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记忆与遗忘
新空间与旧空间
新约克[New York(纽约)],新里昂(Neuva Leon),新奥尔良(Nouvelle Orleans),新里斯本(Nova Lisboa),新阿姆斯特丹(Nieuw Amsterdam)。早在16世纪,欧洲人就已经开始有用他们出生地的“旧”地名的“新”版本为遥远的所在——先是在美洲和非洲,然后在亚洲、澳大利亚和大洋洲——命名这个奇怪的习惯了。而且,即使这些地方被转移到不同的帝国主人之手,他们也仍然保存了这个传统,所以“法语的”Nouvelle Orléans就静静地变成了“英语的”“新奥尔良”(New Orleans),而“荷兰语的”Niuew Zeeland也静静地变成了“英语的”“新西兰”(New Zealand) (1) 。
一般而言,把政治性和宗教性的地方命名为“新”的某某地本身并不是一件很新鲜的事。以东南亚为例,我们发现相当古老的城镇的名字中也会带有“新的”这类称呼——清迈(新城)、哥打巴鲁(Kota Baru,新镇)、北干巴拿(Pekanbaru,新市集)。然而这些名称当中的“新”总是带着某个已消逝的事物的“后继者”或“继承人”的意思。“新”与“旧”以历时性的方式(diachronically)结合在一起,而且前者看起来总像是在向死者召唤一种暧昧的祝福。16世纪到18世纪之间美洲地方的命名方式之所以令人惊讶,是因为“新”与“旧”被理解为共时性的(synchronically)——他们共同存在于同质的、空洞的时间之中。比斯开(Vizcaya)和新比斯开(Nueva Vizcaya)并肩共存,新伦敦(New London)和伦敦并肩共存——这是一种常用于指涉手足之间相互竞争的语言,而不是继承的惯用语。
只有在当很大一群人能够将自己想成在过一种和另外一大群人的生活相互平行的生活的时候——他们就算彼此从未谋面,但却当然是沿着一个相同的轨迹前进的,只有在这个时候,这种新的、共时性的崭新事物才有可能在历史上出现。以印刷资本主义为媒介,1500年到1800年间在造船、航海、钟表制造术和地图绘制法等领域逐渐累积的科技创新终于使得这种想象成为可能。 [1] 如今,住在秘鲁的高地平原、阿根廷的大草原或者“新”英格兰港边,而却感到和远在数千英里外的英格兰或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某些地区或社区相连,这已经不是无法想象的事了。人们可以完全知道他们和另外一群人拥有相同的语言和(不同程度的)相同的宗教,但却又不会太期待要和这些伙伴相会。 [2]
如果不仅要让这种平行性或同时性的感觉出现,而且要让它产生巨大的政治后果,那么相互平行的团体之间的距离就必须很大,还有,它们之中比较新的那个团体必须要很大,要已经永远定着于居住地,并且要稳稳地从属于比较旧的那个团体。从来没有什么地方能像南北美洲一样符合这些条件了。首先,大西洋的漫无际涯与大西洋两岸迥异的地理条件,使得像把“诸西班牙”(Las Españas)转化为“西班牙”(España),以及让苏格兰被吸入联合王国的那种将人口逐步吸纳到较大的政治文化单元的过程不可能在此发生。第二,正如第四章所说的,欧洲人是以一种惊人的规模向美洲进行移民的。到了18世纪末的时候,在西班牙波旁王室西部帝国的1690万人口中已经有不下320万的“白种人”(包括不超过15万的“伊比利亚”半岛人)了。 [3] 光是这个移民社群的规模,就在维持其自身文化的完整性以及在当地的政治优势地位上,扮演了不下于它那相对于原住民而言压倒性的军事、经济和科技的力量的重要角色。 [4] 第三,殖民帝国的母国部署了使其在几世纪以来都能有效支配欧裔移民的强大官僚和意识形态机构。(光想到所涉及的后勤问题,就不得不让人对伦敦和马德里对反叛的美洲殖民者持续进行漫长的反革命镇压的能力印象深刻。)
如果我们将这些条件同(约略发生在同一时代的)华人和阿拉伯人向东南亚以及东非的大移民作一对比,就会看出这些条件的崭新之处。这些移民很少经过任何母国的“计划”,而且更少发展出稳定的从属关系。在华人的个案中,唯一可以勉强类比的是在15世纪初时由杰出的太监水军元帅郑和所率领的一系列横越印度洋的惊人远航。这几次勇敢的冒险行动是奉永乐帝(明成祖)之命进行的,其目的在于将和东南亚以及更西部地域的外贸强制收归朝廷的垄断,以对抗民间中国商人的掠夺。 [5] 到了15世纪中叶,这个政策的失败就很明显了;因此明朝放弃了海外探险事业,并且尽可能防止从中国向外移民。华南在1645年落入清廷之手造成了一波因不愿和新朝代发生任何政治关系而涌向东南亚的难民潮。其后清朝的政策和晚明并没有很大不同。例如,1712年康熙皇帝下诏全面禁止与东南亚的贸易,并且宣布他的政府会“要求外国政府遣送那些身在国外的中国人回国以便将之正法” [6] 。最后一波大规模的海外移民浪潮发生在19世纪当清朝逐渐解体,而东南亚各殖民地和泰国开始大量需求中国的无技术劳力的时候。因为几乎所有移民在政治上都和北京断绝了关系,而且这些人都是操着彼此无法相互沟通的方言的文盲,所以他们之中有些人多多少少地被融进了当地的文化之中,而有些人则彻底附庸于正在向当地进军的欧洲人。 [7]
至于阿拉伯人,大多数向外移民者都是来自在奥斯曼帝国和莫卧儿(Mughal)帝国时代从来不算是真正的母国的哈德拉毛(Hadramaut)。富有进取心的个人也许会设法建立起地方性的小公国,就像1772年在西婆罗洲建立了庞提纳克(Pontianak)王国的那个商人一样;不过他与当地的女性结婚,而且虽然还保有他的伊斯兰教信仰,却很快就丧失了他的“阿拉伯人属性”(Arabness),并且他所臣属的对象是正在兴起于东南亚的荷兰和大英帝国,而非任何在近东地区的强权。1832年,马斯喀特(Muscat) (2) 统治者赛义德·萨伊(Sayyid Sa'id)在非洲东部海岸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基地,并且移住到被他经营为兴盛的丁香(clove)栽种经济中心的桑给巴尔(Zanzibar)岛。但是英国人用军事手段强迫他和马斯喀特切断关系。 [8] 因此,虽然阿拉伯人和中国人都曾在约略与西欧人相同的时期大批远赴海外冒险,但是他们都未能成功建立完整、富裕,并且从属于一个伟大的核心母国的自觉的海外移民共同体。这也就说明了何以我们从未在这个世界上看到新巴士拉(New Basra) (3) 或是新武汉这类城市的出现。
