接受过适当的教育、培训,并对科学有一定的悟性,那么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他就会一眼“看出”某些关于这个世界的基本事实不仅仅是真的,而且是必定为真的。而这些就概括地描述了人们是如何得到第一原则的。
此时,你或许能更清楚地看到,这种方法完全行不通,根本问题就在于第一原则。再思考一下我们在前几章中关于世界观、真理,以及经验事实和哲学性/概念性事实的讨论。基于我们在前几章里的讨论,几乎不可能存在关于基本事实是由哪些内容组成的任何共识,关于那些必定为真的基本事实是由哪些内容组成的,更不可能存在共识。
正如前面提到过的,亚里士多德认为科学所提供的理论和判断并不只是可能是真的,而是必定为真。这样公理化的方法以必定为真的第一原则为基础,而且似乎是唯一可能得到必定为真的科学知识的方法。你可能会猜测,我们在前面提到过的问题,也就是找到得到一致认可且必定为真的起始点的问题,将会是所有类似方法的通病。从很大程度上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现在的一个普遍共识是,科学判断和理论不能被保证一定是正确的。正如我们在前一章所讨论的,这并不是科学本身的缺陷,而完全是由大多数科学推理的归纳性质所决定的。然而,在我们开始讨论其他方法之前,另一种公理化方法,也就是笛卡尔的公理化方法,值得我们简要思考。
笛卡尔的公理化方法
我们在第2章结尾时讨论了笛卡尔,当时我们看到笛卡尔所感兴趣的是找到必定为真的观点,并以其作为基础构建出一个知识结构。从多个角度来看,笛卡尔对于适当的科学研究方法的观点与亚里士多德的观点非常相似(尽管笛卡尔并没有将自己局限于亚里士多德所采用的纯粹的三段论方法)。具体来说,笛卡尔所感兴趣的也是利用演绎推理从必定为真的起始点得到确定的知识。
与亚里士多德一样,当笛卡尔试图找到得到一致认可的起始点时,遇到了大致相同的问题。当这个起始点与宇宙相关时,似乎完全不存在得到一致认可又让我们感到确定的关于宇宙的基本原则。因此,在与宇宙相关的起始点方面,笛卡尔的方法所遇到的问题实际上与亚里士多德的相同。
不过正如我们在第2章中看到的,在某个点上,笛卡尔在寻找必定为真的起始点时把自己的大脑也考虑了进去。正如我们在第2章中看到的,认为笛卡尔的“我是,我在”必定为真,这是站得住脚的。因此,笛卡尔可能找到了至少一个(大体上说)得到一致认可的、必定为真的观点作为起始点。
然而,我们在第2章结尾时同样也讨论了,笛卡尔这个方法的基本问题是,它不足以成为一个基础。简言之,在寻找关于这个世界的必定为真的起始点时,笛卡尔的问题与亚里士多德的问题是一样的,也就是,似乎不存在得到一致认可的、必定为真的起始点。尽管,一个人至少可以在“我存在”(至少作为一个思考主题存在)的主张上找到某些确定性,对这一观点可能有更多共识,但是这个观点同样太单薄了,无法成为进行知识构建的基础。
波普的证伪主义
卡尔·波普(1902—1994)是证伪主义方法最著名的支持者。波普本人并没有把证伪主义当作一个明确的科学研究方法。事实上,他认为没有哪一个科学方法是明确的。然而,他确实认为证伪是科学的一个关键元素,也是区分科学理论与非科学理论的关键前提。接下来,我们将概括地了解一下波普的观点。
总的来说,波普认为科学强调的应该是尝试对理论进行反驳,而不是证实理论。根据波普的观念,对很多理论来说,找到证实证据实在太容易了。借用波普所使用的一个例子,也就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波普认为这个理论所做出的“预言”已经非常概括化,几乎任何一个事件都可以被解读为证实了这个理论。因此,这种理论的证实证据对波普来说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相比之下,思考一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正如我们在第4章开篇提到过的,爱因斯坦相对论的预言是恒星光线在经过太阳这样的大质量物体附近时会发生弯曲。如果这样的恒星光线弯曲真的会发生,那么这个现象可以在日食过程中观测到。因此,爱因斯坦的理论做出了一个明确而又夸张的预言,而且其他任何竞争理论都没有做出这个预言。由于爱因斯坦的理论做出了这样一个夸张的预言,而且这个预言很容易就可以被证明有误,从这个角度来看,爱因斯坦的理论冒了很大的风险。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对于波普而言,一个理论所冒的风险越大,它的科学性就越强。举个例子,由于刚刚提到的这些原因(也就是爱因斯坦的理论做出了一个明确而又夸张的预言,因此冒着很快就会被证明有误的风险),爱因斯坦的理论与诸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相比,就是一个更好的科学理论范例。总的来说,对于波普而言,这就是好的科学的特点,也就是科学应该强调证伪而不是证实,应该努力寻找有风险的理论。
