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旧语言,新模型
当美洲成功的民族解放运动的时代终于划下了句号时,欧洲的民族主义年代也随即揭开了序幕。如果我们思考一下这些在1820年到1920年之间改变旧世界容貌的、比较新的民族主义的性格,我们会发现有两个明显的特征把他们和美洲的前辈们区别开来。第一,在几乎所有这些民族主义中,“民族的印刷语言”都具有无比的意识形态与政治的重要性,而西班牙语和英语在革命的美洲从来就不是议题。第二,他们全都得参照远方的——以及在法国大革命的骚动后,不那么远的——先行者所提供的可见的模式而行动。“民族”因此变成了某种从最初就能够有意识地渴求的事物,而不再是一个慢慢清晰起来的视像。事实上,如同我们将在下面所看到的,“民族”是一个不可能享有专利权的发明。它变得能够被广泛而多样的,有时候未曾预期的人所盗用。因此,本章的分析重点将会在印刷语言和盗版(piracy)上。
愉快地无视于一些欧洲以外的事实,伟大的约翰·歌特弗利德·冯·赫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1744—1803)在18世纪末时如此宣称:“因为每一个民族就是民族;它有它的民族文化,例如它的语言。”(Denn jedes Volk ist Volk;es hat seine National Bildung wie seine Sprache.) [1] 这个绝妙的纯属欧洲的和语言的私有财产权结合的民族概念在19世纪的欧洲有广泛的影响力,并且,在一个较狭窄的范围内,对后来关于民族主义性质的理论化也发挥了相当的影响作用。这个梦想的起源是什么?最有可能的是,起源于从14世纪就已经开始的欧洲世界深刻的时间与空间的缩小,而这一时空上的缩小最初导因于人文主义者之发掘古典作品,而后来,颇为吊诡地,却是受欧洲人向全球扩张所致。
奥尔巴哈之言甚善: [2]
随着人文主义的降临,人们开始感觉到古典历史和传奇,以及圣经之中的事件之所以和现在分隔开来,不只是由于所经时间之久,也是由于生活条件完全不同。人文主义因其试图复兴古代的生活与表达形式,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极具深度的历史观点:人文主义者从历史的深度之中观看古代,而且,在此背景之中,观看介于中间的中世纪的黑暗时代……(这使得他们不可能)重建对于古代文化而言非常自然的自给自足的素朴生活,以及12世纪和13世纪那种对历史的纯真态度。
或许可被称为“比较史”(comparative history)的成长最终导致了一个和“古代”(antiquity)清楚并列并且对它绝不是必然有利的、前所未闻的“现代”(modernity)的出现。这个问题被激烈地带进支配17世纪最后25年法国知识生活的“古代人与现代人之战”(Battle of Ancients and Moderns)中。 [3] 容我再引述奥尔巴哈的话:“在路易十四统治之下法国人胆敢认为他们的文化是足以与古代文化相埒的正确典范,而且他们将这个看法强加于欧洲其他地方。” [4]
在16世纪中,欧洲“发现”了此前只曾风闻的伟大文明,如中国、日本、东南亚与印度次大陆,或者是全然陌生者,如墨西哥的阿兹特克文明与秘鲁的印加文明,这暗示了一种无可救赎的人类多元性。这些文明大多数都是在已知的欧洲、基督教世界、古代,或者事实上,已知的人类历史之外分别发展出来的:它们的系谱存在于伊甸园之外,而且无法被同化到伊甸园之中。(只有同质的、空洞的时间愿意收容它们。)这些“发现”产生的影响,可以用当时一些想象中的国家奇特的地理来加以衡量。出版于1516年的莫尔的《乌托邦》(Utopia )声称,该书是作者在安特卫普所邂逅的一名1497年到1498年间参加过亚美利哥·维斯普契(Amerigo Vespucci)的南北美洲探险的水手的故事。弗朗西斯·培根的《新亚特兰提斯》(New Atlantis )(1626)之所以为新,最重要的恐怕是它位于太平洋的缘故。斯威夫特描述华丽的慧因岛(Island of Houyhnhnms)(1726)时还附了一张南大西洋的假地图。(如果我们想想看把柏拉图的共和国摆到不论真假的任何一张地图上面会是多么难以想象,那么这些场景的意义就会更清楚了。)所有这些以真实的发现为模式的、半开玩笑的乌托邦,都不是被描绘成伊甸园,而是被描绘为当代社会。我们也许可以主张说他们非得如此不可,因为这些乌托邦是被写来批评当代社会的,而且地理大发现已经使人们无须再从已消逝的远古中寻找模式了。 [5] 在乌托邦作家之后接踵而起的是启蒙运动的先觉者,如维科、孟德斯鸠、伏尔泰以及卢梭。他们愈来愈常借用一个“真实的”非欧洲为素材,从事密集的颠覆性写作,以攻击当时欧洲的社会和政治制度。事实上,这时已经有可能把欧洲想成只是许多文明之中的一个,而且不一定就是上帝所挑选的文明,也不必然是最好的文明。 [6]