上面所勾勒出来的美洲的双重性(doubleness)以及导致这种双重性产生的因素有助于解释为何民族主义会先出现在新世界,而不是旧世界。 [9] 它们也说明了在1776年到1825年间燃遍了新世界的革命战火的两个奇异的特征。一方面,没有一个革命家曾梦想要保持帝国原封不动;他们所梦想的只是要重新安排帝国内部的权力分配——通过将母国从欧洲转移到美洲来逆转先前的支配关系。 [10] 换言之,目标并不是想让新伦敦继承、推翻,或者摧毁旧伦敦,而是要守护新旧伦敦之间持续的平行存在关系。(从那些往往梦想要取代旧中心的正在没落的早期帝国的历史当中,我们就可以推论出上面这种想法有多新了。)在另一方面,虽然这些战争造成了很多苦难而且也非常野蛮,但奇怪的是它们所涉及的利害关系却很不重要。不论是北美洲还是南美洲的欧裔海外移民,都不必像许多阻碍欧洲帝国主义骇人的毁灭力量的其他民族一样,害怕会遭到灭种或奴役的命运。他们毕竟都是“白种人”、基督徒以及讲西班牙语或英语的人;而且,如果欧洲还想继续控制这些西方帝国的经济财富的话,他们也是母国所不可或缺的中间人。因此,他们是一个受制于欧洲,但同时却又不必过度畏惧欧洲的,位于欧洲之外的重要集团。革命战争尽管惨烈,却仍然只是亲戚之间的战争。 [11] 这个家族的联系确保在某个尖锐的时期过去以后,前母国和新民族之间还是可以重新建立起文化的——而且有时候也有政治和经济的——密切关系。
新时间与旧时间
如果对于新世界的欧裔海外移民而言,前面所讨论的奇怪地名象征性地代表着逐渐展现的一种能力,亦即能将自己想象为不但是与欧洲的共同体平行存在,而且是可以与之相媲美(parallel and comparable)的共同体的话,那么在18世纪最后25年中所发生的一些不寻常事件,则很突然地为这个崭新的事物赋予了一个全新的意义。这些事件中发生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1776年的(北美13个殖民地的)《独立宣言》,以及在随后几年当中以军事力量成功地保卫了那个宣言。人们觉得这个独立,以及它成为一个共和的独立国家这个事实,是某种绝对史无前例的事物,然而一旦它出现了,人们也同时觉得它是绝对合理的。因而,当历史发展使得委内瑞拉的革命家能够在1811年为委内瑞拉第一共和国起草一部宪法的时候,他们一点都不觉得逐字逐句借用美利坚合众国的宪法是件缺乏独立精神的行为。 [12] 因为在委内瑞拉人的眼中,在费城的那些人所写的不是什么专属北美洲的东西,而是某种具有普遍真理和价值的东西。稍后,在1789年的时候,法国大革命的火山爆发时,新世界与旧世界是并存的。 [13]
如今我们已经很难想象重建那种感觉民族是某种全新事物的生活状态了。但是那个时代确实就是如此。1776年的《独立宣言》绝对没有提到克里斯托弗·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劳诺克(Roanoke) (4) ,或者清教徒拓垦殖民之父(Pilgrim Fathers),也没有提出任何强调美国人民的古老性这个意义下的“历史的”根据来使独立的行动正当化。事实上,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甚至连“美利坚民族”(American nation)也没有被提到。一种觉得与过去的激烈的断裂正在发生“炸开历史的连续体”的深刻感受,迅速地扩散出去。1793年10月5日国民公会(Convention Nationale)决定废除年代久远的基督教历法,并且以废除旧政权并宣告共和国成立的1792年9月22日为一个新世界纪元的元年(Year One),就是这种直觉的最佳例证。 [14] (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一次革命会对“自身的”崭新拥有如此崇高的信心,而这正是因为法国大革命始终都被看成一个祖先的缘故。)
在这个深刻的崭新感(sense of newness)中同时产生了nuestra santa revolución (5) ,这个由帕封(José María Morelos y Pavón,他在1813年宣告墨西哥共和国成立)在他被西班牙人处决前不久创造的美丽新字眼。 [15] 从这里也产生了圣马丁在1821年所发布的谕令:“将来,原住民将不再被称为印第安人或者土著;他们是秘鲁子嗣与公民,而且他们将会被看成秘鲁人。” [16] 这句话对“印第安人”和/或“土著”所产生的作用就像巴黎的“国民”公会对基督教历法所做的一样——废除了古老的污名,并且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纪元。“秘鲁人”和“元年”因此从修辞上标志了和现存世界的一个深刻断裂。
然而事情无法长久停留在这个状态——而这正是由于最初加速了这个断裂感的那些相同的原因。在18世纪的最后25年中,仅英国一地每年就生产了15万到20万块手表,而这些手表中有很多是作为出口之用的。全欧洲的产量可能在那时已经将近每年50万块了。 [17] 当时连续出版的报纸已经是都市文明熟悉的一部分了。小说也是如此,因为它那在同质的空洞时间中表现同时性行动的惊人可能性。 [18] 人们逐渐觉得那使我们得以理解共时的、跨海配对的(synchronic,transoceanic pairings) (6) 宇宙性的计时(cosmic clocking)带来了一种对社会因果关系的完全俗世的(intramundane)、连续性(serial)的观点;而对世界的这种感觉,如今迅速而深刻地支配了西方人的想象。因而我们可以了解为何在革命元年宣告不到20年之后,最初的历史学学术讲座就被设立了——1810年在柏林大学,还有1812年在拿破仑的索邦(Sorbonne)“巴黎大学文理学院”。到了19世纪的第二个25年,拜那些苦心经营的专业期刊所赐,历史学已经被建构成一个正式的“学科”(discipline)了。 [19] 元年很快就让位给公元1792年,而1776年和1789年的革命性断裂逐渐被认为是埋藏在历史的连续之中,也因而被看成是历史的先例和模型。 [20]
由此,对于我们也许可以称之为“第二代民族主义运动”——也就是在大约1815年到1850年间在欧洲发展出来的民族主义运动——的成员们,以及对继承了美洲的独立民族国家的那个世代而言,他们已经不可能去“重新捕捉”他们的革命先辈那种“最初的美好而轻率的狂喜”了。如此,出于各自不同的理由,这两个集团开始从系谱的角度阅读民族主义——将民族主义阅读成一个具有序列连续性的历史传统的表现(the expression of an historical tradition of serial continuity)——并且因此导致了不同的后果。
