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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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共有7子,7子均为克劳德皇后所生。长子弗朗西斯,英俊、多情、豪爽,极似乃父。次子亨利,生于1519年,沉静、羞涩、粗疏,和他哥哥相比,有着更多的不幸。这对难兄难弟,在西班牙共同度过4年艰苦屈辱生活。哥哥回国后,不到6年便死了。亨利长大后,变得更为沉静。为了躲避宫廷生活的喧嚣,他常常把自己锁在屋里。跟随他的人,从来不见他笑。人们都说,他自去西班牙回来,完全变成西班牙人了。

与凯瑟琳结婚,非他所愿。在凯瑟琳方面,亦复如此。说到身世,她比他更为不幸。1519年,她生下来不到22天,父母即双双亡故。据医师诊断,夫妇俩均系死于梅毒。从那时到结婚,她一直便被人带来带去。1527年佛罗伦萨人逐走其美第奇统治者时,她即被扣做人质。当被逐者卷土重来,她即被城里人拖到城上。他们说:“你们攻城,她便没命!”克莱门特七世把她送给法国做抵押品,她便乖乖地来到马赛。一个14岁的女孩,嫁给一个14岁的男孩。这男孩在整个婚礼中,几乎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他们到达了巴黎,由于跟她而来的有着太多的意大利人,以致接待的人很不高兴。巴黎人背地都叫她为“那个佛罗伦萨人”。尽管她极力想争取他们的欢心,但是他们,包括她丈夫在内,从来不给她一个笑脸。结婚十年一直不孕,医生一口咬定,她的不孕和她爸妈梅毒有关。她求见公公弗朗西斯,希望他叫亨利给她一纸休书,她便隐到修道院去。一肚子辛酸,使她变成了个泪人儿。法国国王见着不忍,劝她别提休书二字。亨利也许是可怜她,终于使她做了妈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年一个,10年中她竟给亨利生了10个孩子。在她的孩子中,弗朗西斯二世,后来娶了玛丽·斯图亚特(Mary Stuart);伊丽莎白,后来嫁了菲利普二世;查理九世,后来成为圣巴托罗缪(St.Bartholomew)大屠杀案的主凶;爱德华,后来变成悲剧主角亨利三世;瓦尔瓦的玛格丽特,后来嫁给那瓦拉的亨利,同时变成他的克星。在凯瑟琳一生中,除了很短暂的几年外,亨利尽管借她的肚子生孩子,但却没有把爱赐给她。夺去她爱的女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狄安娜·戴·布瓦迪耶。

狄安娜[1]在法国宫廷中,是一位不同凡响的女人。由于天赋才华,使她在法国史上,占了一个颇显著的地位。女人的资本往往是年轻漂亮,然而她既不年轻也不漂亮。她与亨利恋爱时,亨利17岁,她则已37岁(1536年)。这时,她的头发已开始变成灰白,她的额头上也已开始出现皱纹。她虽既不年轻又不漂亮,但她长得却不难看。她风度优美,肤色很好——她的肤色之美,据说系得力于一年四季的冷水浴。她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对丈夫,布雷泽(Brézé)的路易,相当忠实——至少在他未死前是如此。然而,她是一个很会追求快乐的人,据说,她每次和亨利幽会,都玩得很尽兴。不过,爱只是她整个生命乐章的小插曲,因为,她不是一个浪漫的女人。法国责备她的,不是认为她在道德方面有问题。事实上,她是一位实事求是的女子,她不像弗朗西斯所爱的那些女子,除面目姣好之外其他即一无所有。她受过高深教育,果断、机智、有判断力。自风度与头脑方面而言,当代女性中没有哪一个及得上她。

就出身而言,她可算是名门闺秀。她自幼在莫林斯(Moulins)波旁朝廷中长大,因此,有着很深的艺术修养。她的父亲普瓦提埃的珍(Jean de Poitiers),因波旁公爵叛逆案受到牵连,1523年被捕,旋判死刑。由于她的丈夫系弗朗西斯宠臣,因而获得赦免。她的丈夫,布雷泽路易,是查理七世之孙。由于他是格兰特(Grant)的管家,兼诺曼底总督,因此颇具权势。1515年,他和狄安娜结婚。他56,狄安娜仅16。1531年,路易死了,她在鲁昂给他造了一座非常壮观的陵墓。在墓碑上,她说,她要为他永守忠贞。她以后便没有再嫁,但忠贞则只是一句空话。

