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
他声称仅有一个主题——他自己。“我的全部关注都在自己内心;我没有自己的事业,而仅有自我;我不断地思考……品尝我自己。”他经由自己的感情、习惯、好恶、疾病、感触、偏见、恐惧与思想做第一手资料,来研究人类的天性。他没有给我们一本自传,在文章中,他几乎不曾提到他议会议员、市长的生涯,或他的旅途以及他访问宫廷的任何事。他本身不带任何宗教或政治上的色彩。他给我们的是一些更宝贵的东西——对他本身的肉体、心灵、个性作坦白和深入的分析。他以欣然的态度极详尽地叙述自己的错误和罪恶。为了完成他的目的,他要求畅所欲言。他不顾良好风尚,将人的肉体与心灵袒露出来。他以喧嚣的坦诚谈论自己的生理机能,并引用圣奥古斯丁和维维斯关于浮夸的言论,对性交他有如下的看法:
每个人总是避免去看一个人出生,却急于跑去看他死亡。为了毁灭他,我们找寻一个广大的空间和足够的光亮;为了创造他,我们将我们自己隐藏于黑暗的角落,并就我们所能,尽量秘密地工作着。
即若如此,他声称作了某些保留。“我说的是真理,非倾我所有,而是尽我所敢言者言之。”
他告诉我们许多有关他自身的身体,且逐页告诉我们他的养生之道,健康是至善。“利用神意,辉煌与荣耀往往可由具有如我这般心境的人获得。”他以充满感情的文字记述本身排泄的变化。他找寻着哲学的瑰宝,却发现它贮存于自己身体中。他希望在爱情的狂喜中超越这些宝石,却发现它们“奇异地惊怪我”,威胁着使他丧失人道能力。他以骄傲的度量自慰道:“贮满十小时路程的水”,并可长时间骑坐而不疲惫。他结实强壮,非常贪吃,以致在大嚼时几乎咬到自己的指头。他以对艺术爱好的不屈不挠精神深爱着他自己。
他深以他的家世、纹章、华服和作为一个圣米歇尔勋位得主(Chevalier of St.Michael)为荣——并且写了一篇文章《虚荣》(Of Vanity)。他有很多缺点,并向我们保证,若有任何美德存在他心中,那一定是秘密进入的。然而,他确实有着许多优美的特性:如诚实、和蔼、幽默、镇定、怜悯、节制和容忍。他将富有爆炸性的思想投入空中,却在落地前将其捕获并熄灭。处在一个因教条冲突任意杀戮的时代里,他请求他的同胞们对这方面的谋杀不可太过分确定。他成为近代世界首先具容忍心灵的一个范例。我们原谅他的错误,因为我们也有着相同的错误。我们发现他的自我分析十分吸引人,因为我们知道故事中所提及的乃是我们自身。
为了更进一步了解自己,他研究哲学家们。不管这些哲学家以虚荣的自负来分析宇宙整体,指示超越坟墓之外的人类命运,他仍然喜爱他们。他引用西塞罗说的话:“除了哲学家所言外,没有一件事看来是荒谬的。”他赞美苏格拉底,因为“将人类失落已久的智慧从上苍重新带至凡间”。他附和苏格拉底道:劝世人少研究些自然科学,而多研究些人类行为的导向。他自己毫无“体系”(System),他的思想是如此无休止的演化,以致没有一种标志可标定他哲学思想的飞驰。
在他的早期思想中,他勇敢地采纳了禁欲主义(Stoicism)。由于基督教已分裂成许多自相残杀的宗派,且利用战争与屠杀,使本身染上血迹,很明显,它已很难给人一个控制本能所需的道德标准了。于是蒙田转向哲学,寻求一种自然伦理,其道德法则不受教条起落的影响,而禁欲主义似乎颇符合这个理想;至少它曾塑造了几个古代最佳人物作为典范。有一段时间蒙田以禁欲主义作为他的理想,来训练自己的意志以自我征服(Self-mastery)。他尽量避免让感情来骚扰他行为的正当及心灵的平静。他以平和的气度来面对噩运,把死本身视为自然和不可避免的。