在欧洲,新的民族主义几乎立即就开始将自己想象成“从睡梦中醒过来”(awakening from sleep),但这个比喻对美洲却是完全陌生的。早在1803年(正如我们在第五章已经看到的),年轻的希腊民族主义者阿达曼提欧斯·柯瑞斯就已经向一群有同情心的巴黎听众如此诉说了:“这个‘希腊’民族首次审视了自己的无知愚昧的惨状,并且,它在亲自衡量和祖先的荣耀之间相隔的距离之后,不由浑身战栗发抖了。”这个例子完美地说明了从新的时间向旧的时间的转换。“首次”仍然与1776年和1789年的断裂相互呼应,但是柯瑞斯甜美的双眼并没有转向圣马丁所梦想的未来,反而——战栗发抖地——转向在身后的祖先的荣耀。用不了多久,这个令人愉快的双重性就逐渐消失,然后从一场被逐年记录的、公元式的(A.D.-style)大梦中,被一个模式化的“连续的”苏醒所取代——一次保证回归到原始本质(aboriginal essence)的旅程。
无可置疑地,有很多因素导致了这个比喻受到令人震惊的广泛欢迎。 [21] 就此刻讨论的目的而言,我只想提出两点。首先,这个比喻考虑到了孕育了美洲的民族主义,以及因美洲民族主义革命的成功而在欧洲被强化了的那种平行存在感(sense of parallelism)。它似乎在解释,为何民族主义在文明的旧世界会诡异地突然发生那么明显地晚于野蛮的新世界。 [22] 因为这个比喻被阅读成迟来的苏醒——纵使是被远方的事件所惊扰的苏醒,它开启了隐藏在那场划时代的大梦之后的巨大古老性。第二,这个比喻为新的欧洲民族主义和语言之间提供了一个具有关键性的修辞上的联系。正如我们在前面观察到的,19世纪欧洲的主要国家都是其边界几乎从未与语言共同体重合的巨大的多语政治体。这些国家的多数识字人口都承袭了中世纪以来的那种将某些语言——如果不再是拉丁文,那么就是法文、英文、西班牙文或德文——想成文明语言的习惯。富有的18世纪荷兰中产阶级在家里骄傲地只说法语;德文在西半部的沙皇帝国的多数地区以及“捷克”的波希米亚都是有教养的语言。在18世纪晚期以前没有人认为这些语言属于任何以特定领土为界线的集团。然而从那以后,由于我们在第三章提及的那些原因,“不文明”的方言很快就开始在政治上发挥大西洋早先所发挥的功能——将臣属的民族共同体同古老的王朝国家“分开”。还有,因为多数欧洲的群众性民族主义运动的先锋都是往往不习惯使用这些方言的识字者,这个异常现象也需要解释。似乎没有哪个字会比“睡觉”(sleep)更恰当了,因为这个字容许那些正在逐渐意识到自己是捷克人、匈牙利人或者芬兰人的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将他们对捷克的、马札尔的或者芬兰的语言、民俗学和音乐的研习想象成“重新发现”某种深藏历史底层,但人们向来就知道其存在的事物。(此外,一旦人们开始从连续性的角度思考民族,就很少有什么东西会比永远无法确定起源日期的语言更显得深植于历史之中了。) [23]
在美洲,问题是以不同的方式被提出来的。一方面,到19世纪30年代,民族独立几乎在每个地方都得到了国际的认可。因此它已经成为一个遗产(inheritance),而作为遗产,它被迫进入了一个家谱的系列之中。然而正在发展中的那些欧洲式的工具还不太容易到手。语言在美洲的民族主义运动里从来没有变成一个议题。如前所述,“南北美洲的”最初的民族想象之所以可能,正好就是因为“他们”和母国拥有一个共同语言(以及共同宗教和共同文化)。确实,在一些有趣的个案中我们可以察觉到有一种“欧洲式的”思考正在初步发生作用。例如,诺亚·韦伯斯特(Noah Webster)1828年(也就是说,“第二代”)的《美国英语辞典》(American Dictionary of English) 的目的就是要正式认可一个血统有别于英语的美洲语言。在巴拉圭,耶稣会从18世纪以来使用瓜拉尼语(Guarani)的传统使一个极端非西班牙的“土著”语言有可能在荷赛·贾斯帕·罗德利哥·德·弗兰西亚(José Gaspar Rodríguez de Francia)长期仇外的独裁统治(1814—1840)下变成一种民族语言。不过,整体而言,任何想要通过语言来为民族赋予历史深度的尝试都会面临无法克服的障碍。几乎所有的欧裔海外移民都在制度上(通过学校、印刷媒体、行政习惯,等等)全心全意地接受了欧洲的——而非美洲当地的——语言。任何对语言血统的过度强调都正好会使绝对必须加以保留的“独立的记忆”有被模糊之虞。
最终在新世界和旧世界都能适用的解决方案,是在历史——或者应该说被以特定方式来安排情节的历史——里面找到的。我们已经看到历史讲座是以多快的速度继承了革命元年的。正如海登·怀特(Hayden White)所论,同样惊人的是领导欧洲史学的五个天才全都生在国民公会将时间割断之后的25年内:兰克(Ranke)生于1795年,米什莱(Michelet)生于1798年,托克维尔(Tocqueville)生于1805年,而马克思和布尔克哈特(Burkhardt)生于1818年。 [24] 在这五人之中,自诩为法国大革命写史的米什莱是正在孕育中的民族想象最清楚的例证,而这也许是很自然的,因为他是第一个自觉地代表死者写史的史家。 [25] 以下这段话就是他特有的文字: [26]
Oui,chaque mort laisse un petit bien,sa mémoire,et demande qu'on la soigne.Pour celui qui n'a pas d'amis,il faut que le magistrat y supplée.Car la loi,la justice,est plus sûre que toutes nos tendresses oublieuses,nos larmes si vite séchées.Cette magistrature,c'est l'Histoire.Et les morts sont,pour dire comme le Droit romain,ces miserabiles personae dont le magistrat doit se préoccuper.Jamais dans ma carrière je n'ai pas perdu de vue ce devoir de l'historien.J'ai donné à beaucoup de morts trop oubliés l'assistance dont moi-même j'aurai besoin.Je les ai exhumés pour une seconde vie…Ils vivient maintenant avec nous qui nous sentons leurs parents,leurs amis.Ainsi se fait une famille,une cité commune entre les vivants et les morts.
