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发现新大陆后的世界
1500年—1800年
哥伦布航行开启了全球的新篇章。新大陆发现后的几百年中,地球上主要的世界历史单子相互碰撞交流,发展出了我们今天所生活的世界。起初,每个自我中心的世界都是一个有自己的观念、规则和叙事的巨大星群,不同单子中的各民族也各有发展轨迹。在冲撞交融中,每个民族注入了什么动力,就会从中得到什么样的影响和收获。激烈的碰撞过后,欧洲和北美成了世界的第一梯队,中国掉队了,中部世界陷入了仇恨的征服与被征服之中,非洲和拉丁美洲则在更大的世界格局中跌到了边缘。在这个世界格局中,中心不再是中国、印度或伊斯兰世界,而是新崛起的欧洲。
殖民地竞赛
哥伦布启航之时,西欧的众多君主国正处于权力巩固阶段。听闻美洲新大陆的情况后,各国陷入了争夺新世界殖民地的激烈厮杀(所谓新世界,当然是站在他们自己的视角看)。新时代之初,葡萄牙和西班牙是扩张势头最猛的两大海洋强国,西班牙占据了美洲,葡萄牙也很快拿下了非洲之角,并打开了通往香料产地印度及其以东地区的大门,两大海洋势力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此时教皇介入斡旋,协调双方划定界线,由此达成的和约把巴西划给了葡萄牙,而(按教皇的说法)把其他所有地方都划给了西班牙。
西班牙从未在中部世界占到过根据地,也没有进入过印度,连在欧洲大陆也很快失势,但却一直坚守着在美洲建起的帝国没有退缩。西班牙人横扫美洲,沿着西海岸北上到达加利福尼亚的旧金山湾。在这里,他们通过开办大庄园(hacienda)和传教站(mission)而站稳了脚跟。大庄园是指西班牙的军事贵族拥有的大型庄园,组织印第安人劳动,生产皮毛、葡萄、葡萄酒等产品外销。传教站是戒备森严的院落,西班牙人从这里把他们的基督教世界观传播给周边民众。
在墨西哥和南美,西班牙人开采了大量白银。在美国西海岸,西班牙舰队驶往菲律宾,并从那里进口来自中国的货物。
同时,中美洲和南美洲的印第安人开始经历族群复苏,挺过了大灭绝的印第安社会重新壮大起来。相比于英国人和法国人,远渡重洋来到这里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人有一点显著不同,他们都是没成家的男子。这些人把印第安女性当作发泄欲望的工具,有时也娶为妻子,于是他们的后代就成了混血儿。在北至里奥格兰德河、南到智利南端的这片大陆上,混血人口越来越多。这种情形跟斯堪的纳维亚人闯入斯拉夫社会后形成俄罗斯人的过程非常相似。
表面上看,西班牙人的文化主宰不容挑战。虽然印第安人的数量在增加,但会说土著语言的人越来越少,而欧洲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反而成了里奥格兰德河以南广大地区的通行语言——巴西讲葡萄牙语,其他地区讲西班牙语。纯正西班牙血统的欧洲人继续统治着人口众多且还在不断增加的印第安人和混血人群。不过这些统治阶层慢慢地成了美洲的贵族,而失去了跟老家的情感联系。
在殖民伊始,葡、西两国是非常坚定的天主教国家,大量的修士和传教士率领传教团前往中美洲和南美洲。因此,几乎所有在美洲皈依基督教的人加入的都是罗马天主教。1531年,皈依天主教的阿兹特克人胡安·迭戈(Juan Diego)宣称,他在瓜达卢普附近遇到了圣母玛利亚,圣母的长相跟美洲印第安女性一样。瓜达卢普的圣母形象让讲西班牙语的美洲人有了一个可以尊奉的对象,让他们能对自己皈依的基督教有一种归属感和认同感。这一形象的出现标志着美洲天主教发展演化的开端。今天,全世界天主教信徒中约有一半居住在美洲。
