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欧裔海外移民先驱者

字数:12721

18世纪末19世纪初在美洲出现的新兴国家之所以令人感到饶富兴味,乃是因为至今仍支配着大部分欧洲当地对民族主义兴起的思考的两个因素——这也许正是因为它们可以从19世纪中期欧洲的民族主义经验中现成推衍出来——似乎根本就无法解释这些国家的情形。

首先,不论我们想到的是巴西、美利坚合众国或者西班牙的前殖民地,语言并不是将它们与其个别的母国分隔开来的因素。包括美国在内,它们全都是欧裔海外移民的国家(creole states);组成这些国家的人民与其领导者和他们所反抗的对象使用相同的语言,拥有相同的血统。 [1] 事实上,如果认为语言甚至从未成为这些早期的民族解放斗争的议题,应是持平之论。

其次,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质疑奈伦这个本来颇具说服力的理论能否适用于西半球的大半地域:

就一个独特的现代意义而言,民族主义的到来与下层阶级受到政治的洗礼有密切关系……尽管民族主义运动有时候对民主抱有敌意,但他们的主张一定都是民粹主义式的,并且始终设法将下层阶级引进到政治生活中。典型的民族运动的形态,是一个活跃的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领导群,试图动员群众阶级并将其能量诱导向对新国家的支持上。 [2]

至少在南美洲和中美洲,欧洲式的“中产阶级”在18世纪末时还是无足轻重的。当时也谈不上有什么知识阶层。因为,“在那安静的殖民岁月中,人们那高贵而硬充绅士派头的生活韵律很少被阅读所打断” [3] 。如同我们在前面所看到的,第一本西班牙文的美洲小说要到1816年,也就是独立战争爆发很久以后才出版。证据清楚地显示,独立战争的领导层是以众多的地主为核心,联合为数较少的商人,以及各种不同的专业人士(律师、军人、地方和省级的官员)所组成的。 [4]

在委内瑞拉、墨西哥和秘鲁这几个重要的个案里,最初激发他们想从马德里独立出来的关键因素,非但不是想要“将下层阶级引进到政治生活中”,反而是对“下层阶级”政治动员——即印第安人或黑奴的暴动——的恐惧。 [5] (当黑格尔所谓的“世界精神的秘书”拿破仑在1808年征服了西班牙,从而断绝了美洲的欧裔移民在紧急事故时向伊比利亚半岛寻求军援之路以后,这种恐惧更是有增无减。)在秘鲁,对图帕克·阿玛鲁(Tupac Amaru,1740—1781)所领导的农民大暴动余悸犹存。 [6] 1791年,图桑·鲁非却尔(Toussaint L'Ouverture)所领导的黑奴叛乱导致了1804年西半球第二个独立共和国的出现,吓坏了委内瑞拉蓄奴的大农场主们。 [7] 1789年,当马德里颁布了一道新的、较人道的奴隶法,详细规定了奴隶主和奴隶的权利与义务时,“欧裔海外移民以黑奴具有邪恶与独立(!)的倾向,并且对经济非常重要为理由,拒绝国家的干预。在委内瑞拉——事实上在全西属加勒比海地区——农场主抗拒这道法律,并且在1794年争取到了使之暂时失效的结果” [8] 。解放者玻利瓦尔(The Liberator Bolivar)本人曾经主张,一场黑奴的叛变“比一次西班牙入侵要糟1000倍” [9] 。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很多北美13州殖民地独立运动的领袖是蓄奴的农业大亨。托马斯·杰斐逊本人正是在18世纪70年代的时候,因为效忠英王的总督宣告解放那些与他们从事叛乱的主人决裂的黑奴而被惹恼了的弗吉尼亚农庄主之一。 [10] 尤具启示意义的是,马德里之所以能够在1814年到1816年之间成功地重返委内瑞拉,并且控制了偏远地区的圭多一直到1820年,是因为在这两次对抗欧裔移民的斗争中,它分别赢得了黑奴以及印第安人的支持。 [11] 更有甚者,西班牙在当时不过是一个二流的欧洲强权,而不久之前还曾经被征服过,但是对于西班牙的斗争竟然还是拖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这显示了这些拉丁美洲独立运动的某种“社会的单薄性”(social thinness)。

然而他们还是民族独立运动。玻利瓦尔后来改变了他对奴隶问题的看法 [12] ,而他解放运动的同志圣马丁(San Martin)在1821年下令:“在未来原住民将不再被称为印第安人或土人;他们是秘鲁的子嗣与公民,而且他们将会被看成是秘鲁人。” [13] (我们或许可以再加上:虽然印刷资本主义尚未接触到这些不识字的人。)

而令人不解之处就在此:为什么正好就是欧裔海外移民的共同体会这么早就发展出他们的民族概念——而且远在大部分的欧洲国家之前?为什么像这种通常包含了众多受压迫的、不说西班牙语的人口的殖民地省份,会出现有意识地将这些民众重新界定为自己同胞的欧裔移民?还有,为什么他们又会对明明和自己有着多重的系属关联的西班牙(Spain) [14] 视如外敌寇仇?为什么已经平静地存在了近三个世纪之久的西属美洲帝国会如此突然地分裂成18个不同的国家?