而当时机一到,地理的发现与征服也引起了一场欧洲人对语言的观念的革命。从很早开始,葡萄牙、荷兰和西班牙的海员、传教士、商人和军人们就为了实际的理由——航海、劝导改宗、经商和战争——而收集非欧洲语言的语汇表以便编成简单的辞典。但是对语言的科学性比较研究要到18世纪后半期才真正开始。因为英国征服了孟加拉,才会有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对梵文的先驱性研究(1786),而他的研究则让愈来愈多的欧洲人了解到印度语系文明远较希腊与犹太文明古老。因为拿破仑远征埃及,才有尚·商博良(Jean Champollion)解开象形文字之谜(1835),而这个成就则使欧洲以外的古文明多元化了。 [7] 对闪族语言研究的进展动摇了认为希伯来文是独一无二的古老语言或者有着神圣起源的想法。再一次,人们在构想着只能和同质的、空洞的时间概念相容的文明的系谱。“语言变得不再是一个外在权力与使用语言的人类之间的联系,而是由语言使用者在他们自己之间所创造、成就出来的一个内部领域(internal field)。” [8] 从这些发现中,产生了研究比较文法、语族的分类,以及运用科学推论重建被遗忘了的“原型语言”的语言学。如同霍布斯鲍姆的正确观察,这是“第一门将演化置于其理论核心的科学” [9] 。
从此刻开始,古老的神圣语言——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被迫要在平等的本体论立足点上与一大群驳杂的庶民方言的竞争对手混处一室。这个历史运动使它们先前在市场上被印刷资本主义降级的命运雪上加霜。如果现在所有的语言都有相同的(内部的,intra-)世俗地位,那么原则上它们都同样值得被研究与赞美。不过要被谁研究赞赏呢?照逻辑推论,既然现在已经没有语言属于上帝,则自然是它们新的拥有者,也就是以每个特定语言为母语的说话者——还有读者。
诚如赛顿-华生对我们大有助益的提示,在欧洲及其紧邻的周边地区,19世纪是方言化的辞典编纂者、文法学家、语言学家和文学家的黄金时代。 [10] 这些专业知识分子精力充沛的活动是形塑19世纪欧洲民族主义的关键,而这和1770年到1830年间美洲的情形形成完全的对比。从商店到学校,从办公室到住宅之间可以(尽管有时候不能)随身携带的单一语言的辞典,是每一个语言印刷品宝藏的庞大的摘要汇编。双语辞典则使逐渐逼近的语言之间的平等主义终于现身——不管外面的政治现实如何,在捷克语—德语/德语—捷克语辞典的封面与封底之间,这两种语言有着相同的地位。那些付出多年岁月,孜孜矻矻以竟编纂之功的梦想家必然曾被吸引到——或者曾受惠于——欧洲伟大的图书馆,尤其是各大学的图书馆。而且,他们所编纂的辞典的主顾,同样不可避免地大多是大学生和尚未进入大学的学生。霍布斯鲍姆的警语“学校和大学的进展是衡量民族主义的尺度,正如学校,尤其是大学,是民族主义最有意识的斗士”,也许未必适用于其他时空,但对于19世纪欧洲而言则当然是正确的。 [11]
或许我们可以把这场革命想成犹如弹药库着火后,每一次小爆炸又引发另一次爆炸,直到最终的烈焰划过天际,使黑夜变成了白昼那般的渐次高亢激昂的咆哮。
直到18世纪中期,德国、法国和英国学者非凡的劳作,不仅使几乎全套的希腊文经典及其必需的语言学和辞书类的附属品能以方便的印刷品形态出现,并且还经由数十部相关书籍的出版,重新创造了一个闪亮的、充分异教徒式的、古代的希腊文明。在那个世纪的最后25年,对于有一小群大多曾到过奥斯曼帝国(Ottoman Empire)以外进修或旅行的、使用希腊文的年轻基督徒知识分子而言,这个“过去”逐渐变得可以接近了。 [12] 受到西欧文明各中心的亲希腊主义(philhellenism)的鼓舞,他们着手进行了将现代希腊文“去野蛮化”的工作,也就是要使之转化为配得上伯里克利(Pericles)与苏格拉底的语言。 [13] 这群年轻人当中的一位——阿达曼提欧斯·柯瑞斯(Adamatios Koraes)(他后来成为一个热心的辞典编纂者)——于1803年在巴黎向一群法国听众所发表的演说中,说了以下这样一段足以表现这种意识的变化的话语: [14]