(是的,每个死者都留下了一笔小小的财产——他的记忆,并且要求我们去照顾这个遗产。对于那些无亲无故的死者,行政官员必须代理其亲友照顾他的遗产。因为法律的正义要比我们全部的善忘的温情,比我们那如此容易干枯的眼泪要更确定稳当。行政官,尔即历史!而死者是如罗马法所说的可怜人(miserabiles personae),行政官应该全心全意去关怀他们。在我的事业当中我从未忽视过作为一个历史家的义务。我给予了太多被遗忘的死者我自己将来也会需要的协助。我发掘他们,是为了赋予他们第二次生命……他们现在正和我们这些觉得自己是他们的父母、他们的朋友的人一起活着。在生者与死者之间,一个家庭,一座共同之城在此产生。——译者)
在这里,以及在别的地方,米什莱都清楚表明他所挖掘的绝对不是随意凑在一起的一堆被遗忘的无名死者。他们是在历史中牺牲生命,促成了1789年的断裂与法兰西民族的自觉出现的那些人——纵使其中某些受难者并不如此理解他们的牺牲也无妨。在1842年的时候,他对这些死者作了这样的注解:Il leur faut un Oedipe qui leur explique leur propre énigme dont ils n'ont pas eu le sens,qui leur apprenne ce que voulaient dire leurs paroles,leurs actes,qu'ils n'ont pas compris(他们需要一个伊迪帕斯来向他们解释他们一无所知的自己的谜,向他们教导他们所不了解的他们的语言和行为的意义。——译者) [27]
这个论式可能是史无前例的。米什莱不只宣称要代表大量的无名死者讲话,并且还以一种辛辣的权威坚持他能够说出他们“真正”想说的话和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因为他们自己并“不了解”。从那时开始,死者的沉默就不再构成发掘他们最深沉欲望的障碍了。
以这样的心情,在美洲以及其他地方就有越来越多“第二代”的民族主义者学会去“为”不可能或不想要与之建立起语言关联的死者说话了。这种反向的腹语术——尤其是在南美洲——为一个自觉的本土主义(indigenismo)打开了一条道路。在南美洲的边缘,墨西哥人用西班牙语“为”他们并不了解其语言的前哥伦布时代的“印第安”文明说话。 [28] 如果我们把这种发掘方式和第二章所引述过的费敏·德·瓦加斯的论式作一对比,它究竟多么具有革命性就会无比清晰地显现出来了。因为费敏还愉快地想着要“消灭”活生生的印第安人,但许多他在政治上的孙辈人物却已经开始着迷于“记忆”这些印第安人,或者事实上应该说是着迷于“为他们发言”了,而也许这正是因为这些印第安人到那时通常是已经被消灭了。
再次保证是手足相残
令人惊讶的是,在米什莱的“第二代”论式中注意焦点总是放在发掘有被遗忘之虞的人物和事件之上。 [29] 他没有看到思考“遗忘”的必要性。然而当勒南在1882年——费城的《独立宣言》发表超过一个世纪,以及米什莱过世的八年后——出版他的《民族是什么?》(Qu'estce qu'une nation? )时,他最关心的问题正好就是遗忘的必要性。例如,让我们重新思考在第一章引述过的论点: [30]
Or,l'essence d'une nation est que tous les individus aient beaucoup de choses en commun et aussi que tous aient oublié bien des choses…Tout citoyen français doit avoir oublié la Saint-Barthélemy,les massacres du Midi au XIIIe siècle.
(然而,民族的本质是每个人都会拥有许多共同的事物,而且同时每个人也都遗忘了许多事情……每一个法兰西公民都必须要已经遗忘圣巴托罗缪惨案,还有13世纪南方的屠杀事件。——译者)
乍看之下,这两句话也许像是很直截了当。 [31] 然而片刻的反省就透露出这两句话其实有多么怪异了。例如,我们注意到勒南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为读者解释“圣巴托罗缪惨案”或是“13世纪南方的屠杀事件”的意思。但是除了所谓的“法国人”之外,又有谁会马上就了解“圣巴托罗缪惨案”是瓦罗亚(Valois)王室的国王查理九世(Charles IX)和他出生于佛罗伦萨的母亲在1572年8月24日发动的反法国新教徒(Huguenots)的残忍的迫害行动,或者“13世纪南方的屠杀事件”指的是英诺森三世(Innocent III)——长长一列罪孽深重的教皇当中罪孽尤为深重的一位——教唆对居住在比利牛斯山和南阿尔卑斯山之间广阔地区的阿尔比人(Albigensians)的灭族行动。同样地,勒南也不觉得假设他的读者心中还留存着这些“记忆”——就算这些事件本身发生在300年前与600年前——有什么奇怪之处。令我们也感到惊讶的是doit avoir oublie[不是doit oublier(必须遗忘)这个断然的句法]——“必须已经遗忘”——它以一种财税法典和征兵法的不祥口气暗示着“已经遗忘”古老的悲剧是当代公民的一个主要义务。事实上,勒南告诉他的读者们要“已经遗忘”那些其实在他自己的话里面已经假设这些读者当然会记得的事!