正如前面提到过的,波普并没有特别强调证实证据。对他来说,一个成功的科学理论,其特征并不是有大量证实证据,相反,一个成功的科学理论应是:即使尝试反复通过对明确而夸张的预言进行验证来反驳,也仍然能站得住脚。这种证伪主义方法,也就是强调尝试对理论进行证伪而不是证实的方法,就是波普观点的核心。
以上是对波普观点相当简略的一个概述,但已经足以让人对波普所青睐的方法有所理解。你可能会猜测,我们之前讨论的有关不证实推理的命题,以及对奎因-迪昂论点进行讨论时所提到的命题,与波普的观点都是相关的。之前我们曾提到,几乎没有不证实推理的例子像它们本身看起来那么简单,就算真的有这样的例子,数量也非常少。相反,如果一个理论做出了预言,但实际结果与预言并不吻合,那么始终存在的一个选择是摒弃某个辅助假设而不是摒弃主要理论,而且这个选择确实通常都更为合理。简言之,尽管毫无疑问,不证实证据在科学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但是围绕这类证据的命题却非常复杂,从而使不证实,或者说证伪,不太可能成为科学的核心特点。
假设演绎法
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对现在所说的假设演绎法的引用,由于这样的引用非常广泛,因此假设演绎法自然值得在此讨论一下。我们的讨论会很简短,因为实际上,假设演绎法所涉及的内容几乎没有超出我们已经讨论过的命题。
假设演绎法背后的基本思想是从一个或一组假设(或者更宽泛地说,一个理论)可以演绎出一系列可经观察得来的结果,然后去验证这些结果是否可以观察得到。如果可以观察得到,那么基于我们在前面讨论过的与证实推理相关的一些原因,这就被认为是支持了这个假设;如果没有观察到所预言的结果,那么同样基于我们之前在不证实推理部分中所讨论过的原因,这就会被当成证明假设不成立的证据。
让我们再快速讨论一点:假设演绎法所关心的通常不是假设本身是如何形成的,而是对假设进行辩护或证实。在科学哲学中,这个区别(也就是假设是如何形成的与假设是如何被证明或证实之间的区别)通常被描绘为发现语境与辩护语境的差异。发现语境通常被认为是两者之中更复杂的那个,在后续的章节中我们将会看到,实际上,假设与理论形成的方式出人意料地多样和复杂。然而,正如我们正在讨论的,即使是辩护语境(粗略地说,也就是指我们准备为某个假设或理论进行辩护或证实),这个过程本身也是极为复杂的。
毋庸置疑,证实推理和不证实推理在科学领域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基于这些推理模式与假设演绎法之间的密切关系,我们完全可以说假设演绎法在科学领域扮演了重要角色。然而,再思考一下我们在前面讨论过的命题,包括证实推理的归纳性质、面对不证实证据时摒弃辅助假设的可能性、理论的不完全决定性、设计关键实验的不可能性或者难度、多个假设作为一个整体而不是单独地接受验证的概念,等等。有一种观点是科学以一个相对简单的过程推进,也就是从假设出发,提出预言,然后根据预言的现象是否被观察到来接受或摒弃假设。结合我们已经讨论过的内容,这种观点是对科学过于简单化的描述。
同样地,假设演绎法,归根结底也就是证实和不证实推理,在科学中毫无疑问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然而,基于我们在前面探讨过的命题,尽管假设演绎法是在科学中运用的一个方法,但称它就是科学方法却会令人产生误解。
|结语|
奎因-迪昂论点,以及围绕科学方法这个话题的命题,表明了科学与科学哲学中的某些命题是如何以极其复杂的方式交织在一起的。正如在本章开篇就提到过的,我们的主要目标就是把这些命题提出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有个立足点,来理解这些命题是如何在科学史上的具体实例中发挥作用的。我们将在第二部分中探讨这样的实例,然而在此之前,还有几个基础命题需要我们思考。接下来,我们将研究一下与归纳推理相关的某些疑难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