这个民族首次审视了自己的无知愚昧的惨状,并且,在亲自衡量和祖先的荣耀之间相隔的距离之后,不由浑身战慄发抖了。然而,这个痛苦的发现并未将希腊人推入绝望之中:我们是古希腊人的后裔,他们暗暗地告诉自己,我们必须尝试使自己能再度与这个名字相称,否则我们就不配拥有这个名字。
相类似地,在18世纪末期,罗马尼亚文的文法、辞典和历史书籍也出现了,而随之出现的是一个最初在哈布斯堡境内颇为成功,而后扩散到奥斯曼帝国的以罗马字母取代斯拉夫字母的趋势(这就将罗马尼亚文和它的斯拉夫—东正教邻居清楚地划分开来了)。 [15] 在1789年到1794年之间,以法兰西学院(Academic Francaise)为模式而设立的俄罗斯学院编纂了一套六卷的俄语辞典,并在1802年再出版一册官定的俄语文法。这两者都同样代表了方言对于教会斯拉夫语的胜利。虽然时至18世纪,捷克语仍然只是波希米亚农民所使用的语言(贵族和新兴的中产阶级说德语),但天主教教士约瑟夫·杜布罗夫斯基(Josef Dobrovsky,1753—1829)在1792年出版了他的《波希米亚的语言与古文学史》(Geschichte der böhmischen Sprache und ältern Literatur ),这是第一本关于捷克语言与文学的系统性历史著作。在1835年到1839年之间,约瑟夫·庸曼(Josef Jungmann)先驱性的五卷版捷克文—德文字典也相继出版了。 [16]
在论及匈牙利民族主义的诞生时,伊格诺特斯(Ignotus)写道:这个事件的发生“晚近到定得出日期:1772年,也就是当时还住在维也纳并且担任玛莉亚·泰瑞莎(Maria Theresa)的侍卫,多才多艺的匈牙利作家乔吉·贝森业(Gyrogy Bessenyei)所写的一些无法卒读的作品出版的那年……贝森业的《大作》(magna opera )证明了匈牙利语言也适于表现最高的文学类型。” [17] “匈牙利文学之父”费伦奇·卡钦茨伊(Ferenc Kazinczy,1759—1831)所出版的范围广阔的作品,以及在1784年布达佩斯大学的前身从乡下小镇特纳伐被迁移至布达佩斯城,对匈牙利民族主义的诞生给予了进一步的刺激。而在政治上最早将匈牙利民族主义表现出来的,是说拉丁文的马扎尔贵族在18世纪80年代对奥皇约瑟夫二世(Joseph Ⅱ)决定以德语取代拉丁文作为帝国行政的主要语言充满敌意的反应。 [18]
从1800年到1850年这段时期,因得利于本地学者的辛勤开路,有三种不同的文学语言在北部巴尔干地区形成:斯洛文尼亚语(Slovene)、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Serbia-Croat)和保加利亚语(Bulgarian)。尽管在19世纪30年代时,“保加利亚人”普遍被认为和塞尔维亚人与克罗地亚人同属一个民族,而且事实上他们也曾以同一民族身份参加伊里利亚运动(Illyrian Move-ment) (1) ,但一个分开的保加利亚民族国家还是在1878年出现了。在18世纪,人们把乌克兰语(小俄罗斯语)当作一种乡下人的语言而轻蔑地容忍着。然而在1798年,伊凡·科特拉瑞夫斯基(Ivan Kotlarevsky)写出了他的《艾涅德》(Aeneid )——以乌克兰生活为主题的一首非常受欢迎的讽刺诗。在1804年,卡尔可夫大学(University of Kharkov)创校,并且迅速地成为乌克兰语文学热潮的中心。1819年,第一本乌克兰语文法出现了——距先前首部官定俄罗斯语文法的出版只有17年。而在19世纪30年代继之出现的,是塔拉斯·谢夫成科(Taras Shevchenko)的作品。根据赛顿-华生的观察:“他对形成一个为世人所接受的乌克兰文学语言的贡献超过其他任何一个人。而这个语言的使用则是乌克兰民族意识形成过程的决定性阶段。” [19] 稍后,在1846年,第一个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在基辅成立——由一位历史学家所创建的!
