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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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0年—1600年

15世纪,葡萄牙王子亨利仍然怀有十字军远征的热血精神,后世历史学家称他为“航海者亨利”。然而他却连在池塘里航行的经验都没有,之所以得了“航海者”的雅号,是因为他出资支持船队航海远征,沿着非洲海岸一路向南探险。在今天看来,这个雅号营造了一个充满探索欲和现代精神、几乎称得上是早期科学家的亨利王子形象。不过,当时他自己恐怕不会这么想。亨利王子可是由圣殿骑士团发展而来的基督骑士团的大统领,过着虔诚的修士生活,穿苦修之人穿的粗糙衣服,以独身禁欲为荣,据说至死都是处子之身。在十字军东渐的后期,亨利王子是当时审美中典型的男子汉。

早期,亨利曾派遣船队征服穆斯林据守的北非城市休达。他把这次胜利视作十字军式的基督徒对穆斯林的胜利。葡萄牙从中缴获了不少战利品,包括生姜、肉桂、黑胡椒等名贵香料。但这些香料其实都来自远东,是穆斯林商人用驼队穿过撒哈拉沙漠运来的。基督徒占领了这座大西洋岸边的穆斯林城市后,驼队就不会再来了。于是亨利派船队继续南下,指望着能绕过非洲,不再依靠那些穆斯林商人,直接从原产地进口香料。

这样的举动如果放到当时的一百年前无异于痴人说梦。这里盛行北风,所以横帆大帆船能借风力南下,却难以返回,这让欧洲人无法绕过西非继续向南。不过现在葡萄牙人造出了一种“轻快帆船”,船身浅平,转向灵活,更重要的是配置了三角帆,可以通过调节转向实现顶风航行。这样,葡萄牙水手们就可以尽情向南航行。然而,一路向南的他们一直没找到尽端。于是就有人开始嘀咕,非洲会不会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是不是根本绕不过去?

这些内心犯嘀咕的人当中有一位是来自热那亚的水手克里斯托巴尔·科伦(Cristobal Colon)——后人多把他记为克里斯托弗·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哥伦布身材高大,脸庞瘦长,有着鹰一样棱角分明的五官。他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可能是作为普通水手航海多年的生活让他早生华发。哥伦布曾两次参加葡萄牙的远洋航行,但都没能绕过非洲;还曾随商船航行地中海,却被竞争对手击沉,他游泳十英里才上岸生还。自此以后,他钻研地图、海图,并产生了一个坚定的想法:一直向西航行也终会到达东方的香料诸岛。

学者们对这个想法不屑一驳。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认为地球是平的,当时稍有点知识的人都不会这么想,很早以前古希腊人(和很多其他人)就将此证伪了。问题不在于地球是圆的还是平的,而在于地球究竟有多大。对此不看好的人们认为,向西的航船在用完给养之前根本到不了东方。而哥伦布相信地球并不大,航行一两个月就能到达另一边。事实上哥伦布错了,其他人是对的。然而巧合的是,哥伦布一共弄错了两件事,竟然负负得正。除了觉得地球没有很大以外,他还认为欧洲和东方的香料群岛之间只隔着一片海洋。其实,抱有这种想法人的不止他一个。对于大洋之中横跨南北两极的美洲大陆,当时的欧洲人还全然不知。

哥伦布在葡萄牙筹措不到西行航海的经费,只好怀揣着抱负去往西班牙。他到西班牙那一年,正值斐迪南和伊莎贝拉“双王”赢下了对西班牙的十字军战争,占领了格拉纳达,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正兴风作浪,整个西班牙弥漫着踌躇满志的气氛,“双王”也正有意搞些大事业彰扬国威。绕过非洲的航行虽然称得上大事业,可葡萄牙已经遥遥领先了,因为当时刚刚有一位葡萄牙航海家绕过了非洲南端。但是,如果哥伦布的设想没错,西班牙仍然有机会抢在对手之前先到达香料的产地,这该是多么值得炫耀的功绩!因此,伊莎贝拉女王决定听听哥伦布的说辞,结果发现他的要求根本不高,只是三艘小船而已。哥伦布真能成功的机会非常渺茫,但越是渺茫的机会可能回报越高,于是伊莎贝拉女王决定赌上一把。

1492年夏天,哥伦布从加的斯城启航。他的三艘小船和船员加在一起,可能刚够填上六十年前郑和下西洋所用大船的一角。船队在茫茫海上航行了两个月也没见到陆地的踪影,心里没底的船员们就快哗变了。但就在此时,有人发现一只鸟从头上飞过——这说明附近有陆地!哗变造反的情绪褪去,几天后,船员从桅杆上瞭望到了巴哈马群岛。第二天,哥伦布和船员们在此登陆。哥伦布激动得双膝跪地,满口祈祷赞美,并宣布此岛为西班牙所有。当时他把这里当作了印度,不久后船队到达古巴,他以为是日本。后来到达委内瑞拉,他则以为是传说中的伊甸园。