最常被用来作为解释的两个因素是马德里抓紧控制,以及18世纪后半期启蒙运动理念的流传。无可置疑的是,能干的“开明专制君主”卡洛斯三世(Carlos Ⅲ,1759—1788在位)所推行的政策确实令上层的欧裔移民阶级日益受挫、愤怒和忧心忡忡。在那有时被讥讽为美洲的二度征服之中,马德里课收新税,提高征税效率,强制执行母国的商业垄断,对西半球内部贸易实施有利于马德里的限制,将行政层级组织中央集权化,并且鼓励西班牙本国人民大量移民到美洲。 [15] 例如,墨西哥在18世纪初期提供给西班牙王室约300万比索的岁入。然而到世纪末时,供给王室岁入的总额已经达到近五倍的1400万比索,而其中只有400万用于支付殖民地的地方行政。 [16] 与此相应的是,1780年到1790年的十年间,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移民数已经是1710年到1730年间的5倍之多了。 [17]

同样毋庸置疑的是,改进中的跨越大西洋的传播,以及南北美洲都与其各自的母国有着相同的语言和文化,意味着正在西欧产生的新经济和政治学说得以相对较迅速轻易地传到美洲。18世纪70年代末期北美13个殖民地的反叛成功,以及法国大革命在18世纪80年代末期的发轫,都产生了强大的影响力。遍及于这些新兴的独立共同体的“共和主义”(republicanism),最有力地确认了这场“文化革命”的发生。 [18] 除了巴西以外,南北美洲没有一个地方曾认真地尝试再创王朝;而如果不是因为葡萄牙国王自己在1808年为逃避拿破仑而避居巴西的话,或许连巴西也不会出现君主制。[他在巴西待了13年,然后在返国之前在当地立其子为巴西国王彼得罗一世(Pedro Ⅰ)。] [19]

不过,虽然马德里侵略性的积极作为以及自由主义的精神对于理解西属美洲的抵抗动力非常重要,但它们本身既无法解释为什么像智利、委内瑞拉和墨西哥这样的实体,会在情感上使人觉得合情合理,而政治上也能够生存 [20] ;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圣马丁会下令用“秘鲁人”这个新名词来称呼某些原住民;最后,它们也无法说明人们真正付出的牺牲。因为,尽管长期而言,独立对被设想为某种历史和社会类型的欧裔海外移民上层阶级有利,但很多活在1808年到1828年间的确实属于这些阶级的成员却破产了。(只举一例:在马德里于1814年到1816年间的反扑中,“三分之二以上的委内瑞拉地主家族遭受大量土地被没收的重创” [21] 。)而且,也有同样为数众多的人为独立理想自愿牺牲了性命。这种来自安逸阶级的牺牲意愿值得我们深思。

然后呢?在“每一个新的南美洲共和国从16到18世纪之间都是一个行政单元”这个惊人的事实之中,隐藏了答案的端倪。 [22] 就这一方面而言,这些共和国可谓是20世纪中期非洲和部分亚洲的新兴国家的先驱,并且和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新国家形成尖锐对比。在某种程度之内,美洲行政单元的原始形状是任意而偶然的;它们标志的是特定的军事征服的空间界线。但是,时日一久,在地理、政治和经济因素的影响下,它们发展出了一种较稳固的现实性(a firmer reality)。西属美洲帝国广袤,土壤与气候种类繁多,以及最重要的,前工业时代传播通讯的巨大困难,这些无不倾向于赋予这些行政单元一种自我封闭的性格。(在殖民时期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阿卡普科的海路旅行需要四个月,而且回程费时更久;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经陆路到圣地亚哥通常需要两个月,而到卡塔皆纳则要九个月。 [23] )此外,马德里的商业政策导致行政单元被转化为经济区。“美洲人和母国的一切竞争都在禁止之列,甚至美洲大陆的个别地区之间也不能贸易往来。从美洲的一边运到美洲的另一边的美洲货物必须迂回地行经西班牙的港口,而西班牙船舶则垄断了与殖民地的贸易。” [24] 这些经历有助于解释为何“美洲革命的基本原则之一”会是“就地取材(uti possidetis),根据这一原则每一民族将保持1810年——即独立运动发端时——的领土现状” [25] 。这些因素也毫无疑问地促成了玻利瓦尔短命的大哥伦比亚(Grand Colombia),以及里约·德·拉·普拉达联邦(United Provinces of Rio de la Plata) (1) 崩解成原先的组成分子。(现在,这两个国家涵盖的区域是以委内瑞拉—乌拉圭—厄瓜多尔以及阿根廷—乌拉圭—巴拉圭—玻利维亚之名而为世所知。)然而,仅以其本身,市场区——不管是“自然”—地理的,还是政治—行政的——是创造不出情感归属的。有谁会愿意为经济互助委员会(Comecon) (2) 或欧洲共同市场而死?