18世纪的时候,今天的芬兰所使用的国家语言是瑞典语。在这块土地于1809年和沙皇领地合并之后,官方语言变成了俄语。然而,在18世纪后期出现的一种原本是经由拉丁文和瑞典文作品表现的,对芬兰语和芬兰的过去“逐渐觉醒的”(awakening)兴趣,到了19世纪20年代却逐渐转由方言显现出来。 [20] 刚萌发的芬兰民族主义运动的领导群,“大多是由以处理文字为专业的人所组成的:作家、教师、教士和律师。民俗研究以及民间史诗的重新发现与拼凑成篇,和文法书与字典的出版齐头并进,导致出现了种种促成芬兰文学(即印刷)语言标准化的期刊;如此,为了维护这个标准化芬兰语的生存发展,(民族主义者)遂得以提出更强烈的政治要求” [21] 。而在和丹麦共用一种书写语言——尽管发音完全不同——的挪威这个个案当中,民族主义则是随着伊瓦·阿森(Ivar Aasen)的挪威语文法(1848)和字典(1850)的出版而出现的。阿森的文法和字典不但回应了对一个特定的挪威的印刷语言的需求,同时也进一步刺激了此种需求。
至于其他地方,到了19世纪后半期,我们发现,在19世纪70年代成功地把当地荷兰方言转化为文学语言,并且为它取了一个不再有欧洲味的名字的布尔人(Boer)牧师与文学家,成了荷裔南非人(Afrikaner)民族主义的先驱。许多出身于贝鲁特的美利坚学院(American College,建于1866年)与耶稣会圣约瑟学院(Jesuit College of St.Joseph,建于1875年)的黎巴嫩马龙教派(Maronite)和埃及喀普特教派(Copt)基督徒则是复兴古典阿拉伯文与扩散阿拉伯民族主义的主要功臣。 [22] 而从19世纪70年代在伊斯坦布尔出现的活跃的印刷出版事业之中,也可以探寻到土耳其民族主义的种子。 [23]
我们也不应忘记,在同一时代另一种形态的印刷品也在进行方言化:在杜尔罗夫斯基之后,继之而起的是史麦塔纳(Smetana)、德佛札克(Dvořák)和扬纳切克(Janacek);在阿森之后是葛利格(Grieg);在卡钦茨伊之后有贝拉·巴尔托克(Bela Bartok)……一直持续到20世纪。
同时,十分明显的是,所有这些字典编纂者、语言学家、文法学家、民俗学家、政治评论家和作曲家并不是在真空中从事他们的革命活动的。毕竟,他们是印刷出版市场的生产者,而且,通过那个寂静的市集,他们和消费大众被联系起来了。这些消费者是谁?以最一般性的意义而言,他们是阅读阶级(reading classes)的家庭——不只是“工作的父亲”,也包括了被仆役所围绕的妻子和学龄儿童。如果我们留意到迟至1840年,即使在英国和法国——欧洲最进步的两个国家——也有几近半数人口是文盲(而在落后的俄罗斯则几乎有98%是文盲),我们就会明白所谓“阅读阶级”指的是拥有一些权力的人。更具体而言,阅读阶级的成员,除了贵族和地主士绅、廷臣与教士等旧统治阶级外,还包括了平民出身的下级官吏、专业人士以及商业和工业资产阶级等新兴的中间阶层。
尽管不曾发生过任何重大的区域性战争,19世纪中叶的欧洲却见证了国家支出与国家(文职与军事的)官僚机构规模的快速增长。“在1830年到1850年之间,人均公共支出在西班牙增加了25%,在法国是40%,俄国44%,比利时50%,奥地利70%,美国75%,而荷兰则增加了90%。” [24] 官僚机构的扩大——这也意味着官僚的专门化——为在此之前不得其门而入、为数众多且出身背景远为多样的人开启了仕途之门。以那个老朽的、充塞着闲差,而且饱受贵族折腾的奥匈帝国国家机器为例:出身中间阶级者在文官部门的上层职位所占的百分比从1804年的10%,增加到1829年的27%,1859年的35%,再一路上升到1878年的55%。军事部门里也出现了相同的趋势——尽管一如其特性,在军事部门这一趋势的发展较为迟缓:在1859年到1918年间,军官团的中间阶级组成比例从10%增长为75%。 [25]
如果官僚中间阶级的扩大是一个相对较平均的现象,且在欧洲的先进国或落后国中都同样以相近的速度发生,那么商业与工业的资产阶级的兴起则当然是极不平均的——有些地方迅速而强大,但有些地方却缓慢而发育不良。但是不管在哪里,这种“兴起”都必须从它和方言印刷资本主义的关系来理解。
资产阶级兴起之前的统治阶级的内聚力,就某个意义而言是在语言——或者至少是印刷语言——之外产生的。假如泰国的统治者娶了一个马来人的贵族女性为妾,或者假如英格兰王和一位西班牙公主结婚——他们可曾认真地相互交谈?连带关系(solidarities)是亲族关系、恩侍关系(clientship)以及个人效忠的产物。如果暂时不考虑马基雅维利式的盘算的话,“法国的”贵族可能会基于亲戚关系和友谊——不是共同的语言或文化——而协助“英国的”国王对抗“法国的”君主。传统贵族相对较少的人数,他们固定的政治基础,以及隐含在性交与继承之中的政治关系的个人化,意味着他们作为阶级的内聚力既是想象的,也是具体的。一个不识字的贵族仍旧可以令自己的行为举止像个贵族。