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翻译(这个文学形式)被赋予的任务,”沃尔特·本雅明如是说,“……是去守护看顾原文的成熟过程,以及翻译自身出生之阵痛。” [1] 是以在那简陋风寒永远黄昏的地下室,我凝神守护一个想象的成熟,看顾一个共同体的诞生,遗忘日光、雨雪、风与雾。我以惊异与敬畏,注视一座繁复深邃的言语之林的现身——a forest of language!而我是森林里的Hansel und Gretel,在令人困惑的黑暗中搜寻路迹与桥梁,我逐渐感觉我无知的步伐与四周的言语之树一同成长,我愈来愈清晰地听见言语之树的思想。当月光终于燃起一盏微亮的灯,我看见我的足迹行过,我的汗水滴落的土地上,长出了一片新生的、谦逊的言语之林。
这段翻译之路大体上是独自走过的,在芝加哥地下室的荒凉隐遁中,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为我记录时间之流,舒伯特的《冬之旅》伴我进入羁旅之梦,而吴晋淮的《港口情歌》帮我记忆了那即将遗忘的故乡的方向。这其中没有知识的傲慢,只有禁锢经院多年造就的疏懒与固陋。然而也有与我中途邂逅,偶尔同行一程的旅伴,如芝加哥大学音乐系的杨建章在音乐学与德文上对我的指点,如芝加哥神学院的罗兴隆牧师在基督教神学上对我的开示,也如远在鸭川之畔京都大学法学部的舍弟豪人就《罗马法大全》为我作的殷殷解说。他们的慷慨相助,挽救了我疏懒无知的危机。然而真正将我自无知的深渊中释放出来的,是我和我的日本同窗友人石田淳共同称之为“the”library的芝加哥大学Regenstein图书馆。在解读安德森以其歌德般的渊博与文采在《想象的共同体》里所构筑的民族之谜过程中,这座伟大的图书馆成为我时时叩问的、最忠实最关爱的导师。如果没有一座伟大的知识之城相伴,浅陋的我们如何面对一切经典所呈现的那种难以穿透的厚度呢?
“即使当所有表面的内容都被撷取出来,而且被传递过去了,”本雅明如是说,“真正的翻译者的主要关怀仍旧是难以捉摸的。” [2] 然而《想象的共同体》的翻译者的“主要关怀”竟是如此难以捉摸吗?在政治学、哲学与历史的歧路徘徊,在日本史、中国史和西洋史的地图上流离,在民族主义研究的迷宫里彷徨,在知识与政治之间挣扎,从青年到壮年,这一切都是为了寻找回家的路。这一切都是为了荷尔德林(Holderlin)的那几句诗:
Freilich wohl!das Geburtsland ists,der Boden der Heimat,
Was du suchest,es ist nahe,begegnet dir schon.
啊,是的,这是你出生的故土,你故乡的土地;你所要寻找的已经很近了,你最终将会找到的。
吴叡人谨识于
芝加哥大学1999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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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译者之务》(The Task of the Translator),参见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编:《沃尔特·本雅明,启蒙之光》(Walter Ben-jamin,Illuminations ,New York:Schocken Books,1968),第73页。
[2] 同上书,第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