我们要怎样理解这个怪异的现象?我们也许可以先从“圣巴托罗缪惨案”(la Saint-Barthelemy)这个单数法语名词开始——我们观察到这个字眼排除了杀戮者与被杀戮者,也就是说,排除了那些在燃遍了16世纪中欧和北欧的这场不神圣的圣战中扮演了地方性的角色,并且当然不曾舒服地自认他们同是“法国人”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相同地,“13世纪南方的屠杀事件”在“南方”(Midi)这个字的纯粹法国属性背后模糊掉了没有被指名的被害者与刺客。没有必要提醒他的读者,大多数被谋杀的阿尔比人讲的是普罗旺斯语(Provencal)或加泰罗尼亚语(Catalan),而且那些谋杀他们的人来自西欧的很多不同地区。这个比喻用法的效果是将中世纪和现代初期欧洲的巨大宗教冲突当中的一些插曲描绘成是发生在法国同胞之间的(被再一次保证是)——还会有谁?——手足相残的战争。因为我们可以确信如果任其自行其是,绝大多数与勒南同时代的法国人从未听过“圣巴托罗缪惨案”或“南方的屠杀事件”,所以我们就开始察觉到一场主要由国家通过公立学校系统部署的,试图“提醒”每一个年轻的法国妇女和法国男人现在已经被书写成“家族史”的一系列古老的杀戮事件的历史学战役。必须“已经遗忘”我们不断被“提醒”的悲剧,这终究被证明是一种在较后期建构民族系谱的特有设计。[引人深思的是,勒南并未说每个法国公民都必须“已经遗忘”巴黎公社(Paris Commune) (7) 。在1882年的时候,关于巴黎公社的记忆还是真实的,而不是如神话一般的,而且这些记忆痛苦到足以令人难以从“再次保证的手足相残”的标记来解读。]
毋庸赘言,在这一切中没有一样是法国特有的。一个巨大的教育工业(pedagogical industry)不停运转,迫使年轻的美国人将1861年到1865年的相互仇视记忆/遗忘为一场“兄弟”之间的“内”战,而非——在一段简短时间内确实如此——两个主权的民族国家之间的对立。[然而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南方邦联(Confederacy)成功地维持其独立,那么在记忆中这场“内战”就会被某种很没有兄弟之情的东西所取代了。]英国的历史教科书为每个学童都被教导要称之为征服者威廉的那位伟大的开国之父,提供了一个有趣壮观的画面。同样的一个学童并未被告知威廉是不说英语的,而事实上他也不可能说英语,因为在他的时代英语还不存在;也没有人告诉他或她“威廉是”“什么的征服者?”。因为唯一让人看得懂的现代的答案就是“征服英国人的人”,而这会把这个古老的诺曼掠夺者变成拿破仑和希特勒的一个比较成功的先行者了。这就说明了为何“征服者”和“圣巴托罗缪惨案”同样都是那种提醒人们某些他们必须立即遗忘的事物的省略语法(ellipsis)。诺曼人威廉和撒克逊人哈罗德(Harold) (8) 因此虽然不是以舞伴的身份,却至少还是以兄弟的身份在黑斯廷斯(Hastings)的战场上相遇的。
不过,我们当然还是太容易只将这些具有重新确认性质的古老的兄弟相残事件归因于国家官僚冷冷的计算了。在另一个层次,它们反映了一次想象的深刻变形,国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变形,而且对它也只有微弱的控制。在20世纪30年代很多不同国籍的人到伊比利亚半岛参加战斗,因为他们把这里看成一个全球历史性力量与历史性理想面临危急存亡关头的竞技场。当长命的佛朗哥(Franco)政权在建造阵亡者之谷(Valley of the Fallen)时,将有资格葬在这个阴郁的大坟场的人限定在那些——在这个政权眼中——死于这场反布尔什维克和无神论的世界性斗争之中的人们。然而,在国家力量所不及的边缘地带,一个“西班牙的”内战的“记忆”已经出现了。只有等到这个狡猾的暴君死亡,以及后来出人意表地顺利转型为资产阶级民主——这个“记忆”在此过程中扮演了关键性的角色——以后,它才变成官方(official)的记忆。十分类似地,虽然大体上苏联政府仍然持正统马克思主义观点来解读1918年到1920年肆虐帕米尔(Pamirs)和维斯瓦河(Vistula)之间地区的规模庞大的阶级斗争,但是在苏联的电影和小说之中这场斗争终究还是被记忆/遗忘成“我们的”内战。
在这方面,美洲的欧裔海外移民民族主义就特别富有启示了。因为,在一方面,美洲的国家在数十年时间中都是脆弱、有效地分权,并且在教育上没有很大企图心。在另一方面,“白种的”拓垦殖民者和“黑种的”奴隶以及半灭种的“土著”相对立的美洲社会内部分裂的程度是欧洲难以望其项背的。然而,那种手足之爱(fraternity)的想象却出现得非常早,而且是在一种令人好奇的、真正受欢迎的情况下出现的;没有这种想象,就无法再确认手足相残的事实。美利坚合众国的情形是这个怪异现象特别好的例证。
1840年,在对佛罗里达的西米诺尔族印第安人(Seminoles)的一场长达8年的残酷战争中(以及当米什莱正在召唤他的伊迪帕斯时),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James Fenimore Cooper)出版了《寻路者》(The Pathfinder )——他的五本广受欢迎的《皮袜故事》(Leatherstocking Tales )的第四本。这本小说(以及除了第一本以外的同系列其他几本)的核心旨趣是将“白种的”樵夫奈第·班普(Natty Bumppo)和高贵的德拉威尔酋长钦噶契固克(Chingachgook)(Chicago“芝加哥”)结合起来的,莱斯里·费德勒(Leslie Fiedler)所谓的“朴素的、几乎无法言传的、但毫无疑问的爱”。 [32] 然而他们之间以鲜血凝结而成的兄弟爱(bloodbrotherhood)的勒南式的背景不是设在充满谋杀的19世纪30年代,而是设在那被遗忘/记忆的英国帝国统治的最后几年。两个人都被描写成为了生存而与法国人及其“土著”盟友(那“邪恶的明哥族” (9) ),以及与“英王”乔治三世的那些背叛“美洲”的密探战斗的“美洲人”(Americans)。
