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与斯特拉斯堡(1536—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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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6年3月,《基督教原理》付印后,加尔文匆促地横越阿尔卑斯抵费拉拉。据传统推断但非一般人所承认的说法是,他去那里的目的,是向新教徒的雷内(Renée)女公爵、埃尔克里公爵二世(Ercole II)之妻、已故路易十二之女,为被迫害的法国新教徒求救。加氏的宗教热忱,使女公爵深受感动,因此,她即聘他为终身函授宗教教师。加氏5月回到巴塞尔,不久,乃冒险去其故乡努瓦永。其去故乡的目的,在于出售一笔财产。事情处理完毕,加氏乃携其一弟一妹赴斯特拉斯堡。行至途中阻于战火,他们到日内瓦便停了下来(1536年7月)。

日内瓦乃瑞士法语区的首府,历史非常悠久。在史前时代,沿湖即有人生活。居民建有不少伟大房舍,这些房舍,目前尚有存者。在恺撒时代,日内瓦乃一繁盛的商业中心。罗讷河自雷曼湖(Leman)出口,行经法国入地中海,河湖交界之处有一桥梁,该桥梁即昔日各商业通路交会之点。在中世纪时代,日内瓦系受该城主教之统治。这儿的主教,不但是宗教领袖,而且也是政治领袖。在一般情形下,主教由天主教地区教会选出。地区教会,事实上即该地之权力中心。日内瓦之政治结构,即未来加尔文教派结构之依据。在15世纪,位于阿尔卑斯南麓之萨伏依公国,控制着日内瓦地区教会,并使地区之教会领袖沦为其附庸。自此以后,本来清正严明的政府腐化了,本来道德高尚的教士堕落了。一位神父居然这样说,只要他所属的传教士们不讨小老婆,他也不讨小老婆。像诸如此类的风流韵事,充满日内瓦。

在宗教与公爵双重统治下,日内瓦豪门组成了一个60人议会。议会除负责制定法令外,另选出4人为执政。通常议会在主教大教堂,即圣彼得教堂举行。会中所讨论者,宗教民政各居其半。宗教民政,无一定之分界,有时,主教掌管铸币,率领兵马,议会整饬道德,管理娼妓。像特里尔、美因茨及科伦的主教一样,日内瓦主教也算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路诸侯。不过,由于天高皇帝远,因此,日内瓦主教的行动是很自由的。现在,当地几位民政领袖,在弗朗索瓦·德·邦尼瓦尔德(Francois de Bonnivard)领导下,想使日内瓦脱离宗教及公爵的羁绊而独立。为了推进此一运动,这些“爱国者”曾与属于天主教的,及属于新教的伯恩结盟。参加此一结盟的人弗里堡,德文叫做艾德格诺森(Eidgenossen),意即盟友;法文则讹转为胡格诺派,意即法国新教徒。1520年左右,日内瓦领袖大半为工商巨子。因为日内瓦不像维腾堡,而是一个商业都市,其商业,北达瑞士,南达意大利,西及法国。日内瓦公民,于1526年曾组成一个200人之大议会。大议会选出一个25人之小议会,小议会即为日内瓦的真正统治机构。这个机构,经常和主教及公爵唱对台戏。一次主教宣称议会叛变,并召公爵部队前来。部队擒获主教,把他囚于奇尔隆(Chillon)。基于同盟关系,伯恩遂发兵包围日内瓦。公爵部队败绩,主教逃往阿讷西(Annecy)。拜伦式的英雄出狱了,大议会取得胜利。大议会因为恨萨伏依支持主教,因此改信新教,并独揽宗教民政大权(1536年)。这场好戏的演出,恰为加尔文抵达日内瓦之前的两个月。

这场革命理论上的英雄是威廉·法雷尔(William Farel)。像路德一样,他从小便是一个热情如火的虔诚青年。在巴黎,他深受雅各·勒菲孚·戴大普(Jacgues Lefevre d'Etaples)之影响。从他所翻译的《圣经》和所写的注释里,法雷尔找不到教皇、主教、免罪、炼狱、七圣礼、弥撒、教士独身、玛利亚及圣徒崇拜等存在之理由,于是,他的正教思想动摇了。由于鄙弃圣职授任,因此,他的传教均发自自己的良知。他在法国及瑞士各地,一面云游一面传教。这个身材不高,体力不壮,脸色苍白,胡须火红,但两目炯炯有神,发言具金石声的青年,逢人便说,教皇是基督的叛徒,弥撒亵渎神圣,崇拜教会雕像就是崇拜偶像,而这些都是该打倒的。1532年,他到日内瓦去宣扬他的这一套。主教方面的特务人员把他抓起来,并准备将这个“路德狗”投诸罗讷河。幸而民政人员从中作梗,因此他仅挨了一顿揍。死里逃生后,他去拜访25人小议会。小议会中的每一个人居然都给他说动了,在彼得·维雷(Peter Viret)及安东尼·福门特(Antoine Froment)等人协助下,竟开始大张旗鼓地宣传。他的宣传精简有力,因此大获一般人、甚至许多天主教教士的支持。1536年5月21日,小议会下令取缔弥撒,并将一切圣像圣物清除出教堂。教会财产一律判属新教,指定充做宗教、慈善及教育基金。教育实行强迫制,但一律不收学费。最厉害的,是制定了一种法规:凡属公民,均应宣誓信奉《福音》;凡不参加新教礼拜者,一律应驱逐出境。以上,便是加尔文到日内瓦时的宗教背景。