狄安娜与亨利相遇,系在亨利代替其父作为交换人质的途中。相遇地点为贝约讷,这时,亨利只是7岁的孩子,而狄安娜已27岁了。7岁的孩子,母亲于两年前死了,现在又离乡背井远适异邦,心情可想而知。狄安娜看见亨利啼哭,走过去像妈妈安慰孩子一样安慰他。亨利对她于11年后所发生的爱,其爱苗也许就是这时种下的。17岁的亨利,现在虽已结婚4年,但在心理上仍未成熟。由于天生忧郁怕羞,因此,目前他所需要的,不是一个太太,而是一位妈妈。狄安娜的再度出现,可说正好适逢其会。她的沉静、温柔、体贴,正是亨利所需要的。亨利和她接近,最初所发生的,亦是母与子间的感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之间的爱,的确是很纯洁的。亨利在她的启迪和熏陶下,居然脱胎换骨:由一个厌世悲观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勇敢自信的大丈夫。这一变,是他即将继位为王的主要条件。狄安娜和亨利的爱情结晶,就是狄安娜·弗朗茨(Diane de France)。狄安娜不但把她和所遗的两个女儿一道抚养,而且,还收养了另一个孩子——亨利1538年和一位皮德蒙特(Piedmontese)地方的少女一度风流所生的女儿。那少女为偿这笔风流债,终生进入修道院。亨利和玛丽·斯图亚特的保姆,马丽·弗莱明(Mary Fleming)不但有一手,而且,也曾留下纪念品。不过在亨利一生中虽然接触过不少女人,但最使他倾倒的只有狄安娜。他为她写过不少诗,这些诗篇篇可诵。他送给她的金银珠宝,更属无可数计。对太子妃凯瑟琳,他也并没有完全置诸脑后。有时,也和她吃喝玩乐,不过,他的心总在狄安娜身边。太子妃虽了解,她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太子妃,真正的太子妃另有人在,然而,她也颇满足于丈夫赐给她的这份残缺的爱。至于狄安娜,也不是完全昧于大义的女人。尽管她极爱亨利,她也经常劝他回到妻子的身边。

亨利继位为王,狄安娜也水涨船高。他给她写了许多情书,书中一再表白,他愿终身做她忠诚的奴隶。狄安娜获得亨利宠信,使她富甲王侯。亨利答应过她,捐官所获收入,有她固定的一份,事实上,谁想做官,更是非走她这条路子不可。一次,亨利把埃坦普女公爵所戴的一串珍珠赐给了她,女公爵看着大不愿意。狄安娜以控告她为新教徒相威胁,女公爵吓慌了,不但不敢索还珍珠,而且为求无事,还白送了不少钱。亨利指定一笔多达40万泰勒(thaler,译按:德古银币)的款项由她使用,这笔钱是弗朗西斯遗嘱秘密协助德国新教诸侯用的。事实上,狄安娜的丈夫就留下了不少钱。她拿这些钱,聘请当时一流设计师德洛尔姆(Philibert Delorme),将阿内特(Anet)的布雷泽府邸,翻造成一所宏大精美的别墅。这所别墅,事实上不但成为法国国王的别宫,而且以其艺术珍宝窖藏之富,遂成艺术家、诗人、王公、贵族、主教、外交家、哲学家以及一切学者名媛聚会之所。这儿,可说就是法国的枢密院,主宰这儿的,就是冷静明智的狄安娜。狄安娜事实上只要是王在的地方,阿内特不算,其余如彻诺瑟(Chenonceaux)、昂布瓦斯及罗浮宫,处处都有她的踪影。在上述各处,举凡杯盘碗盏,陈设用具之上,均印有代表她和王的符号——以代表她的“D”字两个背靠背叠起来,中间插入一条短线,于是,就变成代表亨利的“H”了。这真是一段美丽动人的友谊。这段友谊,以爱情为基础,以金银为点缀,居然生死不渝。