当赫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在1851年描述伊许梅尔(Ishmael)和葵克(Queequeg)在史保特客栈里舒适地同床共枕时(“在我们心中的蜜月之旅,我和葵克躺在那里”),那个高贵的波利尼西亚蛮人被他讥讽地美国化成下面这个样子: [33]
……可以确定的是,从骨相学来看他的头是出色的。这样讲也许有点荒谬,不过它让我想起了在流行的胸像上看到的乔治·华盛顿的头。它在眉毛上方有着同样规律的逐步向后退的斜坡,而其双眉也一样向上突出,仿佛两个上面种满树木的岬角。葵克是发展成食人族的乔治·华盛顿。
还要等到“内战”和林肯的解放宣言之后很久的1881年,马克·吐温(Mark Twain)才创造出第一个黑人和白人作为美国人“兄弟”的难忘形象:吉姆(Jim)和哈克(Huck)结伴漂流在宽阔的密西西比河上。 [34] 不过它的背景是,黑人仍为奴隶的一个被记忆/遗忘的内战前的时代。
和所有其他事物一样,这些从一个被最暴烈的种族、阶级和区域对立所碎裂的社会中“自然地”出现的、惊人的19世纪的兄弟之情的想象清楚地显示了米什莱和勒南时代的民族主义代表了一种新形式的意识——当它不再能够将民族体验为新的事物时,从历史断裂巨浪的浪头上出现的意识。
民族的传记
依据其自身的性质,所有意识内部的深刻变化都会随之带来其特有的健忘症。在特定的历史情况下,叙述就从这样的遗忘中产生。在经历过青春期造成的生理和心理的变化之后,就已经不可能再“记得”童年时期的意识了。从婴儿期到成年初期,有几千天的岁月就此消逝,不复直接记忆了!必须求助于他人,才会知道泛黄的照片中这个在地毯上或婴儿床上快活地爬行的赤身裸体的婴儿就是你——这是多么奇怪啊!这张照片——机械再生产时代的佳儿——只不过是同时记录了某种表面的连续性,并且又强调它从记忆中丧失的,已经累积了非常多种现代记录性证据(出生证明、日记、成绩单、书信、医疗记录之类的)当中的一种而已。从这种疏隔之中产生了一种关于人格的概念,也就是因为不能被“记忆”而必须被叙述的认同(是的,你和那个赤身裸体的婴儿是同一个人)这个概念。尽管生物学已经证明人体每一个细胞每隔七年就会被取代一次,自传和传记还是年复一年地淹没了印刷资本主义的市场。
就像我们在第二章讨论过的小说和报纸一样,这些叙述也是被放在同质的、空洞的时间之中。因此它们的架构是历史的,而它们的背景是社会学的。这就是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自传是以自传写作者只能拥有间接的、文字上的证据的父母和祖父母的情况开始的;这也是为什么传记作家要费尽心力去记录他或她的主角永远不能“同时”记得的两个事件的年历和公元的日期:生日和忌日。没有什么会比马太福音的开端更能尖锐地提醒我们这种叙述的现代性了。福音书的作者给我们一份从族长亚伯拉罕直到耶稣基督,30个男性先后传承香火的朴素名单。[只有一次提到一个女人,但这不是因为她生下了后代,而是因为她是一个非犹太的摩押人(Moabite)。]作者连关于任何一位耶稣祖先的任何日期都没有提供,更不用提和他们有关的生理或政治方面的资讯了。这种[同时反映了变成记忆的那场伯利恒的断裂 (10) 的]叙述方式对于这位已经成为圣人的族谱作者而言是完全合理的,因为他并未把基督设想成一个历史“人物”,而只把他看成真正的上帝之子。
适用于现代人物的“叙述方式”,同样也适用于民族。知觉到自己深深植根在一个世俗的、连续的时间之中,并且知觉到这虽然暗示了连续性,却也暗示了“遗忘”这个连续性的经验(这是18世纪晚期的历史断裂的产物)——这样的知觉,引发了对“认同”的叙述的需要。这个任务是为米什莱所说的行政官(magistrate)而设的。然而在人物的叙述和民族的叙述之间有一个情节安排的重要差异。在“人物”的世俗故事当中有开头也有结尾。她从父母的基因和社会环境中出现,在一个短暂的历史舞台上登场,在那里扮演一个角色,直到死亡之日为止。在那之后,残留的不过是那徘徊不去的名声或影响力的暧昧暗影罢了。(想象一下,如果我们今天要说因为希特勒在1945年4月30日就直接前进到地狱去了,所以他的生命就此结束——这会有多奇怪。)然而,民族并没有可以清楚辨认的生日,而如果死亡竟然来临,那也绝不会是出于自然因素。 [35] 因为没有创始者(Originator),民族的传记就不能用福音书的方式,经由一长串的生殖与父子相承之链,“顺时间之流而下”地写作。唯一的替代方案是以“溯时间之流而上”的方式来为民族立传——上溯到北京人、爪哇猿人、亚瑟王,上溯到断断续续的考古学之灯所照射到的任何地方。然而,以一种对传统家谱的曼妙逆转,这个立传方式的特征是始于起源的现在(originary present)的那些死亡。第二次世界大战孕育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从色当(Sedan)之中产生了奥斯特利兹(Austerlitz) (11) ;华沙起义(Warsaw Uprising) (12) 的祖先是以色列国。
不过,为民族的传记赋予了结构的那些死亡是一种特别种类的死亡。在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那本令人敬畏的《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与地中海世界》(La Mediterranee et le Monde Mediterraneen a l'Epoque de Philippe Ⅱ )全书的1200页当中从来没有提到过“圣巴托罗缪惨案”,尽管这个事件几乎就发生在菲利普二世在位期的中点。对布罗代尔而言,真正重要的死亡是那些可以被聚集和换算成平均世俗死亡率,让他把数以百万计无名的他一点都不关心他们国籍的人的缓慢变化的生活状况画成图表的无数的、没有名字的事件。