法雷尔现在是47岁。按实际年龄,他比加尔文仅大1岁,但就其性急冲动与能言善辩而言,他似乎比加氏年轻20岁还不止。像法雷尔这种人,可说是奠定及推进宗教改革之理想人物。加尔文则颇不一样,他不好活动,他的理想是一生从事研究及写作。他自己感觉,他适于与神相处而不适于对人。但是,法雷尔以《圣经》先知惯用的语言和态度去影响他。他说,如加氏所选择的,是研究写作,而不是冒险宣扬神的话语,则他可能遭受天谴。听到这些话,加尔文于是改变了心意。经由议会及地方宗教领袖的同意,未经圣职授任,1536年9月5日,加氏即在圣彼得大教堂开始传道。他所讲的,是《保罗达罗马人书》的前几章。现在的日内瓦,除少数死硬教派外,处处充满着新教的色彩。在此,保罗的影响,大大超过了罗马教廷奠基者彼得的影响。

是年10月,加氏由法雷尔及维雷陪同,前往洛桑(Lausanne)解决一项宗教纠纷。在那儿,他们说服了这个城市,使之参加新教阵营。他们回到日内瓦,正逢一桩盛事,即圣彼得大教堂所有传教士,重行宣誓献身上帝。所有传教士认为,既然接受《圣经》为神的话语,则他们便有责任实践《圣经》的道德规律。日内瓦改奉新教之后,大家发现,人们除了耽于唱歌、跳舞、饮酒作乐外,还不断发生赌博、奸淫之事。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日内瓦市区处处都是娼妓。在娼妓中,居然有组织有首领。就法雷尔与加尔文来说,容许这种现象存在,即无异于背叛上帝。

为了重整宗教道德,法雷尔发表了一篇《论信仰与秩序》(Confession of Faith and Discipline)的文章,加尔文发表了他的另一名著《教义问答》(Catechism)。这两种文献,于1536年由大议会核准为重整道德之依据。根据这两种文献,市民中如一再违反道德规律而劝阻无效者,于逐出教会后再驱逐出境。1537年7月,大议会规定,所有市民均应赴圣彼得大教堂,宣誓接受法雷尔的理论。任何人,凡有信奉天主教的表现,如持有念珠、保有圣物或于某圣徒纪念日行纪念等,均应议处。妇女乱戴帽子者,应予禁锢。赌博者,应给他戴脚镣。通奸者,流放前应先游街示众。日内瓦革命英雄波尼瓦尔德,由于行为放荡,也曾遭受警示。

日内瓦人虽惯于接受宗教统治,但过于严苛的宗教统治,便感到难以接受。过去在天主教统治下,道德要求很宽,他们尚感不便,现在新教的规定使他们动辄得咎,于是他们便准备反抗了。日内瓦的爱国志士,过去曾把日内瓦自主教及公爵的统治之下解救出来,现在,他们发现,日内瓦又不自由了。不自由的桎梏,是由新教狂热的教士加上去的。爱国志士,秘密的天主教徒,加上一个主张宗教信仰自由的团体——这个团体,称为自由党(Libertins)[1]——于1538年2月3日,在大议会中形成多数,于是,他们乃以新议会的名义,令教士勿过问政治。法雷尔及加尔文,一方面宣称议会为非法,同时坚持,若议会不收回成命,他们即不举行圣餐晚礼。4月23日,议会决议解除法雷尔及加氏教士职务,同时命他们3天内离境。市民对议会措施表示支持,曾公开大举庆祝。法雷尔应纳沙泰尔市(Neuchâtel)之聘,前往布道。在那儿,他消磨了自己的余生。他死于1565年,现在那儿还留有他的一块纪念碑。

加尔文所去之处,为斯特拉斯堡。该城当时是属神圣罗马皇帝统治的自由城市,统治权操于名为“外乡人教会”(L'Èglise des Ètrangers)的新教会众——教徒大半来自法国——之手。在那儿,教会每年给他的圣俸是52个基尔特(约等于1 300美元)。为弥补开销之不足,他卖了他的藏书,同时把房间提供学生寄宿。由于感到单身不便,他遂请法雷尔及布塞尔为他找对象。他说:“我不是一个登徒子,给女人手指一碰,便迷糊得忘记她一切缺点的人。因此我的理想对象,必须具备下列各点:贞洁、亲切、不啰唆、节俭、有耐性、关心我的健康。”先介绍的两位不成功,第三位是薏乐蕾·戴·毕儿(Idelette de Bure),一位穷寡妇,带着几个孩子,他却中意了。1540年,他和薏乐蕾结婚。她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可惜还没有长大便夭折了。1549年加氏之妻死了,加氏每提到她,便感到无限怀念。这和加氏公开严肃的一面,恰成一强烈的对比。15年残余岁月,加尔文在家所过的,全属孤寂的日子。