想要了解为何行政单元——不只是在美洲,在世界其他地方亦然——在经过一段长时间之后会逐渐被想象成祖国,我们必须探究行政组织创造意义(meaning)的方式。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曾经就在不同的时间、地位与地方之间的“旅程”作为一种创造意义的经历提出过发人深省的论述。 [26] 所有这种旅程都需要诠释(例如,从生到死的旅行就引发了各种不同的宗教概念)。就我们此处讨论的目的而言,模式化的旅行是朝圣。这并不只是在谈罗马、麦加或贝拿勒斯(Benares)等城市在基督徒、伊斯兰教徒或者印度教徒心中是神圣的地理的中心点。更重要的是,这些城市的中心地位乃是在朝圣者从边远和原本互不相关的各个地方向他们的持续流动中被经历以及(在舞台表演的意义下)被“实现”的。事实上,古老的宗教的想象的共同体的外部边界就是依照人们究竟从事哪个朝圣之旅来决定的。 [27] 如前所述,如果没有某种形式的共同体的概念,马来人、波斯人、印度人、贝伯人和土耳其人同时现身于麦加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在麦加伊斯兰教寺院的圣堂前遇到马来人的贝伯人必然会如此这般地自问道:“为什么这个人会和我在做同样的动作,口中和我念着同样的语句,纵使我们之间根本无法相互交谈?”一旦他明白了,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我们……都是伊斯兰教徒。”当然,伟大的宗教朝圣之舞总是具有双重面貌:一大群文盲的方言使用者为仪式的过程提供了稠密厚实的、形体的实在性;而一小部分选自每一个方言社群的识字的、双语的行家则从事统一的仪典,向他们个别的追随群众翻译解说他们的集体律动的意义。 [28] 在印刷术尚未出现的年代里,想象的宗教共同体的现实性深深地依靠无数不停的旅行。关于全盛时期的西方基督教世界,没有什么会比那未经强制的,从全欧各地经由各个著名的经院学习的“区域中心”涌向罗马的虔敬求道者们更让人印象深刻了。这些说拉丁文的伟大教学机构,将今日可能会被我们视为爱尔兰人、丹麦人、葡萄牙人和德国人等来自各地的人们聚集在一个个共同体中。日复一日,从这群原本互不相关的成员在食堂内的同时现身之中,吾人得以解读这些共同体的神圣意义。

虽然宗教的朝圣或许是最动人而壮观的想象之旅,但是比较谦逊适度的、比较有限的世俗的朝圣(secular pilgrimage)也一直都存在着。 [29] 就我们此刻的目的而言,最重要的世俗的朝圣是“专制化的君主制国家”,以及后来的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性帝国的兴起所创造出来的种种相异的旅程。“专制主义”的内在驱动力渴求创造一个统一的权力机制,这个权力机制必须效忠于统治者并受他直接控制,使他君临于一个不统一的、特殊主义倾向的封建贵族阶层之上。统一意味着人员和文书的内部可互换性质。新贵族(homines novi)的甄拔——当然是在不同程度之内——助长了人员的可互换性。这些新贵族正因是新贵之故,并未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权力,因此只不过是他们主人的意志的延伸而已。 [30] 专制主义的官员因此走上了和封建贵族基本不一样的旅途。 [31] 这个差异,可以简明地陈述如下:在典型的封建之旅中,贵族A的继承人在他父亲过世后就向上移动一步,继承了他父亲的位置。这个地位的上升必须经历一次到中心接受封爵,再回到祖传封地的来回旅程。然而,对于新的官员来说事情就比较复杂。为他规划其旅程方向的是才能,而非死亡。在眼前他所看到的是一个顶点,而不是中心。他得沿着山壁的小径一圈圈地盘旋而上,越接近山顶,他所要绕的圈子会越小越紧凑。他在V职等时被派到A镇,然后也许在W职等时被调回首都;在X职等时再前往B省赴任;Y职等时奉派到次级国王领地C;最后在首都以Z职等完成他的朝圣之旅。在这个旅途中没有一个可以确保安身之处,每一次停留都是暂时的。官员最不想要的就是还乡,因为他并未拥有一个具有内在价值的故乡。更有甚者:在他盘旋而上的道路上,他接触到同为热切朝圣者的官员同事,他们来自他未曾耳闻并且期望可以永远无须目睹的各个地方和家族。然而在亲身接触、体验这些旅伴时,以及最重要的,当他们都使用同一种国家语言的时候,一种连带意识(“为什么我们……一起……在这里?”)就出现了。那么,如果来自B省的A官员治理C省,而来自C省的D官员治理B省——一种由专制主义所逐渐促成的情境——的话,这种可互换性的经历本身就需要解释了。而对此经历提供解释的,正是这些新贵族自己和君王共同阐释而成的专制主义意识形态。

发展标准化的国家语言,助长了文书的可互换性,而这又增强了人员的可互换性。正如从11世纪到14世纪,伦敦所使用的国家语言从盎格鲁—撒克逊语、拉丁文、诺曼语到早期英语的递嬗演进所显示的,任何一种书写语言只要被赋予垄断权,原则上都能够发挥这一功能。(然而,我们也可以主张,在恰好是方言而非拉丁文享有垄断地位之处,由于一个君主的官员受限于无法投向敌对君王的国家机器,中央集权能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换句话说,就是确保马德里的朝圣官员无法与巴黎互换。)

按理说,现代初期欧洲较大的王国向欧洲以外地区的扩张,应该会把上述的模式延伸发展成跨越大陆的宏大的官僚体系才对。不过事实上,这个情形并未发生。专制主义国家机器的工具理性——最大的优点即依才能而非出身来进行甄拔与晋升——在大西洋东岸以外的地区仅仅断续地产生过作用而已。 [32]