然而资产阶级行吗?用比喻来说,这个阶级只有在这么多相同的复制品的存在中才形成为一个阶级的。一个里尔(Lille)的工厂场主和里昂(Lyon)的工厂场主只有经由“反射般的间接方式”才会发生关联。他们没有必然的理由会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通常并不嫁娶彼此的儿女或继承彼此的财产。然而,通过印刷语言,他们确实逐渐能在心中大体想象出数以千计和他们自己一样的人。因为不识字的资产阶级是难以想象的。由此,从世界史的角度观之,资产阶级是最先在一个本质为想象的基础上建立内部连带的阶级。然而,在拉丁文已被方言击败约2个世纪之久的19世纪的欧洲,这些建立了内部连带的集团向外延伸的范围受到个别方言通行地域的边界所限制。换个方式说,一个人和谁上床都可以,但他只读得懂某一群人的话语。
贵族、地主士绅、专业人士、官员还有在市场上活动的人们(men of the market)——这些就是语言学革命的潜在的消费者。不过,这种组合的顾客群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完整地出现过,而实际的顾客组合形态则因地区的不同而有相当的差异。若想明白何以至此,我们必须回到先前所提出的欧洲与美洲的基本对照之上。在南北美洲,各个帝国的领地范围与其方言所通行的地域几乎完美地重合。但在欧洲,这样的重合很少见,而欧洲内部的帝国王朝基本上都是多方言的(polyvernacular)。换言之,权力与印刷语言在地图上各自管辖着不同的领土。
成为19世纪特色的识字率、商业、工业、传播和国家机器的普遍成长,在每个王朝内部都创造了寻求方言统一的强大的新驱动力。拉丁文在奥匈帝国固守其国家语言地位到19世纪40年代初期,然而其后它就几乎立即消失了。尽管身为国家语言,它在19世纪却无法成为商业语言、科学语言、印刷语言或者文学语言——而在一个这些语言持续地相互渗透的世界之中尤其如此。
同时,在一个(至少在起初)大致上未经事先计划的过程中,以方言为基础的国家语言取得了愈来愈高的权力和地位。因而,英语将盖尔语(Gaelic)挤出了爱尔兰,法语迫使不列塔尼语(Breton)退处一隅,而卡斯提语(Castilian)则令加泰罗尼亚语(Catalan)沦为边陲语言。再像英国和法国这样,由于某些相当外在的因素,到了19世纪中叶时,国家语言和民众的语言恰好有相对较高的重合性, [26] 前面所提到的语言的相互渗透并未产生戏剧性的政治效果。(这些是和美洲情形最接近的个案。)在许多其他地区——其中最极端的例子是奥匈帝国——就不可避免地会发生具有爆炸性的后果了。在它那巨大的、摇摇欲坠的、多语的、但识字人口又日益增加的领地中,任何一个方言想要取代拉丁文,在19世纪中叶时,都必须会对已经在使用那个印刷语言的臣民极端有利,而因此也就会在不使用那个语言的臣民眼中显得具有威胁性。我之所以强调“任何”这个字眼是因为,正如我们在以下所要仔细探讨的,尽管有人可能会以为哈布斯堡宫廷在19世纪提升了德语的地位——既然是德语——必定和德国民族主义有关,然而事实上这和德国民族主义却毫不相干。(在这些情况下,我们会预期在每个王朝中官式方言的母语读者群的自觉的民族主义将是最后一个出现的。而历史记录证实了这样的预期。)
就我们辞典编纂者的主顾而言,在不同的政治情况下找到不同群体的消费者因此是不足为奇的。例如,在马札尔资产阶级几乎完全不存在,但在每八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宣称自己拥有某种贵族身份的匈牙利,挺身捍卫印刷匈牙利语堡垒免受德语浪潮侵袭的,是部分的下层贵族与变穷了的地主士绅阶层。 [27] 波兰语读者的情形也有很多相似之处。然而,比较典型的是一个由下层士绅、学者、专业人士和商人所组成的联盟;在这个联盟中,第一种人通常担任具有“地位”的领导者,第二种和第三种人负责创造神话、诗歌、报纸和意识形态,而最后一种人则提供金钱与各种行销设施。敦厚的柯瑞斯为我们提供了一幅以知识分子和企业家为主角的,希腊民族主义的早期主顾的美好画像: [28]
在那些比较不穷,有一些有钱的居民和几间学校,因此也就有一些至少读得懂古代作家的人的城镇里,革命开始得比较早,并且能有比较迅速而令人欣慰的进展。在某些这样的城镇里,学校的规模已经在扩大,而且也正在引进外国语言的学习和那些在欧洲(原文如此)学校里教的学科。有钱人赞助印行从意大利文、法文、德文和英文翻译过来的书籍;他们资助有志青年到欧洲留学;他们提供了更好的教育给他们的儿童,包括女孩在内……