虽然某些禁欲色彩陪伴着他以至终了,但他愉悦的精神,不久又发现另一种哲学来辩护它的正确性。于是,他反对倡导追随“本性”,却又极力压抑人性的禁欲主义。他透过自己的本性来解释“本性”,而且决定在不伤害到理念的原则下,随心所欲。他非常高兴发现伊壁鸠鲁并非粗浅的感官论者,而是为正当享乐辩护。他非常惊异地发现卢克莱修具有如此的睿智与高贵气质。现在,他热心地宣扬人类追求快乐的权利。他承认唯一罪恶是无节制的。“无节制是扼杀快乐的瘟疫。节制并非快乐的枷锁,它是一种调味品。”
由于他的看法游移不定及当代法国基督教的堕落,他变成了怀疑论者,此怀疑论后来却一直深深地影响着他的哲学思想。他的父亲曾经深受图卢兹自然神学家拉蒙德·萨邦迪(Raymond Sabonde)(死于1437年?)的影响,此人继承了烦琐学派的努力,意图证明基督教之合乎理性。蒙田的父亲要他的儿子翻译论文。而他照着做了,并且在1569年出版了他的译本。传统的法国受到了他的熏陶,但一些议论则指责拉蒙德的理性主义。1580年蒙田在他《散文》的第2集中,刊入了一篇200页《为拉蒙德·萨邦迪辩护》的论文。在里头他正式对反对者提出答辩,他辩证理性是有限制而不可信任的工具,并且提到最好将宗教建立在对《圣经》及圣母院的信仰上。他这样做等于自动放弃了作者的学术立场,结果反而为拉蒙德作了一次反宣传。一些人如圣伯夫(Sainte-Beuve),指出这是一次毫无诚意的辩证。不管怎样,这是蒙田最具毁灭性的论文之一,而且可能是现代文学中怀疑论的最具体表现。
早在洛克之前,蒙田就确认“所有的知识都是由感觉传给我们”,并认为理性乃依靠感性,而感觉会欺骗我们,因此严重地限制了它的范围,得到的结论为理性是不可靠的。“在人的内在和外在都充满了弱点和虚假。”(在理性时代刚萌芽的时候,也即在培根和笛卡儿之前30年,蒙田就提出了他们——指培根和笛卡儿——从不会停下来去探求的问题:“为什么我们应该相信理念?”而这个问题帕斯卡在80年后才提出,且一直到大卫·休谟、康德[Kant]之前,从未有其他哲学家提到过。)甚至于听任直觉的本能都要比理性安全些。且看看动物是如何地利用此种本能相处——它们有时确比人要来得聪明些。“在一群人和另一群人之间的差异,要比一群人和一群动物之间的差异大得多。”人不再是生活的中心,就好像地球不再是宇宙的中心一般。人认为他和神相差不远,人的事情是神关心的焦点,世界乃是为人而存在的,这些想法都未免过于妄大自尊。更荒谬的是,人自以为他的心灵可以彻底了解神的本性。“唉!麻木不仁的人呀!你甚至不能造出一条虫,尚且想造出一打的神!”
蒙田由另一条途径掠近怀疑论——他思考人们对于法律、道德、科学、哲学和宗教的信仰及其变异——在这些真理当中,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真理?他喜欢哥白尼的天文学,甚于喜欢托勒密的。但是“又有谁知道,一千年之后,是否会有第三家理论起而代之”,而“更可能的是这个世界会不会全然不是我们想象的世界?”“世上没有科学”,只有一些自命不凡的人所作武断假设罢了。在所有哲学当中,最好的莫过于庇罗(Pyrrho)的——谓我们一无所知。“我们所知最多的部分,即是我们所不知的最小部分。”“我们所坚信的是我们所知最少的部分。”“对任何事情予以确定,是愚蠢的表现。”“简单地说,就是没有永恒的存在,我们的存在是如此,万物的存在亦是如此。我们及我们的判断,和所有其他的生灵,都在不断地滚动、转变中逝去。因此,没有任何东西是屹立不变的,而我们和存在之间并没有任何的联系。”之后,蒙田重新建立了他对基督教的信仰,对不可知的神,唱着宇宙即神的赞美歌,他渐渐地治愈了他心灵的创伤。
此后,蒙田常怀着对教堂的尊敬,将他的怀疑论引用到所有事物上。“我到底知道了什么?”变成了他的座右铭,他将它刻在他的印信及书房的天花板上,此外他还在屋椽上刻了这些箴言:如“赞成与反对都是可能的”;“它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不了解任何事,我不作任何决定;我不匆促下判断,我必须审视清楚”。他之所以有这种态度,部分是受苏格拉底“我无知”的影响,部分则取法于庇罗及科尔内留斯·阿格里帕(Cornelius Agrippa),大部分则取自塞克斯都·恩披里柯(Sextus Empiricus)。所以他说:“我把自己紧紧地系缚在我所看到的和所把握到的东西上面,因而我不会离岸太远。”