在宗教方面,狄安娜曾运用她的影响力,代表罗马正教会制裁异端。她这样做是有很多理由的:她的女儿,嫁给弗朗西斯之子吉斯公爵;公爵及其弟,洛林红衣主教查理,双双被她奉为上宾;这哥儿俩,都是法国天主教教会的领导人物。至于亨利,从小便信仰天主教,这种信仰,因赴西班牙为人质而日益坚定。另外,还受到爱情的影响,在亨利写给狄安娜的情书中,上帝与狄安娜常混淆不清。教会自然也有影响,教会为解除弗朗西斯对宗教法廷所作的限制,曾答应给亨利300万金克朗。

尽管如此,新教徒在法国的势力,还是有增无减。加尔文及其他教派,不断派遣传教士进入法国。1559年左右,法国新教徒在下列各城市,如康城(Caen)、普瓦提埃、罗谢尔及许多地方已占优势。一位传教士估计,这时,新教徒在法国人口中,差不多已占1/4。一位天主教史学家说:“和约——特指教皇利奥十世与弗朗西斯一世所订之约——消除了教徒对罗马离心的根源了吗?答案是否定的。由于教会继续腐败,因此,此种离心力也越来越大。”在中下层社会中,新教教派所代表的是,抗议天主教政府妨碍市镇自治、苛捐杂税及浪费人民生命财产的战争。被国王把政治权力剥得精光的贵族,看到路德教派诸侯战胜查理五世后那种得意洋洋的样子,一个个眼红得不得了。他们想,利用人民对教会及政府的不满,也许可恢复他们所向往的封建制度。著名的贵族,如科利格尼(Gaspard de Coligny),及其弟弗朗西斯·达德洛特,路易·德孔德(Francçis d'Andelot,Louis de Condé)亲王及其弟安东尼·德波彭(Antoine de Bourbon),在上述观念支配下,均积极参加新教组织及活动。

法国新教徒教派,神学系采自加尔文的《基督教原理》。由于加氏系法国人,因此,其语言文字及思想逻辑,处处都能使法国人受到感动。1550年后,法国人几乎把路德二字忘记了。现在,大行其道的是胡格诺。这个名字,是自苏黎世经日内瓦传抵法国的。1559年5月,新教徒感到羽翼已丰,遂由各地派遣代表赴巴黎集会。这就是法国新教徒的第一次代表大会,开会方式是秘密的。1561年左右,据估计,法国加尔文教派所成立之教堂,已达2 000余座。

亨利二世决心扫除异端,命令巴黎法务院组成特别委员会(1549年)专司其事。由于这个组织,抓到人就判火刑,因此有“火王殿”(burning room)之称。根据1551年之夏多布里昂敕令(Chateaubriand),凡印刷、出售或持有异端图书者,均应从重判刑;坚持异端者杀无赦。检举异端者,可获异端所有财物1/3。任何法官,如对异端宽大,均会遭受检举。任何人,除非思想“纯正”,即绝无异端嫌疑者,始得出任地方首长。仅仅3年内,火王殿所烧死之新教徒,即达60余人之多。亨利拟建议教皇,依罗马新规定,在法国遍设宗教裁判所,但因巴黎法务院反对作罢。布尔格(Anne du Bourg),法务院之一员,大胆建议,异端应待特伦特会议(Council of Trent)确定何种思想算是正统后,才予追究。亨利说他偏袒异端,把他抓了起来,并说,非烧死他不可。不过,偏偏他命不该绝,因为,由于局势演变,使法国国王不能烧他。

亨利由于其父其兄及自己之长期被囚,故对皇帝恨之入骨。因此,凡属对查理不利之事,只要有机可乘,他均乐于进行。当路德派诸侯,为基督、为封建制度,决心拆皇帝的台时,他便和他们共组联合阵线。根据1552年,他和他们所签订的《尚博尔条约》,他可出兵占有洛林。战端一开,他很顺利,轻而易举便夺取了图尔、南锡、梅斯及凡尔登。查理的应付是,对德国新教徒让步,以卑辞厚币使帕索诸侯保持中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进袭梅斯法军。守梅斯的,是吉斯公爵弗朗西斯。由于他防守严密,故查理无隙可乘。自1552年10月19日,至同年12月19日,尽管查理气得吹胡子,梅斯始终无法攻下。再僵持下去不利,于是查理只好撤走他的残兵。他苦笑着说:“运气活像女人,爱少年不爱老年。”接着他又加一句:“如果是在3年前,我还甘心做托钵僧?”