位于匈牙利文和希腊文之间的不同光谱地带上的各色组合类型的阅读联盟(reading coalition),同样在中东欧各处发展,并且随着世纪的推移也在近东地区出现。 [29] 在这些新的以方言想象出来的共同体中,城市和乡村地区的群众参与到什么程度自然也有很大的差异。这有很大部分取决于这些群众和民族主义的传道者之间的关系。也许,我们可以说拥有一个出身农民阶级,和农民很亲近,并且为他们扮演了重要的中介者角色的天主教教士阶层的爱尔兰,是处在一个极端位置的例子。而霍布斯鲍姆这语带反讽的评论,则暗示了位于另一个极端的个案:“尽管波兰革命家宣称要废除农奴制,加利西亚(Galicia)农民在1846年还反对这些革命家;他们宁愿屠杀这些绅士,并且信任皇帝派来的官吏。” [30] 不过事实上,不管在哪里,一旦识字率上升,随着民众在他们原本一直谦逊地使用,而如今却被印刷术提升了地位的语言中发现新的荣耀之后,要唤起群众的支持就更容易了。
所以,到某个程度,奈伦那个引人注意的公式——“民族主义的新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必须邀请群众进入历史之中;而且这张邀请卡得要用他们看得懂的语言来写才行” [31] ——是正确的。但是,除非我们最后再看一下盗版的问题,我们很难了解究竟为什么这个邀请到头来会似乎变得那么有吸引力,以及为什么那么不同的各个联盟都能发出这张邀请卡。(奈伦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绝对不是唯一邀宴的主人。)
霍布斯鲍姆观察到:“法国大革命既不是由一个现代意义的政党或运动,也不是由想要实践一个有系统的纲领的人所创造或领导的。直到拿破仑这个后革命时期的人物出现以前,它根本没有产生过我们在20世纪的革命中所常见的那种‘领袖’。” [32] 然而一旦它发生了,它就进入了印刷品那具有累积性的记忆中。那被它的创造者与受害者所经历的、席卷一切的魅惑的事件,连锁变成一个有它自己名字的“东西”:法国大革命。如同一块庞大而无形状的巨石被无数水滴磨蚀成圆形的大岩块一般,法国大革命的经历被数以百万计印刷出来的字塑造成一个印在纸页上的“概念”(concept),而且,当时机一到,再变成了一个模式。为什么“它”爆发,“它”的目标是什么,为什么“它”会成功或失败——这些都变成了朋友和敌人之间无休止的争论的主题:然而,此后就再没有人对所谓“它的实存性”(it-ness)有过什么怀疑。 [33]
以大致相同的方式,南北美洲的独立运动一旦成为印刷出版的主题,就变成了“概念”、“模式”,还有名副其实的“蓝图”了。在“现实”当中,玻利瓦尔对黑奴叛变的恐惧,与圣马丁以秘鲁人之名号召他的原住民这两件事之间是颇为扞格不入的。然而印刷出来的字句几乎立即就冲刷掉了前者的痕迹,以致人们纵使记起了这件事,也觉得那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反常现象罢了。在美洲的波涛之中,民族国家、共和制度、共同公民权、人民主权、国旗和国歌等这些想象的现实(imagined realities)一一涌现,而与其相对立的概念如王朝制帝国、君主制度、专制主义、臣民身份、世袭贵族、奴隶制和犹太人贫民区(ghetto)等则尽皆遭到清算。[关于这点,最令人吃惊的莫过于对存在于“典型的”(modal)19世纪的美国的规模庞大的奴隶制,以及为“典型的”南美洲共和国所共有的语言这两个事实的“省略”(elision)了。]更有甚者,这些独立国家的复数性无疑更确认了这个蓝图的有效性与普遍可适用性。
事实上,如非更早一些,则至少到19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之时,一个可供盗版的“该”(the)独立民族国家的“模式”已经出现了。 [34] (最早这么做的团体,就是本章所专注讨论的那些被边缘化的、以方言为基础的受教育者的联盟。)然而正因为在那时它已经是一个已知的模式,遂对于后来者设下了某些不容过度明显逾越的“标准”。即使是落后反动的匈牙利和波兰士绅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对着他们受压迫的同胞演一出《请君入室》(尽管只是餐室)。如果你高兴的话,你可以说这是圣马丁的秘鲁化的逻辑在发生作用。如果说“匈牙利人”配拥有一个民族国家,这句话指的是所有的匈牙利人; [35] 它的意思是,主权最终必须是存在于说匈牙利语的人与匈牙利文读者的整体中的国家;而且,在适当时机,农奴制将被废止,群众教育会被提倡,选举权会扩张……这说明了何以早期欧洲民族主义就算是由最落后的社会集团来负责领导煽动群众的,他们的“民粹主义”的性格也较美洲来得深刻:农奴制一定得废,合法的奴隶制是无法想象的——正因为那个概念的模式已经稳稳地生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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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Kemiläinen,Nationalism ,p.42.