新大陆元年

如果我们把日益密切的交往联系作为世界历史的发展主线,那么发现新大陆的这一年就可以称为世界历史元年。我们没有真正将此用作日历元年仅仅是因为当时世界各地的纪年体系已经深入人心:基督教社会一直以耶稣基督诞生之年作为历史的开端;犹太历法把亚当、夏娃被驱逐出伊甸园之时作为元年;达鲁伊斯兰从先知穆罕默德率信众迁往麦地那的那一年开始纪年;中国按天干地支循环纪年,每朝每代开始时从元年记起;而印度社会中历法众多,没有统一的元年,他们认为时间本身就是幻象,从何时开始不重要,把握当下才最要紧。

从交往联系增强和全球社会形成的角度,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所带来的巨大变化足以让1492年成为将历史一分为二的转捩点。果真如此纪年的话,我们现在生活的应该是“6世纪”。为什么发现新大陆有如此重大的意义?因为横渡大西洋是人类的壮举?其实如果掌握要领,这并不太难。是因为哥伦布弘扬了不畏众议、执着信念的英雄主义?也不是。哥伦布其实不过是一介莽夫。那么是因为自冰河时代西伯利亚人东迁以来,首次有人从东半球踏足西半球大陆?哥伦布也不是第一人。可能有些非洲人在奥尔梅克文明时期到过美洲,也可能有波利尼西亚人在哥伦布之前很久就到过现在的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维京人肯定也横渡了大西洋到达冰岛和格陵兰,并短暂到过加拿大的新斯科舍。

但是,这些早期的远航没有产生划时代的意义,因为它们没有开启什么新篇章。即便真有非洲人到过美洲,也只是在奥尔梅克人雕刻的巨大石像上留下了一些近似非洲人外貌的特征;即便波利尼西亚人真的来过,也是与加利福尼亚当地人混居在一起,成了当地民族的一部分。除此之外,他们没留下什么重要影响。而维京人呢,仅仅是来过,见到,又离开,无奇可书。

相比之下,哥伦布的航行贯通了东西两个半球,从此资助船队远航不再是豪赌,而成了商业项目。因为远方是有利可图的,虽然现在还不清楚那里具体有些什么,但西欧人很快意识到,他们偶然发现的这一大片天地是可以自己独享而对手无法到达的。

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意义重大,还在于当时正值西欧崛起,进入了空前的快速发展时期。欧洲已经完全走出了黑死病的阴影,还在不久前的十字军东征中取得全胜。欧洲人是胜利者,迫切地想把整个地球纳入自己的世界,觉得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一切收入麾下。

新大陆发现后,欧洲人纷纷开始向美洲航行,船只舳舻相接。第一拨船队再次来到哥伦布首次登陆的岛屿,彻底征服了岛上的土著泰诺人,导致大部分泰诺人死亡。1520年,来自卡斯提尔的埃尔南·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船长率领一小众人马登陆美洲大陆,那里有约十二万平方英里的阿兹特克帝国,其都城特诺奇蒂特兰的规模可以媲美西班牙任何一座城市。科尔特斯率部下很快攻下了这座城市,把墨西哥变成了“新西班牙”。十年后,另一位西班牙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在秘鲁登陆。这里的印加帝国面积是阿兹特克帝国的六倍,如果放在今天的地图上,印加帝国能从智利北部一直延展到哥伦比亚。皮萨罗和他的部下共一百八十人在攻下都城后的第二天就俘虏了印加国王,又用了不到一年就占领了整个帝国。

土著人大灭绝

一支只有一百八十人的队伍如何能够轻取百万人口的帝国?历史学家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总结出了“枪炮、病菌、钢铁”三个因素。这个总结很高明,不过我想在这三要素上再增加一个:叙事。四个要素中,无疑细菌起了最大的作用。第一批到达美洲的欧洲人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灾难,他们抓人做奴隶,屠杀民众,甚至把土著人抓来烤着吃。然而,欧洲人带来的最恐怖的打击却是他们自己想收手都无能为力的瘟疫。

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美洲很少有传染病,在东半球,诸如麻疹等常见病从牲畜传到了人群,久而久之人群对这些疾病形成了免疫。欧洲虽然仍有天花传播,但因为时间已久,大部分人都挺了过来,只是有些人会留下瘢痕而已。而美洲人从来没有驯化和放牧过牲畜,也就从未接触过欧洲这些病菌。当时的美洲,甚至连普通感冒都闻所未闻。