如今,他到处所见都是相对的,没有一处是绝对的,尤其在审美的标准上,他更是如此,我们这位活泼的哲学家沉迷于女人胸部美的不同意见的研究。他相信很多兽类比我们美,并认为人们衣饰他们自己是明智之举。他发觉人的宗教观和道德观常由他的环境决定。如莎士比亚所说:“我们对于善与恶的判断,常受主观意见的影响。”“人的烦恼起自他对事的看法,而非起自事的本身。”良知的法则不是出自上帝,而是来自习俗。当我们违反了部族的习俗时,我们才感到良心的不安。
蒙田并不认为由于道德是相对的,它们可以因而被忽视,相反,他坚决反对扰乱道德的稳定。他大胆地谈论“性”,并为男人要求更多的自由。但当你仔细审视他时,你将会突然发现他是传统派的人物。他力劝年轻人注重贞操,因为他知道,花在性方面的精力,来自平日力量的贮存。他还特别提到,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运动员,是绝对戒绝性爱与接触女人的。
将他的怀疑论扩展到文化本身,是他的心愿之一,在这方面他要比卢梭与夏多布里昂(Chãteaubriand)抢先一步。他在卢昂看到的印第安人,激发他阅读旅行者日志的决心,从这些记事当中,他写成了他的论文《食人族》(Of Cannibals)。他认为折磨活着的人,要比吃死去的人野蛮得多。“我不觉得在那个国度里(指印第安美洲)有任何野蛮或残暴的地方,除非人们认为,那些不常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就是野蛮。”他猜想这些土著很少生病,经常是快乐的,可不用法律而能融洽相处的。他赞扬阿兹特克(Aztec)人的艺术和印加(Inca)人的生活方式。他借书中卢昂地方印第安人之口,提出对欧洲财富与贫穷的控诉:“他们发现我们当中的某些人应有尽有,另一些人则因饥饿而濒于死亡,他们惊奇于贫穷者安于现状和对不公平事情的忍耐力。”他比较印第安人和他们的征服者之间的道德观,并且提出了如下的指控:“那些虚伪的基督徒……带着罪恶的传染病,传给了那些急于学习,身心健康的无辜者,使他们受到了感染。”蒙田一度忘记了他的诚恳,而爆发他那高贵的愤怒。
如此多的美好城镇遭到了洗劫和毁灭;如此多的国家被破坏或变得荒凉;成千成万的各种性别、阶级、年龄的无辜者,被置于刀剑之下,遭到了屠杀与蹂躏;那些世界上最富足、最美好的部分,为了胡椒和珍珠的交易,被破坏和本末倒置!啊!这就是机械所带来的胜利!啊!这就是彻底的征服!
他对宗教的尊敬是出自诚心吗?很显然,他一直对真理所作的追求,已经使得他和基督教的教条绝缘。他对神所保有的模糊的信仰,是将神想象为大自然,有时则想象成宇宙的灵魂,或世界上深不可测的智慧。好几次他还预言了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神将我们当手球般玩着,时而抛上,时而抛下”;但他却将那些无神论者讥为“违反自然和荒诞不经”。他还将那些不可知论当做另一种教条主义而拒之千里——我们怎知道我们将永不知道?他将所有企图定义灵魂或解释它与肉体关系的努力,视为矫揉造作而又徒劳无功。他想要真心接受灵魂不朽的说法,但又苦于找不到经验或理念上的证据,而且这些永恒存在的想法,着实曾令他惊骇不止。“除非是为了信仰的缘故,我绝不相信神迹。”此外,他还预言了休姆著名的论证:“到底两个人躺在那儿的可能性,要比其中一个人在12小时内,被风从东方吹到西方大多少?”(在今天他可能找到另一个例子。)