美洲的模式是很明白的。例如,在1813年以前,西属美洲的170个总督之中只有4个是欧裔海外移民。如果我们留意到1800年时在西部帝国(Western Empire) (3) 里(支配着近1370万个原住民)的320万个欧裔“白种人”中只有不到5%是出生在西班牙本国的西班牙人的话,前面那些数字就更惊人了。直到墨西哥革命前夕,虽然在总督治下的欧裔海外移民和半岛人(peninsulares) (4) 的人口比是70∶1,全墨西哥却只有一位欧裔海外移民的主教。 [33] 而且不用说,欧裔海外移民要想在西班牙母国爬到重要的官位,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 [34] 此外,欧裔海外移民出身的官员的朝圣之旅,并不是仅仅在垂直上升的方向受到拦阻。如果半岛出身的官员的仕途能够从萨拉哥萨行经卡塔皆纳、马德里、利马,然后再返回马德里,则“墨西哥人”或“智利人”的欧裔海外移民通常只能在殖民地墨西哥或智利的领土内服务:他的水平移动一如其垂直上升那样被束缚住了。因此,他那盘旋而上所欲攀登的峰顶,即他所能被派任的最高行政中心,就是他所身处帝国的行政单元的首府。 [35] 然而在这被束缚的朝圣旅途上,他找到了旅伴——这些旅伴逐渐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伙伴关系不只建立在那段朝圣之旅的特定范围上,也建立在他们都出生于大西洋此岸的共同宿命之上。就算他是在父亲移民之后的一星期内出生的,出生于美洲的意外却使他沦入庸属的地位——纵然在语言、宗教、家世或礼节各方面他大多和在西班牙出生的西班牙人没有区别。这个情形任谁都是无能为力的:他无可救赎地就是一个欧裔海外移民。然而他之受到排斥必然显得多么不理性啊!不过,隐藏在这个不理性之中的逻辑是这样的:既然生在美洲,他就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西班牙人;因此,既然生在西班牙,半岛人就不可能是真正的美洲人。 [36]

是什么因素使得这样的排斥在母国看起来是合理的呢?无可置疑,是由来已久的马基雅维利主义,以及伴随着16世纪以来欧洲人与欧洲势力向全球扩散而成长的生物学和生态学上的污染概念这两者的合流所致。从君主的观点来看,美洲的欧裔海外移民由于世代相续人数不断增加,并且在地方上扎根越来越深,已经变成一个在历史上颇为独特的政治问题了。母国有史以来首次必须处理——就那个时代而言——远在欧洲之外的,数目庞大的“欧洲同胞”(在西属美洲到1800年时已经超过了300万人)。如果说对原住民可以用武器和疾病来征服,并且以基督教的神秘圣礼和一个全然外来的文化(以及,在那个年代里,一个先进的政治组织)来加以控制的话,同样的手段对这些和武器、疾病、基督教和欧洲文化的关系几乎和母国人一模一样的欧裔海外移民就行不通了。换言之,原则上他们已经掌握了现成的、足以成功地主张自己权利的政治、文化和军事的手段了。他们同时构成了一个殖民地的共同体以及一个上层阶级。经济上,他们必须被置于从属地位并且被加以剥削,但是他们对帝国的稳定也非常重要。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看到殖民地大亨所处的地位和封建王侯之间的类似性——既对君主的权力十分重要,却又构成威胁。因此,被派任为总督和主教的半岛人就发挥了和准专制官僚中的新贵族相同的功能。 [37] 纵然一位总督在他的安达卢西亚封地是显赫的大公,在5000英里外,和欧裔海外移民共处之时,他实际上是一个完全依赖他本国主人的新贵族。如此,半岛人官员和欧裔海外移民大亨之间的紧张平衡,是古老的分而治之(divide et impera)政策在一个新的背景中的表现。

除此之外,欧裔海外移民社区主要在美洲,但也遍及部分的亚洲与非洲地区的成长,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欧亚人(Eurasians)、欧非人(Eurafricans)和欧美人(Euramericans)——不是作为偶尔出现的新奇事物,而是作为可见的社会群体——的出现。他们的出现使得一种预示了现代种族主义的思考方式盛行起来。欧洲最早的全球征服者葡萄牙,为此提供了极佳的例证。在15世纪的最后十年之时,唐·曼纽尔一世(Dom Manuel Ⅰ)还能够以大规模的、强迫的改宗来解决他的“犹太人问题”——也许他是最后一个发现这个解决方案令人满意而且很自然的欧洲统治者了。 [38] 然而,不到一个世纪后,我们却发现,那位重新组织了1574年到1606年间耶稣会在亚洲传教的伟大人物亚历山大·瓦里格那诺(Alexandre Vaglinano)却用这样的字眼来反对接纳印第安人和欧印混血儿成为教士 [39] :

所有这些浅黑色的种族都非常愚昧而邪恶,并且有着最卑贱的精神……至于欧印杂种(mestiços)和纯种欧裔移民(castiços) (5) ,我们应该只接纳极少数人,或者根本就完全不予接纳;特别是欧印混血儿,因为只要他们体内流有越多的土著血液,他们就越像印第安人,也因此就更不配得到葡萄牙人的尊重。

(但是瓦里格那诺却积极地鼓励接纳日本人、朝鲜人和中国人成为教士——也许是因为在那些地区欧洲人和当地人的混血儿根本尚未出现吧。)与此相似,在果阿(Goa)的葡萄牙圣方济修会教士(Franciscans)激烈反对接纳欧裔海外移民,指称:“就算他们是纯白种父母所生的,‘他们’也早已在襁褓时期受到印第安乳母的哺育,因此他们的血液已经被永远地污染了。” [40] 巴克赛(Boxer)指出,与较早期的作法相比,“种族的”障碍与排斥在17和18世纪时有显著的增加。1510年之后,以葡萄牙为先驱的大规模奴隶制(从古代以来首度在欧洲)的重现则大大地助长了这个恶劣的倾向。在16世纪50年代,里斯本的人口当中已经有10%是奴隶;到了1800年,在葡属巴西约250万的住民中,已有将近100万个奴隶。 [41]