然而,无视于当前的死亡率,民族的传记从布劳岱尔那冷酷地持续累积的墓园中攫取了堪为典范的自杀、令人悲痛的殉难、暗杀、处决、战争以及大屠杀。只是,为了要配合叙述的目的,这些激烈的死亡必须被记忆/遗忘成“我们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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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在一个“国际性的”(也就是说,欧洲的)对衡量经度的正确尺度的搜寻过程中,这种科技的累积达到了一个狂热的巅峰。关于这段经过的一个有趣记述,请参见David Landes,Revolution in Time, Chapter 9。当北美13个殖民地在1776年宣告独立时,《绅士杂志》(Gentleman's Magazine) 登出了一段约翰·哈里逊(John Harrison)的简短讣文:“他是一个最具原创力的技工,并且因发现了经度(原文如此)而‘从西敏寺’领到2万英镑。”
[2] 普拉莫底亚·阿南达·托尔所写的伟大的历史小说《人类的土地》(Bumi Manusia )巧妙地暗示了这种意识很晚才散播到亚洲来。年轻的民族主义者主角想到他和未来的“荷兰”女王威廉敏娜(Wilhelmina)生在同一天——1880年8月31日。“可是当我的岛屿被包裹在夜晚的黑暗中时,她的国家却沐浴在阳光之中;而当她的国家被夜晚的黑暗所拥抱时,我的岛屿却闪烁在赤道的正午之中。”第4页。
[3] 不用说,“白种特性”是一个与复杂的社会现实边缘擦身而过“因此无法捕捉其复杂性的”法律范畴。正如解放者玻利瓦尔自己所说的:“我们是来美洲流尽白种血液并与其受害者育种的那些掠夺成性的西班牙人下贱的子孙。后来这种结合的私生子孙们就和被从非洲运来的奴隶的子孙们结合了。”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249.我们不应轻易假设在这个克里奥主义(criollismo)(欧裔海外移民主义)中含有任何“永远的欧洲的”成分。如果我们记得在当代锡兰、印尼和菲律宾,扮演着无可置疑的社会、经济和政治角色的所有那些虔诚信仰佛教,而且说锡兰语的人叫做“达·苏萨”(Da Souzas),那些虔诚信仰天主教而说弗罗林语(Florinese)的人叫做达·西尔瓦(Da Silvas),以及那些犬儒的、信仰天主教而说马尼拉话的人叫做“斯里亚诺”(Srianos),我们就更能够承认一旦情况对了,欧洲人是可能被温和地吸收到非欧洲的文化之中的。
[4] 试与巨大的非洲移民人口的命运作一比较。奴隶制的残酷手段不只确定了他们在政治和文化上的四分五裂,也很快地排除了如委内瑞拉和西非的黑人社群是在平行轨迹上运动的可能性。
[5] 参见O.W.Wolters,The Fall of Srivijaya in Malay History, Appendix C。
[6] 参见G.William Skinnerm,Chinese Society in Thailand, pp.15—16。
[7] 出现在各地的华侨社群大到足以引起欧洲人的被害妄想症,不过到了18世纪中叶,西方人发动的反华迫害行动终于止息下来了。从那以后,这个不可爱的传统就传给了本地居民。
[8] 参见Marshall G.Hodgson,The Venture of Islam, Vol.3,pp.233—5。
[9] 面对这一切证据,竟然还有这么多欧洲学者继续主张民族主义是欧洲人所发明的——这个情形令人震惊地显示了欧洲中心主义有多么根深蒂固。
[10] 不过我们要注意巴西这个具有讽刺性的个案。1808年,“葡萄牙”国王荷奥六世(Joao Ⅵ)逃到里约热内卢以躲避拿破仑的大军。虽然威灵顿将军(Wellington)在1811年就把法国人赶走了,这个移居在外的君主却因为畏惧在本国的共和派起事而在南美停留到1822年,所以从1808年到1822年间里约热内卢是一个统治范围遍及安哥拉、莫桑比克、澳门和东帝汶的世界性帝国的中心。可是统治这个帝国的是一个欧洲人,而不是美洲人。
[11] 毫无疑问,这就是让“解放者”玻利瓦尔会在某一刻曾经高呼,一场黑人——也就是奴隶——的叛变要“比一次西班牙的入侵糟1000倍”的原因。
[12] 参见Masur,Bolívar, p.131。
[13] 法国大革命反过来又被1791年在新世界爆发的图森·路维杜尔(Toussaint L'Ouverture)领导的反叛所平行追随。这场反叛最后促成了海地的前奴隶在1806年建立的西半球第二个独立共和国。
[14] 年轻的沃兹沃斯(Wordsworth)在1791年到1792年间身在法国,日后,他在《序曲》(The Prelude) 一诗中写下了这几段忆往的名句:
活在那破晓是无上至福,
但青春年少彷如天堂!
[15] John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p.314—315.
[16] 如第四章所引。
[17] Landes,Revolution in Time, pp.230—231,442—443.
[18] 参见第二章。
[19] 关于对这个转型过程的一个细致讨论,参见Hayden White,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 pp.135—143。
[20] 但是这个公元(A.D.)有一点不同。在断裂发生之前公元纪年还保有——尽管在启蒙圈内是十分薄弱的——从这个中世纪拉丁文字眼中发散出来的神学的味道。Anno Domini(拉丁文,“在我主之年”之意——译者)让人想到发生在伯利恒的那场永恒闯入世俗时间(即耶稣诞生——译者)的事件。在断裂发生之后,这个被缩写为A.D.的字眼遂加入了那个涵盖了一段(新兴的地质学已经对它作出显著贡献的)连续的宇宙史的(英语)方言B.C.,也就是“基督以前”(Before Christ)的行列之中。如果我们注意到佛教和基督教世界即使到今天都不曾去想象以“释迦牟尼以前”或者“我主穆罕默德从麦加逃到麦地纳(公元622年)以前”划定任何时代,也许就能判断在Anno Domini和A.D./B.C.之间已经存在着一个多么难以见底的深渊了。这两个宗教所支配的世界都不安地将就配合那个外来的缩写字母B.C.。
[21] 迟至1951年,聪明的印尼社会主义者林通·穆里亚·西托鲁斯(Lintong Mulia Sitorus)还会这样写道:“在19世纪末之前,当白种人正在每个领域中忙碌地工作时,有色人种却仍然好梦方酣。”Sedjarah Pergerakan Kebangsaan Indonesia, p.5.