1555年至1556年间,查理把荷兰及西班牙的权力,交付给他的儿子。当他和法国签订瓦塞勒斯(Vaucelles)停战协定后,便回西班牙去了。(1556年9月17日)。在查理的想法是,他的儿子菲利普,自此可以安坐龙廷了,但亨利并不这样想。他想,这正是攻击意大利的好机会。菲利普对军事不在行,他无缘无故又和教皇保罗六世动干戈。于是,亨利一面派吉斯公爵,率兵攻取米兰及那不勒斯,一面集结重兵,准备在法国东北古战场邀击菲利普。菲利普自量无力应付亨利,于是,从法格尔(Anton Fugger)处借了100万杜卡特(ducat,译按:古金币名),赠给英国女王,请其出兵助战。1557年8月10日萨伏依之伊曼纽耳·菲利贝托(Emmanuel Philibert)公爵,率领菲利普及其客军,大胜法军。在圣公旦(Saint Quentin)擒获科利格尼及蒙莫朗西后,挥兵直取巴黎。巴黎人心惶惶。由于无险可守,亨利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令吉斯公爵从意大利率兵回救。公爵果然不负所望,由于用兵神速,一回马不但解了巴黎之围,而且进占了英军大本营卡勒科斯(Calais)(1558年)——此城于1348年曾为英攻占。菲利普心灰意冷,不想再战了,在回西班牙前,遂与法国订立卡图—坎伯雷斯(Cateau-Cambrésis)条约(1559年4月2日)。是约载明,亨利同意法国留在阿尔卑斯以北;菲利普同意让他保有洛林及卡利斯。卡利斯之失,使英国玛丽女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真是不打不相识,亨利与菲利普忽然变成了好朋友。亨利答应以其女伊丽莎白嫁菲利普,其妹贝里(Berry)的玛格丽特嫁伊曼纽耳·菲利贝托。一场干戈,改以一连串喜宴、花束、笑声而告终局,的确大大出人意料。

婚礼举行前,留在佛兰德斯的菲利普,尚不免心怀疑忌,但在巴黎的法兰西人、佛兰德斯人及西班牙人,则对亨利的诚意,一点不表怀疑。为了准备公主婚事,勒斯·陶内勒斯(Les Tournelles)宫张灯结彩。圣安妮端街(St.-Antoine)处处堆满花束。婚礼进行得非常圆满,当婚礼钟声大鸣时,菲利普才感到他的疑忌是多余的。6月22日阿尔瓦公爵代表菲利普宣布伊丽莎白公主正位为西班牙皇后。亨利目前年已四旬,但对马上比武仍深感兴趣。这种比武,以连比三场而不下马者为胜。亨利已通过了两场,因为两场对手,及萨伏依公爵,都知道应当怎么玩才不伤害国王,而使国王高兴。但在第三场,由于对手蒙哥马利(Montgomery)是个冒失鬼,在闪过国王的枪后,他的枪尖不巧却从国王脸盔隙缝,透过国王眼睛,直捣国王脑部。9天中,亨利虽未断气,但已知觉全失。7月9日,其妹玛格丽特与菲利贝托之婚礼,在沉闷气氛中举行。7月10日,国王即告驾崩。亨利死后,狄安娜退居阿内特。7年后亦追随亨利于地下。最可怜的是凯瑟琳,亨利虽不爱她,她却爱着亨利。为了纪念亨利生前赐予她那份残缺的爱,她竟终生为他穿着丧服。


[1]雨果在《先王轶事》(Le roi s'amuse)中所载,狄安娜献身于王,以脱其父于罪之说不确。


战争与和平(1526—1547)第八章 亨利八世与红衣主教沃尔西(1509—1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