间接地,启蒙运动也影响了母国人和欧裔海外移民之间一个重大区别的形成。在开明的专制君主庞巴尔(Pombal)22年(1755—1777年)掌权期间,他不只将耶稣会教士自葡萄牙领土驱逐出境,还颁布法令规定凡以“黑鬼”或“杂种”(mestico)(原文如此)等蔑称呼叫“有色的”臣民者视为犯罪。不过他所引述的用以支持这个诏令的正当性的依据并非源自启蒙运动的哲学家,而是古代罗马的帝国公民权(imperial citizenship)的概念。 [42] 更典型的是,卢梭(Rousseau)与赫德(Herder)所写的主张气候和“生态”对文化与性格具有构成性影响的著作,产生了广大的影响力。 [43] 从这一点出发,人们非常容易就会作出方便而庸俗的推论,认为欧裔海外移民由于出生在地球上野蛮未开的这一半,本性就有异于——并且低劣于——母国人,因此也就不适于担任较高的公职。 [44]

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美洲官员的世界——虽具有战略的重要性,但仍然很狭小的世界——之上。此外,这个包含了半岛人和欧裔海外移民间冲突的世界,乃是18世纪末美洲民族意识出现以前的世界。被束缚的总督领地朝圣之旅要等到其旅程所涵盖的范围能被想象为民族之后——换言之,要等到印刷资本主义来临之后——才开始具有关键的重要性。

印刷品很早就流传到新西班牙(New Spain),但在长达2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受到国王和教会的严密控制。到了17世纪末,只有墨西哥市和利马两地有印刷机,而它们所印行的几乎清一色是教会的出版物。在新教的北美洲,那时印刷术根本尚未出现。然而18世纪时,发生了一个实质的革命。在1691年到1820年间,总共有不下2120种的“报纸”出版,而其中又有461种报纸的存续时间超过十年。 [45]

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形象和北美洲的欧裔海外移民民族主义是密不可分的。但是,他所做的那行生意的重要性却不够明显。在此,我们又要再度受惠于费柏赫与马丁的教诲了。他们提醒我们:“要等到印刷业者在18世纪中发现了一个新的财源——报纸——之后,印刷术才在北美真正发展起来。” [46] 印刷业者在启用新的印刷机时总会同时发行一份报纸,而事实上报纸往往是这些印刷机所生产的最主要甚至是唯一的产品。因此,印刷商兼记者(printer-journalist)最初基本上是北美洲一地的现象。由于印刷商兼记者所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如何接触到读者,因此他们和邮局局长发展出一种非常密切的结盟关系,密切到了印刷商兼记者经常就变成了邮局局长,或者邮局局长变成了印刷商兼记者的地步。由此,印刷业者的办公室变成了北美洲的通讯与社区知识生活的关键。在西属美洲,虽然速度较慢而且时断时续,但相类似的过程在18世纪后半期也促成了地方报纸的出现。 [47]

最早的美洲报纸——不管是北美或南美——有什么特性呢?起初,它们在本质上是市场的附属品。早期的报纸除了母国的新闻外,还包含了商业新闻(船舶何时抵达何时启航,什么货品在什么港口的时价若干)、殖民地的政治任命、有钱人的婚礼等。换言之,将这个婚姻和那艘船,这个价格和那个主教聚集在同一页新闻上的,是殖民地行政的结构与市场体系本身。如此,加拉加斯(Caracas)的报纸以相当自然的、甚至是不带政治性的方式,在一群特定组合的读者同胞中创造了一个这些船舶、新娘、主教和价格都共同归属的、想象的共同体。当然,可以预期的是,政治因素迟早会进入这个想象之中的。

地方性(provinciality)始终是这类报纸的一个饶富意义的特征。一个殖民地的欧裔海外移民如果有机会也许会读读马德里的报纸,但对很多住在同一条街的半岛居民官员而言,如果可能,他们是会尽量不去读加拉加斯出版的报纸的。这种不对称关系在其他的殖民地情境当中会无止境地重复发生。另一个这样的特征是复数性(plurality)。发展到18世纪末期,西属美洲各地发行的日报在写作新闻之际,都完全知晓与自己的地方性世界相似的其他地区住民的存在。墨西哥市、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及波哥大这三个地方的报纸的读者们纵使彼此不读对方的报纸,却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这就说明了何以早期西属美洲民族主义中会存在着一种颇为人知的双重性,也就是大范围的认同与特殊主义的地方意识交互出现。早期的墨西哥民族主义者称自己为“我们美洲人”(nosotros los Americanos),并将他们的国家写成“我们的美洲”(nuestra America)。有论者认为,此事正透露了当地欧裔海外移民的虚荣心,因为他们只因墨西哥是西班牙在美洲最有价值的财产,就视自己为新世界的中心。 [48] 但事实上,全西属美洲的人都认为自己是“美洲人”(Americans),因为这个名称精确地象征了在西班牙本土以外出生的共同宿命。 [49]

与此同时,我们在前面已经注意到报纸这个概念本身就隐然意味着,即使是“世界性的事件”也都会被折射到一个方言读者群的特定的想象之中;而且,我们也已经知道了一个穿越时间的稳定的、坚实的同时性(simultaneity)概念对于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有多么重要。然而,西属美洲帝国占地之广袤以及其组成各部分相互隔绝孤立却使这样的同时性变得难以想象。 [50] 墨西哥的欧裔海外移民可能要等到几个月以后才会知道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发展情形,不过他们会是从墨西哥的报纸,而不是里约·德·拉·普拉达的报纸上读到这些消息的;并且,这些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事件会看起来和发生在墨西哥的事件很相似,而不是墨西哥的事件的一部分。

就此意义而言,西属美洲试图创造一个永久的泛西属美洲的民族主义的“失败”,同时反映了18世纪晚期资本主义和科技发展的一般水平,以及西班牙资本主义与科技相对于其帝国管辖范围而言的“地方的”落后性。[每个民族主义诞生的世界历史的时代也许对这个民族主义的范围有重大的影响。印度民族主义不就是和那个最可怕、最先进的帝国主义强权在大叛乱(the Mutiny) (6) 之后完成的殖民地行政与市场的统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吗?]