[2] Erich Auerbach,Mimesis ,p.282.
[3] 这场战役由59岁的查尔斯·佩罗(Charles Perraault)在1689年出版的Sièclede Louis le Grand 一书开其端绪。他在这本书中主张艺术与科学是在他所处的时代与地点方才完全盛开绽放。
[4] Erich Auerbach,Mimesis ,p.343.要注意奥尔巴哈说的是“文化”而非“语言”。在试图将“民族性”(nation-ness)归给“他们自己的”(their own)这个修饰语之时,我们也应谨慎从事。
[5] 与此相似的是,在英国戏剧中有一个关于两个蒙古人的描写的很好对比。马罗的《坦布连大帝》[Marlowe,Tamburlaine the Great (1587—1588)]叙述死于1407年的一个著名的皇帝。德来登的《奥兰赛柏》[Dryden,Auranzeb (1676)]则描述了一个同时代在位的皇帝(1658—1707)。
[6] 所以,当欧洲帝国主义在全球各地漫不经心地横冲直撞时,其他的文明却发现自己遍体鳞伤地面对着消灭了他们神圣的系谱的多元主义。中国(The Middle Kingdom)之沦为边陲的远东(Far East)就表现了这个过程。
[7] Hobsbawm,The Age of Revolution ,p.337.
[8] Edward Said,Orientalism ,p.136.
[9] Hobsbawm,The Age of Revolution ,p.337.
[10] “正因为在我们的时代里,语言的历史通常都被僵硬地和传统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史区分开来,我才有点觉得应该把它们放在一起处理,即使因此我们要承担较不专业的后果。”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11.事实上,赛顿-华生这本书中最有价值的内容之一,恰好就是他对语言历史的注意——尽管我们可以不同意他的处理方式。
[11] Hobsbawm,The Age of Revolution ,p.166.学术机构对美洲的民族主义是无关紧要的。霍布斯鲍姆自己注意到,虽然法国大革命时巴黎有6000名学生,但他们几乎未在大革命中扮演任何角色(p.167)。他也很有用地提醒了我们,虽然教育在19世纪前半期扩散很快,但在学的青少年数目以现代标准来衡量仍然是微不足道的:1842年的法国只有19000名高中学生;1850年在俄国6800万的总人口中有2万名高中学生;在1848年时,全欧洲的大学生总数可能是48000名。但是就在那年的革命中,这个虽小却具有战略重要性的集团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pp.166—167)。
[12] 第一份希腊文报纸在1784年出现于维也纳。策动1821年反奥斯曼起义的秘密会社“友爱兄弟会”则在1814年成立于“伟大的新俄罗斯谷类港口敖德萨”。
[13] 参见Elie Kedourie,ed.,introduction to Nationalism in Asia and Africa ,introduction,p.40。
[14] Ibid.,pp.43—44.柯瑞斯的《希腊文明的现况》的全文收录于此书第157页至第182页。文中包含了一段现代的让人惊愕的、关于希腊民族主义社会学基础的分析。
[15] 作者不欲僭称对中东欧地区拥有任何专门知识。此处及以下的分析大多参考赛顿-华生的著作。关于罗马尼亚文,参见其Nations and States ,p.177。
[16] Ibid.,pp.150—153.