当加尔文在斯特拉斯堡度日维艰时,日内瓦有着许多事故发生。法雷尔及加尔文之被逐,对流亡的日内瓦主教是一大鼓励。他成天在想,如何胜利回到日内瓦,恢复他从前的地位。他的第一着棋,是请亚科波·萨多雷托(Iacopo Sadoleto)写一封《给日内瓦信》,敦促日内瓦恢复天主教信仰(1539年)。萨多雷托是位道德高尚的人文主义学者兼红衣主教,他曾建议教皇,以温和手段处理新教争端。其后,被指为异端的瓦尔多(Waldenses),在卡彭特拉斯(Carpentras)即因受到他的庇护,而逃过集体屠杀的厄运(1545年)。他以极漂亮的拉丁文,极客气的字眼,向“兄弟般的日内瓦长官、议员及公民”致意。在长达20页的一封信中,他表达了他的礼貌及其神学观点。他特别指出,新教之派系林立与互相倾轧,乃领导者追求权势之结果。他要人们以此与几世纪来都保持统一的天主教相比较。他要人们细想,真理究竟是在四分五裂的新教一边,还是在累积数世纪经验天主教的一边。他最后的结论是,让谁替你们服务,聪明的日内瓦人一定有所抉择。

日内瓦议会,对他的恭维表示感谢,并答应照他的指示去做。这时,日内瓦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文章学识,足以对这封信提出异议。当部分市民准备解除他们对法雷尔的宗教与秩序的誓约时,日内瓦真有恢复信仰天主教的样子。加尔文得知这种情况,于是殚精竭虑写了封“复红衣主教书”,信中提出了他的答辩。以风度对风度,以文章对文章,将新教神学说得头头是道。他指出,他之所以背弃天主教并非基于个人野心,他说,他相信如果他留在天主教,地位环境一定比目前要好。他说,他不否认天主教的存在基于神意,但他认为,赞成文艺复兴的教皇,已把天主教带向反基督的罪恶深渊。他反对萨多雷托只重视教廷会议的智慧,而忽略了《圣经》的智慧。他认为教廷的腐败,今天已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因此除革命外已无任何其他途径可循。最后,他指出,新旧两教如能携手合作,就宗教教义、仪式、人事,来一次全面革新,然后来谈宗教统一,天上的基督一定会大加赞赏。这封信强而有力,其中除论述赞成文艺复兴的教皇,已把天主教带向反基督罪恶深渊外,一般措辞,均极高雅——这在以谩骂为能事的那个时代是罕见的。路德在维腾堡读到这封信,一方面不住地赞美,一方面大骂该死的红衣主教。“我十分赞成,”路德说,“上帝会叫人出来……收拾我所发动的这场反基督者的战争。”日内瓦议会认为这两封信都很宝贵,决定由公家出钱把它们同时印出供人欣赏(1540年)。读过加氏信后,日内瓦人开始后悔:不该将加氏驱逐出境。他们说,这一来使他们损失了一位对瑞士宗教改革最有力的推动者。

由于下列因素的出现,更使人对加氏追念不已。接替法雷尔及加尔文的传教士,无论在布道及维系道德方面,都显得非常无能。人们轻视他们,且又回复了改革前的放逸生活。赌博、酗酒、斗殴、奸淫事件,常常发生。到处充满靡靡之音,人们赤身露体招摇过市。领导驱逐法雷尔及加尔文的四个官员,一个,因谋杀罪判处死刑;一个,因伪造文书受罚;一个,犯了叛国罪;一个,因拒捕被杀。控制议会的工商人士,发现议会一团糟。由于领导乏人,因此秩序混乱。由于秩序混乱,因此工商业无从发展。让被逐的主教复辟?议员怕受更换,或被逐出教会。怎么办?慢慢大家想到一个办法:请加尔文回来。1541年5月1日,议会取消过去对法雷尔及加尔文之驱逐令,并宣告恢复他们的荣誉地位。议会为劝加尔文回日内瓦主持宗教事务,派出了一个代表团又一个代表团。法雷尔并不介意议会对他未像对加尔文那般盛情的邀请,当议会代表团对劝加尔文之回驾感到无能为力时,他却挺身而出,以劝回加尔文自任。当时的加尔文,在斯特拉斯堡已经住惯了,那里的人希望他留下,他本人对回日内瓦也无多大兴趣。但因盛情难却,最后仅同意到日内瓦作一次礼貌上的拜访。1541年9月13日,加尔文返回日内瓦,日内瓦的盛大欢迎使他深受感动。致敬了又致敬,道歉了又道歉,保证了又保证——保证在加尔文领导下信奉福音建立秩序——这一来加尔文想走也走不成了。9月16日,加氏写信给法雷尔:“你的盛情我领了。我已决定不离开日内瓦。愿上帝赐福大家。”


[1]加尔文为控告此一团体成员道德上之放荡不检,特给libertine一字赋予新义。


神学大师神权的日内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