在北边,信奉新教的、说英语的欧裔海外移民处于一个远为有利于实现“美洲”这个理念的处境,而且最终确实也成功地把“美洲人”(Americans)的日常的头衔据为己有。最初的13个殖民地所构成区域的面积比委内瑞拉还小,而且只有阿根廷的三分之一。 [51] 由于在地理上群聚一区,它们在波士顿、纽约与费城的市场中心之间的联络便捷容易,而且它们的人口也相对较紧密地被出版和商业所联系起来。当新旧人口从旧的东岸核心地带向西移动之后,所谓“合众国”(United States)的州的数目在此后的183年间将逐渐倍增。然而即使在美国的个案中也存在着相对“失败”或者缩小的成分——说英语的加拿大并未被吸收进来,而得克萨斯曾拥有过十年(1835—1846)的独立主权。如果18世纪时在加利福尼亚(California)存在一个人数众多的说英语的社群的话,那么在那里难道不会出现一个独立国家扮演有如阿根廷的角色,而与“扮演”13州的秘鲁相互颉颃吗?甚至在美国之内,连同西部边境的快速扩张与南北经济产生的矛盾等因素,民族主义的情感连带竟然也可以在提出独立宣言将近一个世纪之后还促成了一场分离主义战争;并且,这场战争在今天尖锐地提醒我们那几场把委内瑞拉和厄瓜多尔从大哥伦比亚撕裂开来,以及把乌拉圭和巴拉圭从里约·德·拉·普拉达联邦分裂出来的战争。 [52]

作为暂时的结论,也许我们可以再次强调到目前为止的论证主旨的有限性与特定性。这个论证的意图不是在解释,比方说,从1760年到1830年之间在西半球发生的反母国抵抗运动的社会—经济基础;它比较想解释的是,为什么这些抵抗运动会被以复数的、“民族的”方式——而非以其他方式——来想象。这些抵抗所牵涉到的经济利益是人尽皆知的,而且明显地具有根本的重要性。自由主义和启蒙运动清楚地产生了强大的影响力——特别是在提供了对帝国和旧政权的意识形态批判的弹药武器方面。我所主张的是,既非经济利益、自由主义,也非启蒙运动有能力(或者确实曾经)凭其自身创造出那一种(kind),或者是那个形态(shape)的想象的共同体来加以捍卫以防止那些政权的掠夺;换句话说,经济利益、自由主义或者启蒙运动这三个因素都没有提出一个新的意识的架构——和他们仅能看到的位于视野中央的喜爱或厌恶的对象正好相反的是,一个能够看到先前所不曾看到的,位于其视野边缘的事物的架构。 [53] 在完成这项特殊任务的过程中,朝圣的欧裔海外移民官员与地方上的欧裔海外移民印刷业者,扮演了决定性的历史性角色。

————————————————————

注释:

[1] 克里奥尔人(creole),或克里奥罗人(criollo):(至少在理论上)具有纯粹欧洲血统,但却生在美洲(以及,根据后来的扩充解释,任何欧洲以外之处)的人。

[2] Tom Nairn,The Break-up of Britain ,p.41.

[3] Gerhard Masur,Simón Bolívar ,p.17.

[4]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p.14—17.这些组成比例源于一个事实,即比较重要的商业与行政职位大多为出生于西班牙母国的西班牙人所垄断,而土地的拥有则完全对欧裔海外移民开放。

[5] 就这方面而言,他们和一个世纪以后“南非荷裔移民”的布尔民族主义(Boer nationalism)颇为类似。

[6] 也许值得注意的是图帕克·阿玛鲁并未完全否定对西班牙国王的效忠。他和他的追随者[大多是印第安人,但也有一些白人以及西班牙裔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儿(mestizo)]是因对利马政府的愤怒而起义的。Masur,Bolívar ,p.24.

[7]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201.

[8]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192.

[9] Ibid.,p.224.

[10] Edward S.Morgan,“The Heart of Jefferson,”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August 17,1978,p.2.

[11] Masur,Bolívar ,p.207;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237.

[12] 这并不是没有一点波折的。他在1810年委内瑞拉宣告独立之后旋即解放他的黑奴。当他在1816年逃到海地时,他以将废除在所有被解放领土内的奴隶制的承诺,换得了总统亚历山大·贝地翁(Alexandre Petion)的军援。这个承诺于1818年在加拉加斯被兑现了——但我们必须记得马德里在1814年到1816年间在委内瑞拉的成功有部分是要归因于它解放了效忠于它的黑奴。当玻利瓦尔在1821年成为大哥伦比亚(Gran Colombia)(委内瑞拉、新格林纳达和厄瓜多尔)的总统时,他要求并且获得国会通过一项法案解放奴隶的儿子。“他并未要求国会整个废除奴隶制,因为他不想招致大地主们的反感。”Masur,Bolívar ,pp.125,206—207,329,338.

[13]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276.

[14] 这是一个时代错误的表达方式。在18世纪时通常的表达方式还是复数的“诸西班牙”(Las Españas;the Spains),而非单数的“西班牙”(España;Spain)。Seton 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53.

[15] 这些母国发动的富于侵略性的种种新的积极作为,部分是启蒙运动教条的产物,部分要归因于慢性的财政危机,而另有部分则是1779年之后对英格兰战争的结果。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p.4—17.