黑死病的惨烈让人闻之色变,而美洲的瘟疫灾难却比黑死病的威力还大出几倍。在这里,不是哪一种疾病引发了瘟疫,而是铺天盖地出现了各种瘟疫,让整片大陆沦陷。更让人扼腕的是,伊莎贝拉女王坚持让哥伦布和后来的探险家们随船带生猪,便于路上宰来吃。她心里打的小算盘是,这样就不会有信仰犹太教或伊斯兰教的船员偷偷参加航行了。然而,猪身上很容易携带一种对美洲杀伤力巨大的病毒——流感(现在人们还常能听说“猪流感”)。偏巧不巧,逃到野外的猪不但存活无忧,还几乎能在任何环境中增殖壮大。只要几只猪逃脱,就能在环境中大肆繁殖,把欧洲的细菌散播出去。

很多美洲土著社会甚至没等欧洲人到达就已经被各种新发疾病摧毁了。瘟疫跑在了探险家、征服者和传教士的前头,因为即使人们浑然不觉,每个人都是跟其他人联系起来的。在哥伦布登陆加勒比诸岛之前,墨西哥湾北岸的密西西比河流域和俄亥俄河流域兴起了一个相对高级的文明。不过当欧洲人抵达,这里只剩下一些人数寥寥的部落住在围起来的村庄里,村庄周边有大量的祭堆,祭奠死去不久的先人。另外,第一批到达亚马逊流域的葡萄牙探险者称,那里的丛林中有连接起很多城镇的路,当地社会的发达程度堪比西班牙任何一个城市。而等后来第一批葡萄牙定居者再来到此地时,此前繁荣的文明都已灰飞烟灭。早先的聚落已被新长出的丛林湮没,曾经的人类文明几乎销声匿迹。

至于在哥伦布到达之前曾有多少土著人在美洲生活,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今人的推算是最多有1.12亿人。这里的人口在哥伦布之后的一两百年内又缩减了多少?同样无法准确得知。但到1650年,南北美洲的土著人口已经减少至六百万左右。几乎可以肯定,在很多地方至少九成的土著人口消失了。不论具体数字如何,哥伦布航行所带来的瘟疫肯定是历史上最惨烈的灾难,其严重程度远超蒙古浩劫、欧洲黑死病大流行以及20世纪的世界大战,是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此称之为“大灭绝”毫不为过。

欧洲的叙事

关于病菌先说到这里。“枪炮”和“钢铁”就不言自明了:枪炮自然比棍棒锋利,欧洲人的铠甲肯定比印加人的布衣结实。那“叙事”又是如何使包罗很多星群的美洲土著社会星系彻底瓦解的呢?

哥伦布航行的时代距离13世纪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已经过去了几百年,而欧洲的历次航海远征显然是十字军东渐之势的延续。十字军精神未泯灭,为航海赋予了伟大的意义。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显然是以十字军的思维征服美洲的,以扩张上帝的版图为己任。我觉得,西班牙征服者们无疑深信航海事业有崇高意义,他们的叙事体系赋予了航海以崇高意义,航海的成功也印证了这套叙事的正确性:人们的想法必然是对的,不然怎会如此成功?对此叙事的认同让这些后来的“十字军”更加团结,团结又让他们更加无往不胜。而此时激励人们前进的已经不仅仅是基督教叙事,更是进步叙事。

当然,这个叙事也有其弊端。试想哥伦布航行所引发的震荡给美洲土著人笃信的各种叙事带来了多大的冲击。从此,土著人经历的种种颠覆了他们之前的所有认知,他们的神,他们推崇的英雄、遵守的规则和价值观,他们的风俗习惯、道德观念、善恶是非等等都不再成立。在土著人眼中,世界从此解释不通了。

黑死病在欧洲猖獗流行时,并没有另一套完整的叙事体系影响欧洲人,让岌岌可危的信念体系有被取代之虞。欧洲人是在分崩离析的旧叙事中靠自己慢慢探索建立了新的叙事体系,不断去粗取精,补充发展,形成了新的概念联系,直到一套完善的新思想星群得以形成。欧洲在建立新叙事的过程中,没有外来叙事的干预和威胁。但在美洲土著这里,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每时每刻的每个现实都在证明他们是错的,而闯入者才是对的。不然他们自己怎么会像蝼蚁一样死去,而闯入者却能在弥漫的恐怖迷雾中行走自如,毫发无伤?

当然,土著人可以放弃原来的思想行为方式,接受洗礼加入基督教,很多人也是这样做的。但这并不能让他们成为跟征服者一样的基督徒。在欧洲人的叙事体系中,美洲土著皈依者只能做底层的苦役。所以,如何在新叙事中形成健全的自我认识,实在是美洲土著人面对的一大挑战。

哥伦布及其后来者们带来的瘟疫不仅造成了很多美洲土著丧生,毁灭了当地的文明,掐断了一段历史,更摧毁了若干叙事交织起来的历史,它曾支撑起了一个复杂多元堪比东半球文明的社会。然而现在,我们再也无从知晓这些历史的绝大部分内容。


第四部分 翻过历史的折页18.连锁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