他讥讽那些朝圣者,他们认为不管教会行政人员是如何腐败,基督教能在这样长的时间中屹立不坠,必然有其神圣性。在这件事上,他要比伏尔泰抢先了一步。他提到,他之所以为基督徒,乃是因为地理上的关系,若不是如此,他说道:“我宁可参与那些崇拜太阳的人。”就一位读者所记得的,蒙田只提过一次基督(耶稣),而那些有关圣母的可爱的故事,也只在他冷静的心中激起适度的感应而已。虽然如此,他却横渡意大利,在洛雷托的圣母寺前,放下了4尊许愿的肖像。他缺乏那些所谓宗教精神所具备的特征——谦卑、罪恶感、忏悔、自我惩罚及对神的宽恕和救赎的切望。他是一位厌恶殉道的自由思想家。
在他不再是一位基督徒之后很久,他仍保持着一分天主教徒的诚心。就好像早期一些明智的基督徒,偶尔也崇拜异教的神一般,蒙田,一个极端的基督异教徒,有时也会抛开他精选的希腊和罗马哲学家,去冥拜基督的十字架,甚至亲吻罗马教皇的足。他不像帕斯卡只从怀疑走到信仰,他还身体力行,不只是小心而已。他可能早就了解他的哲学是如此的犹疑和矛盾,只能作为文明的心灵(由宗教形成者乎?)的奢侈品以及当代浴教条于赤血的法国,是不会易之以信仰“只有死才是实在”的智慧迷宫。他也认为一种具有智慧的哲学,是不会和宗教互相抵触的:
单纯的心灵,缺乏好奇心和缺少深一层的教育,可以造成好的基督徒,他们经由对神的敬畏和顺从,坚守着他们单纯的信仰和遵行法律。在那些中等资质的智慧当中,却容易产生意见的错误……那些所谓最好、最明视的心灵,形成了另一类好的信仰者,他们经由长久对宗教的探讨和对《圣经》意义的深入研究,发现了基督教会的神圣奥秘……那些淳朴的农人是诚实的一群,哲学家也是如此。
因为所有的信仰不过是为了要掩饰人们无知的恐惧罢了,所以在他对基督教作了彻底的批评后,他劝导我们接受此时此地的宗教,而他也忠于他的地理处境,回到了他先人的宗教信仰。他喜欢具有仪式、感情而又馥郁的宗教,因此他喜爱天主教甚于新教。他厌恶加尔文教派的过于强调宿命,作为一个具有伊拉斯谟血统的人,他喜欢入世的亲切的罗马枢机主教,甚于日内瓦的罗耀拉。他对于新的教条因袭了旧教条狭隘的观念,而感到遗憾。虽然他嘲讽那些因竞争性神话而小题大做的异教徒,但他看不出焚毁这些迷途的羔羊有何意义。“毕竟,只因他人与我们意见不同就将之活活烧死,是太高估自己的判断力了。”或是别人以此对待我们。
在政治方面,他也只是一个安分的保守主义者,他看不出改变政府的形式会有什么作用,新的政府将会和旧的一样不好,因为它还是由人治理。社会是如此“大的一个架构”,如此由本能、习俗、神话和法律构成的复杂的结构体,它经由“尝试—错误”(Trials-and-Error)的智慧的历程而成形,所以不可能有一个单种的智慧——不管它多么强有力——可以不造成混乱和伤害,而将它拆散又复合。除非他们企图限制人们的思想,否则最好服从当今的统治者,即使他们劣迹昭彰。当思想受到牵制时,蒙田可能毅然决然地起来反抗,因为“我的思想是不可屈的,虽然我的膝盖如此”。智者只对公职怀着敬意,但尽量避开它。“最伟大的职业是保护大众福利,而又对大多数人有利”,然而“就我来说,我远离了它”。他履行了他的诺言。
他哀叹他的大半生是在法国惨遭破坏中度过,“在一个如此堕落又无知的年代里”,“看看所有古代的史实,没有一个是如此悲哀,你将找不到一个可以和我们日常所见相比拟的”。在当时法国的斗争中,他不是一个中立者,“我的兴趣从没使我忘记敌人值得颂扬的特质,和我方遭人谴责的缺点”。他虽然没有披挂上阵,但他的笔总和“政治家”(Politiques)站在一起,他们是一群主张与胡格诺教徒妥协且爱好和平的天主教徒。他称赞米歇尔·奥皮塔尔的中庸且有远见的人道主义,当他的朋友那瓦尔的亨利成功地实行了奥皮塔尔的政策,而步上胜利之途时,他兴奋极了。蒙田是在那个野蛮年代里最文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