[16] Ibid.,p.301.另外400万用于西属美洲的其他地区,剩下的600万则是净利。

[17] Ibid.,p.17.

[18] 委内瑞拉第一共和的宪法(1811年)就是逐字逐句地借用美国宪法。Masur,Bolívar ,p.131.

[19] 我们可以在下面这篇论文中找到关于巴西何以成为例外的结构性因素的一个出色而复杂的分析:José Murilo de Carvalho,“Political Elites and State Building:The Case of Nineteenth-Century Brazil,”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iy and History ,24:3(1982),pp.378—399。比较重要的两个因素是:(1)教育的差异。尽管在西属美洲“有23所大学分散在后来成为13个不同的国家中”,“葡萄牙却系统性地禁止在其殖民地成立任何高等学术机构——如果不算神学院的话”。高等教育只被容许在科因布拉大学(Coimbra University)一处,所以欧裔海外移民子弟纷纷前往母国求学,而且大多数就读法律系。(2)欧裔海外移民的事业机会的差异。狄卡瓦侯留意到,“在西属地区有较多美洲出生的西班牙人亦被排除在较高的职位之外”。参见Stuart B.Schwartz,“The Formation of a Colonial Identity in Brazil,”in Nicholas Canny and Anthony Pagden,eds.,Colonial Identity in Atlantic World,1500—1800 ,chapter 2,作者曾于第38页顺带提及“在殖民地时代的最初三个世纪巴西并没有印刷出版业”。

[20] 伦敦对北美13个殖民地的立场,以及1776年革命的意识形态亦大体可做如是观。

[21]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208;参考Masur,Bolívar ,pp.98—99,231.

[22] Masur,Bolívar ,p.678.

[23]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p.25—26.

[24] Masur,Bolívar ,p.19.自然,这些措施只有一部分有办法执行,而且总是有大量的走私在进行。

[25] Ibid.,p.546.

[26] 参见他的The Forest of Symbols,Aspects of Ndembu Ritual ,特别是“Betwixt and Between:The Liminal Period in Rites de Passage ”一章。至于对其理论后来的、也较复杂的进一步阐述,请参见他的Dramas,Fields,and Metaphors,Symbolic Action in Human Society ,第五章“Pilgrimages as Social Processes”和第六章“Passages,Margins,and Poverty:Religious Symbols of Communitas”。

[27] 参见Bloch,Feudal Society ,Ⅰ,p.64。

[28] 这明显地和某些民族主义运动诞生时——在收音机出现以前——口操双语的知识阶层以及大多不识字的工人农民分别所扮演的角色有可类比之处。发明于1895年的收音机使得人们在印刷品难以渗透之处,可以不经由印刷品而通过听觉的重现来召唤出想象的共同体。它在越南与印尼革命,以及一般而言在20世纪中期民族主义运动中所扮演的角色,被严重低估且未获学界应有的重视。

[29] “世俗的朝圣”不应只被视为一个新奇的比喻。康拉德在《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 )里将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 Ⅱ)的那些幽灵般的代理人描述为“朝圣者”时,虽是反讽的,但也是准确的。[利奥波德二世(1835—1909)为比利时国王,他将殖民地比属刚果视为禁脔,肆行暴政。英国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的名著《黑暗之心》即以比属刚果为背景。所谓“利奥波德二世的代理人”,即这位暴君派去治理刚果并劫掠当地盛产的象牙的殖民地官僚,康拉德小说中那个被蛮荒吞噬了心灵而发狂的库兹(Kurtz),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利奥波德二世和当时所有的帝国主义者一样,视殖民为一种“传播文明之光”于“黑暗”的落后地区的神圣事业,故其殖民地统治代理人被康拉德讽为“朝圣者”。——译者注]

[30] 特别是在:(1)一夫一妻制为宗教和法律所强制的地方;(2)长子继承权是惯例的地方;(3)非王朝的头衔是可以继承的,并且在概念上及法律上与官职有别的地方——即地方贵族拥有相当独立权力之处,如与泰国情形相反的英格兰。

[31] 参见Bloch,Feudal Society ,Ⅱ,pp.422ff。

[32] 明显地,这种理性不应该被过度夸大。联合王国一直到1829年都还禁止天主教徒担任公职,而这并非孤立的个案。难道我们还不相信这种对天主教徒的长期排斥是助长爱尔兰民族主义的一个重要因素吗?

[33]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p.18—19,298.大约15000名半岛人当中,有一半是军人。

[34] 在19世纪的最初十年间,似乎随时都有大约400个南美洲人居住在西班牙境内。这些人当中包括了“阿根廷人”圣马丁,他在幼时被带到西班牙,在那里度过了以后的27年。他进了专为贵族青年而设的皇家学院就读,并且在后来反抗拿破仑的武装斗争中有出色表现。当他一听到阿根廷宣告独立,他就立即束装返乡。另外还有玻利瓦尔。他有一段时间和法国皇后玛莉·路易的“美洲”情人曼纽埃·梅罗一起住在马德里。马厝尔描述他(1805年时)是“一群年轻的南美人”中的一员,这些年轻人和他一样“富有、游手好闲,而且不为宫廷所喜。许多欧裔海外移民对母国所感受到的恨意与自卑感,在这群年轻人身上遂发展成革命的动力”。Masur,Bolívar ,pp.41—47,469—470(San Martín).