[17] Paul Ignotus,Hungary ,p.44.“他确实证明了这点,不过和他所创造的这些范例作品的美学价值比起来,他的论争攻势是比较有说服力的。”值得注意的是,这段话出现在标题为“发明匈牙利民族”(The Inventing of the Hungarian Nation)的小节中,而这个小节是以这个含义丰富的句子开始的:“当某些人决定了一个民族应该诞生之时这个民族就诞生了。”
[18]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p.158—161.这个反应猛烈到足以说服他的继承人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 Ⅱ,在位1790—1792)恢复拉丁文的地位。亦请参见以下第六章。颇富启发性的是,政治上卡钦茨伊和约瑟夫二世在这个议题上站在同一立场(Paul Ignotus,Hungary, p.48)。
[19]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187.毋庸赘言,沙皇政权迅速地处置了这些人。谢夫成科在西伯利亚被整垮。然而,哈布斯堡王室则为了制衡波兰人而给了加利西亚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一些鼓励。
[20] Kemiläinen,Nationalism ,pp.208—215.
[21]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72.
[22] Ibid.,pp.232,261.
[23] Kohn,The Age of Nationalism ,pp.105—107.这意味着拒绝“奥斯曼语”(Ottoman)——一种由土耳其语、波斯语和阿拉伯语的元素组合而成的王朝使用的官话。非常典型的是,第一份这种报纸的创办人伊布拉辛·希那西(Ibrahim Sinasi)在巴黎留学五年后刚刚返国。他所引导的方向,随即有他人追随前进。到1876年,在君士坦丁堡已经有七家土耳其语的日报。
[24] Hobsbawn,The Age of Revolution ,p.229.
[25] Peter J.Katzenstein,Disjoined Partners,Austria and Germany since 1815,pp.74,112.
[26] 一如前述,这两个地区的国家语言的方言化很早就开始了。在联合王国(UK)的个案里,18世纪初对盖尔地方(Gaeltacht)的军事征服,以及19世纪40年代的大饥荒(the Famine)是推进这一趋势的强有力因素。
[27] Hobsbawn,The Age of Revolution ,p.165.关于这个主题,伊格诺特斯的著作中有出色而详尽的讨论,请参见Ignotus,Hungary ,pp.44—56。另外亦请参见Jászi,The Dissolution ,pp.224—225。
[28] Kedourie,Nationalism in Asia and Africa ,p.170.这段引文中提到的每件事都足以成为民族主义运动的范例。如果柯瑞斯指望的是“欧洲”的话,他需要回过头看;他面对的是君士坦丁堡。此时奥斯曼语尚未变成外国话。而不事劳动的、未来的妻子们正在进入出版品市场中。
[29] 例证请参见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p.72(Finland),145(Bulgaria),153(Bohemia),432(Slovakia);Kohn,The Age of Nationalism ,pp.83(Egypt),103(Persia)。
[30] Hobsbawn,The Age of Revolution ,p.169.
[31] The Break-up of Britain ,p.340.
[32] Hobsbawn,The Age of Revolution ,p.80.
[33] 试与下文作一比较:“工业革命这个名称本身就反映了它对欧洲相对迟缓的影响。这东西在那个字眼出现之前就已存在于英国了。要到19世纪20年代英国和法国的社会主义者——他们本身也是前所未闻的集团——发明了这个名词,而且可能是在和法国的政治革命类比之后发明的吧。”Ibid.,p.45.
[34] 如果说这个模式是法国的和美国的成分的复杂混合,也许会是比较准确的说法。然而直到1870年为止,在法国的“可做经验观察的现实”却是复辟王朝和拿破仑侄孙次等的王朝制代用品。
[35] 这并不是泾渭分明的事情。匈牙利王国的臣民当中有半数不是马札尔人。只有三分之一的农奴说马札尔语。在19世纪初期,上层的马札尔贵族说的是法语或德语;中间和下层的贵族“用掺杂着不只是马札尔语,也包括了斯洛伐克语、塞尔维亚语和罗马尼亚语表达方式以及德国方言的一种不合文法的拉丁文交谈……”参见Ignotus,Hungary ,pp.45—46,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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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伊里利亚(Illyria)位于亚得里亚海东岸区域,即今日的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伊里利亚在古代曾是一个领土延伸到多瑙河畔的国家,后为罗马人所灭。1809年到1814年之间,伊里利亚地区在拿破仑的法兰西帝国统治下发展出一种斯拉夫民族认同,这种斯拉夫民族意识到了19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奥匈帝国统治下发展成一个文学和政治上的伊里利亚运动,即泛斯拉夫民族主义运动(pan-Slavic nationalism)。——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