有所复苏的印第安族群把他们旧文化中的一些内容带到了里奥格兰德河以南的新兴文明中。中南美洲的印第安人和欧洲伊比利亚半岛人交流融合,在当地形成了具有相当规模的独特的美洲文明,我们一般称当地为拉丁美洲,称其文化为拉美文化(Hispanic [1] )。这种叫法并没有体现出发现新大陆之前的美洲印第安文明,这其实有些奇怪,因为今天的游客(比如我本人)在西班牙随便走走就会发现,西班牙文化跟拉美文化大相径庭。在我看来,如果在墨西哥—秘鲁以及法国—英国两组之间选择,西班牙文化显然与后者更为接近。
拉丁美洲绝大部分土地被西班牙占有,但率先崛起的国家对世界其他地方的殖民争夺仍在进行,葡、英、法、荷四国主导着这场争夺。尚未被占据的土地当中,最大的两块肥肉一是东方有着传奇般财富的印度,二是西半球的北美洲 [2] 。葡萄牙在东方占得先机。作为率先绕过非洲南端的民族,绕非洲航行很快成了葡萄牙人的家常便饭。他们在非洲沿海建起堡垒,作为轮船避风、海员休息以及补充给养的基地,最终形成了一连串海上军事据点,保障船队畅通无阻地往返印度。
然而荷兰人到来后,把葡萄牙人赶出了印度次大陆。遭受重挫的葡萄牙人需要疗伤,拿下了一个又一个非洲殖民地和整个巴西重树信心。然而,荷兰人不久就发现自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英、法两国也加入了争夺,把他们从印度和北美赶了出来。荷兰人只好在东南亚重整旗鼓。
对最后几块令人垂涎的殖民地的争夺在英国和法国之间展开。自1744年至1763年,这两大强国及各自的盟友在世界各地开展了一系列战役,战场包括开阔的公海、北美的密林、西非的处女地、印度沿海地区、菲律宾群岛等等。这一系列战役在欧洲被称为“七年战争”,在北美被称为“法印战争”,在印度被称为“卡纳蒂克战争”。虽然在不同战场的名字各异,但它本质上是同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只为决出谁能得到哪些殖民地。法国人输了,英国人赢了,从此进入了不列颠帝国的辉煌时代。
可是没过多久,英国在美洲的十三个殖民地就宣布脱离不列颠帝国而成为独立的民族国家。这样的巨大损失让英国更加意识到印度的至关重要性。至此,全世界的人口都卷入了同一场你争我夺的纠缠中,人类仍然生活在很多族群组成的多元社会中,每个族群有自己的故事,不过所有族群都成了同一个大舞台上的竞争者。
非洲
在美洲生产白糖、棉花、烟草等主要作物需要付出大量艰苦的劳动,为应对这个需求,欧洲的企业主们不断改进种植园体系。种植园是种植单一作物的一大片土地,种植园主在这里组织劳动,从事经营,进行销售、记账、促销、开拓市场等活动,而劳作由监工监督着奴隶或长工完成。美洲的种植园实际是19世纪欧洲工厂体系的雏形。
起初,种植园主利用印第安奴隶劳动,但此前的瘟疫造成了印第安人口锐减,那些挺过来的人多半也身体虚弱,常常在体力劳动中累死。于是,种植园主开始另辟门路招募奴隶,他们盯上了非洲。这催生了一条全球产业链,给很多人带来了噩梦。加勒比地区生产的糖料被船运到北美沿岸各大城市,在那里酿成酒后被运到欧洲销售,换取枪炮。枪炮再被运到非洲卖掉,换来奴隶,而这些奴隶正是非洲沿海地区的人拿着枪炮从非洲内陆抓来的。从非洲运来的奴隶再被拉到加勒比地区换取糖料,这样又一个新的贸易循环开始了,如此往复。
欧洲人把买到的奴隶塞进拥挤不堪的轮船货舱中,同船的人都是从非洲抓来的,除了都是黑皮肤之外,可能没什么其他共同点。很多人在海运途中就惨死在货舱里,活下来的人则按照体重、健康状况、性别等被分头卖往各地,完全不考虑他们之间的亲属关系和社会联系。在奴隶市场上,他们被当作机器部件一样的劳动工具。