[35] 在长时间之后,军人的朝圣之旅变得和文官的朝圣一样重要。“西班牙既无财力也无人力来维持大批正规军驻守在美洲,因此它主要依靠的是从18世纪中期开始扩张和重组的殖民地民兵。”(Ibid.,p.10)这些民兵是很地方性的,并不是一个全美洲大陆安全机制中可以互换的零件。18世纪60年代以后,由于英国入侵逐渐频繁,他们所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玻利瓦尔的父亲就曾是一位杰出的民兵指挥官,保卫委内瑞拉港岸不受入侵。玻利瓦尔本人在十几岁时曾在他父亲的旧单位服役(Masur:Bolívar ,pp.30、38)。在这方面,他的经历是很多阿根廷、委内瑞拉和智利的第一代民族主义领袖所共有的一个典型。参见Robert L.Gilmore,Caudillism and Militarism in Venezuela,1819—1910 ,chapter 6(“The Militia”)和and 7(“The Military”)。

[36] 要注意独立带给美洲人的转变:第一代的移民现在变成“最低等”而非“最高等”的,即最受宿命的出生地所污染者。类似的逆转因回应种族主义而发生。“黑色的血统”——有如被焦油刷所沾到的污点——在帝国主义下逐渐被视为对所有“白种人”具有无可救药的污染性。今天,至少在美国,“姆拉多”(mulatto)(黑人与白人的混血儿)已经进了博物馆。即使最微不足道的“黑色血统”的痕迹也足以让人成为美丽的黑种人。试对照费敏(Fermin)乐观的混种计划,以及他对预期出现的后裔的肤色的毫不在意。

[37] 由于马德里对于殖民地治理是否交到可信赖的人手中深为关切,“一般通则是高等职位必须完全由本国出生的西班牙人充任”。Masur,Bolívar ,p.10.

[38] Charles R.Boxer,The Portuguese Seaborne Empire ,1415—1825,p.266.

[39] Ibid.,p.252.

[40] Ibid.,p.253.

[41] Rona Fields,The Portuguese Revolution and the Armed Forces Movement ,p.15.

[42] Boxer,The Portuguese Seaborne Empire ,pp.257—258.

[43] Kemiläinen,Nationalism ,pp.72—73.

[44] 我在此处之所以一直强调半岛人和欧裔海外移民之间被划下的种族主义式区别,是因为我们现在探讨的主题是欧裔海外移民民族主义的兴起。这不应该被误解成我们有意忽视与此同时出现的欧裔海外移民对欧印混血儿、黑人与印第安人的种族主义,以及未受威胁的母国(在某一程度内)保护这些不幸的弱势者的意愿。

[45] Febvre and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 ,pp.208—211.

[46] Ibid.,p.211.

[47] Franco,An Introduction ,p.28.

[48]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33.

[49] “一个打零工的人(peon)抱怨说农场的西班牙监工殴打了他。圣马丁听了义愤填膺,不过这是一种民族主义的、而非社会主义的愤怒。‘你怎么说?经过三年的革命之后一个马图兰哥(maturrango)(半岛西班牙人的俗称)竟然还胆敢向一个美洲人举起拳头!’”Ibid.,p.87.

[50]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里所描绘的那个不可思议的马康多的图像,就出神地召唤出了西属美洲人民的偏远与孤立。

[51] 13个殖民地的总面积是322497平方英里。委内瑞拉的面积是352143平方英里;阿根廷是1072067平方英里;而整个西属南美洲则是3417625平方英里。

[52] 巴拉圭形成了一个特别有趣的个案。由于耶稣会信徒早在17世纪就在当地建立了一个相对较仁慈的独裁政权,因此比起其他西属美洲地区来说,当地原住民受到了较好的待遇,而瓜拉尼语(Guarani)也变成了印刷语言。西班牙国王虽然在1767年将耶稣会信徒逐出西属美洲,并将该地置于里约·德·拉·普拉达辖下,但却为时已晚,而且这也只延续了大约一个世代而已。参见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p.200—201。

[53] 富有启示性的是,1776年的《独立宣言》只提及“人民”(the people),而“民族”(nation)一词要到1789年的宪法中才首次出现。Kemiläinen,Nationalism ,p.105.

————————————————————

(1) 里约·德·拉·普拉达(Rio de la Plata)的西班牙文原意是“银盘之河”,指南美洲东南岸巴拉尼亚河、巴拉圭河和乌拉圭河三大河出海处共同形成的广大河口地带,面积达13500平方英里。18世纪西班牙设“里约·德·拉·普拉达总督区”(Viceroyalty of Rio de la Plata),下辖今日阿根廷、乌拉圭、巴拉圭、玻利维亚等地,以布宜诺斯艾利斯为首府。所谓“里约·德·拉·普拉达联邦”是由布宜诺斯艾利斯主导,在1816年召集原里约·德·拉·普拉达总督区内各省在土库曼(Tucuman)议决独立而建立的国家,有国名、国歌、国旗,但旋因各区域利害关系不同而瓦解。——译者注

(2) 经济互助委员会(Comecon)为Council for Mutual Economic Assistance之缩写,为苏联在1949年1月为对抗美国援助西欧的马歇尔计划而组成的,成员以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为主。——译者注

(3) 西班牙帝国的西半,即西属美洲。——译者注

(4) 即出生于西班牙所在的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人。——译者注

(5) mestiço,葡萄牙语的“混血”、“混种”之意,相当于西班牙文常用的mestizo一字;castiço,葡萄牙语的“纯种”之意。——译者注

(6) 大叛乱(the Mutiny),指发生在1857年到1858年间的印度殖民地军队中的印度籍(尤其是孟加拉人)部队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大规模起事,又称“印度叛乱”(the Indian Mutiny)或“塞波伊叛乱”(Sepoy Mutiny)。——译者注


第三章 民族意识的起源第五章 旧语言,新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