[22] 我们也许可以说这些革命在欧洲人眼中是发生在大西洋彼岸的最早的真正的重要政治事件。
[23] 然而,历史深度不是无限的。追溯到某一时点,英语就会消失在诺曼法语和盎格鲁-撒克逊语中;法语会消失在拉丁文和“日耳曼”法兰克语之中……我们将会在下面看到特定领域后来是如何被附加深度的。
[24] White,Metahistory, p.140.生于1770年的黑格尔在法国大革命爆发时已经将近20岁,但是他的《历史哲学》(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r Weltgeschichte )要到1837年,也就是他死后六年才出版。
[25] White,Metahistory, p.159.
[26] Jules Michelet,Oeuvres Complètes, XXI,p.268,收录在他未完成的《19世纪史》(Histoire du XIXe Siècle )的第二册《直到雾月十八日》(Jusqu'au 18e Brumaire) 序言。我是从《元历史》(Metahistory) 一书得知这段引文的,但怀特所用的译文很不令人满意。
[27] 本句引文取自Roland Barthes,ed.,Michelet par lui-même, p.92。他的《作品全集》中收有本句引文的那册尚未出版。
[28] 相反地,在全墨西哥只有一座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的雕像。这座被小心翼翼地藏在墨西哥市一隅的纪念碑是20世纪70年代末期才被那讨厌的荷赛·洛佩兹·波提又(Jośe López Portillo)政权树立起来的。(科尔特斯于1519年4月12日率领500人抵达墨西哥,并进军内陆,打败阿兹特克人,征服墨西哥全域,开启了往后300年的西班牙统治。——译者注)
[29] 无疑,这是因为他的一生有很长的时间为复辟的,或者是代用的统治正当性所苦。他拒绝向路易·拿破仑(Louis Napoléon)宣誓效忠,这令人动容地显示了他对1789年革命与法兰西的献身热情。在突然被从国家档案馆馆长的职位上免职之后,他一直到1874年过世为止都过着近乎贫困的生活——不过也活得够长,以致还能亲眼目睹那个郎中(mounteb-ank)(即路易·拿破仑——译者)的垮台和共和体制的重建。
[30] 勒南生于1823年,也就是米什莱诞生四分之一世纪之后,而他的青春时期大部分是在迫害米什莱的那个犬儒的官方民族主义政权下度过的。
[31] 在1983年时我就是如此理解这两句话的,唉!
[32] 参见他的Love and Death in the American Novel, p.192。费德勒从心理的以及无历史的角度,将这个关系解读成美国小说无法处理成人异性爱,及其对死亡、近亲相奸与纯真的同性情欲的着迷的一例。与其说这是一篇民族的情欲(national eroticism)的写作,不如怀疑它可能是正在发生作用的一个情欲化了的民族主义(eroticized nationalism)。在一个从一开始就严禁种族杂婚的新教社会里,男性—男性间的结合关系很类似于天主教容许庞大的混血人口成长的拉丁美洲的民族主义小说中所描绘的那种男性—女性之间的“神圣的爱”。(英语必须从西班牙语借用mestizo“混血的”这个词,就是很鲜明的例证。)
[33] Herman Melville,Moby Dick, p.71.
[34] 我们愉快地注意到《哈克贝利·芬历险记》(Huckleberry Finn )的出版日期只比勒南召唤“圣巴托罗缪惨案”早了几个月而已。
[35] “灭种”(genocide)这个新词是相当晚近才为了这类启示录(即民族之不自然死亡)而被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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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荷兰人是最早来到新西兰的西方人。荷兰航海家塔斯曼(Abel Janszoon Tasman)所率领的探险队在1642年航至今日的新西兰,上岸探查时曾与当地原住民毛利族发生冲突。——译者注
(2) 今阿曼共和国首都。——译者注
(3) 巴士拉,伊拉克主要港口城市。——译者注
(4) 劳诺克(Roanoke),北卡罗来纳(North Carolina)东北大西洋岸外的一个小岛。一群英格兰的拓垦移民在1587年7月登陆于此,但在1591年之前这批移民却神秘地消失了。——译者注
(5) 西班牙文,“我们的神圣革命”。——译者注
(6) 即前述之平行存在的共同体。——译者注
(7) 巴黎公社(Paris Commune),1871年普法战争之后,仍旧主战的共和派巴黎市民因不满保皇派所掌握的法国政府的议和并且担心皇室复辟,遂在同年3月18日起事,自行展开市政会选举,是为巴黎公社。公社的组成分子包括共和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和第一国际的社会主义者等。后政府军全力进剿,尤其在5月21日到5月28日之间,展开残酷镇压,史称“血腥的一周”(la semaine sanglante),巴黎公社于是失败。事变中共有20000名公社社员被屠杀,事变后有38000人遭到逮捕,7000人被流放。——译者注
(8) 哈罗德,英格兰王,1047—1066年在位。——译者注
(9) 明哥族印第安人(Mingo Indians)是在1750年后迁移到俄亥俄的塞讷卡族印第安人(Seneca Indians)的一支。塞讷卡族在美国独立革命战争时效命于英国人,故身为塞讷卡族一支的明哥族印第安人被称为“邪恶的”。——译者注
(10) 即耶稣降生。——译者注
(11) 色当(Sedan),法国东北部的城市,1870年普法战争时法军大败于此。奥斯特利兹(Austerlitz),捷克中部一城市,1805年拿破仑在此击溃俄奥联军。——译者注
(12) 作者此处所指的应该是1943年的华沙犹太人区起义(Warsaw Ghetto Uprising),也就是在纳粹占领下的波兰犹太人为反抗被送往特雷布林卡(Treblinka)集中营的起义,这场起义后来因纳粹的残酷镇压而失败。而所谓“华沙起义”(Warsaw Uprising)一般指的是1944年波兰人企图推翻德国占领军的失败起义。——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