大部分非洲黑奴都是非洲奴隶贩子或其他非洲人抓来的。非洲奴隶贩子并不会觉得自己是在一场白人与黑人的斗争中背叛了同胞,因为非洲是一整片大陆而不是单一的文化,那里生活着不同文化、不同民族、讲不同语言的人。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肤色相同并不说明有共同的身份,因为非洲各地人人都是同样的黑皮肤。
哥伦布首次启航前往美洲那一年,取代了马里帝国的强大的桑海王朝发展到了极盛,阿斯基亚·穆罕默德(Askia Muhammad)正准备登基掌权。东非也已经形成了庞大的贸易网络,连接起了沿海地区四十来个城邦及附属宗族。这其中就有大津巴布韦,今天我们仍可以参观占地约两百英亩的大津巴布韦石头城遗址。奴隶贩子们刚到达非洲时,大津巴布韦还是绍纳帝国的都城,其贸易联系曾远达中国。
不过后来跨大西洋奴隶贸易兴起,从此改写了非洲大陆的历史进程,在这个层面上产生的影响甚至比对奴隶个体的摧残更加深重。在安哥拉到今天几内亚比绍漫长的西非海岸线上,新城市作为奴隶贸易港口发展起来。奴隶贸易带来的丰厚利润让不少非洲人放弃了耕种、放牧和手工制造,纷纷加入抓人倒卖的勾当。
其实这不是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奴隶贸易,几乎从有人可供奴役的那天起,就有人在使用奴隶。罗马帝国就是奴隶建成的,罗斯人也是靠把斯拉夫人贩卖给穆斯林为奴奠定了家业。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约束人的社会规范从来都只适用于某个群体内部,它能调整群体内部的秩序,却不涉及如何对待群体之外的人,也不管奴役外人是对是错。所以人怎么对待人其实只取决于如何区分自己人和外人。那么,什么样的外人可以被名正言顺地奴役呢?
不管是罗斯人、罗马人还是阿拉伯人,历史上大部分民族都把权力当作最重要的标尺。成者为王败者寇,战争中的获胜者可以奴役失败者,不管他们原来是谁、有何体貌特征。比如,罗马帝国的奴隶并不都长一个样子,而可能是罗马征服过的任何一个民族的长相。
如潮水般涌入美洲的欧洲人虽然同属一个庞大的思想星群,但也不都是朋友。他们也曾互相征伐,大肆杀戮。至此,他们在新大陆上面对的都是些体貌另类、语言相异、饮食奇特、服饰怪异甚至衣不蔽体的人,不论在哪个方面都跟自己相去甚远,尤其是跟自己没有任何共同历史可言。
于是,殖民者开始着手将“蛮荒”改造成(自己眼中)“文明的田野”,而印第安土著则在防范殖民者伤害(自己眼中)“有生命的地球”。两大文明星系在此碰撞,各有一套自洽的体系,要融合起来实在困难。无往不胜的殖民者们没有把这种碰撞当作战争,在他们看来只有文明人之间才谈得上战争,而在这里可以说是在荒野上围捕野兽。殖民者跟印第安人的背景差别过大,遮蔽了两者之间共通的人性。其实,很多共同点并不难发现,比如他们都深沉地爱着子女,受伤时都会流出鲜红的血液,然而来自不同文化星系的双方到底没有从中感受到相同的意义。
殖民者在美洲大陆上给印第安人带来深重的灾难,还把对印第安人的价值认知推广到了对待非洲黑奴上。虽然奴隶制古已有之,但这一次奴隶身份被建立在了显而易见的种族基础上。欧洲人相信人是分为不同类别的,有些人天生就是奴隶。欧洲人还觉得,奴隶贸易是迟早要发生的,因为这是可以产生利润的事业。抓人做奴隶,再让他们服苦役累死,从中牟利的人不必觉得自己是坏人。贸易和奴役的想法能在同一个思想星系中产生联系,是种族主义在其中充当了媒介。在欧洲对美洲的殖民历史上,以种族为基础的奴隶贸易就像西方传说中关在地下室里的牛头人身怪,欧洲人在楼上宴饮作乐,尽力不去想地下室里的这头怪物正怒吼着吞吃童男童女。
注释:
[1] 字面意义为“西班牙文化”。——译者注
[2] 本书中的“北美洲”与常用语境下的“北美洲”意义相同,主要指里奥格兰德河以北的美洲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