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土收场白
对话者:教皇贝尼狄克特十四世、伏尔泰。
布景:一处人类乐于怀念的地方。
贝尼狄克特:阁下,在这里和你见面,我感到很高兴。虽然你对我奉命领导达18年之久的教会一再给予打击,但是,鉴于本教会的罪过,以及令当代世人同觉汗颜的不公,你的声讨极为有益。
伏尔泰:你现在就像你过去一样,乃是历任教皇中最和气、最慈悲的一位。要是每个上帝的仆人之仆人都像你这样,我将承认教会的诸般罪恶乃为人们的天赋;我也必继续尊重这个伟大的团体。你知道,50余年来我怎样尊敬耶稣会士。
贝尼狄克特:我知道。但是就在他们减少政治阴谋,并勇敢地反对国王的无法无天之时,你却站在攻讦他们的一边,实在令我感到遗憾。
伏尔泰:在那一场争辩里,我要是把事实看清楚些,应该比一味袒护詹森派教徒来得好。
贝尼狄克特:是啊!你看你照样会犯错,就像教皇一样。既然你如此谦冲为怀,可愿意听听我忠诚地留在你所舍弃的教会的原因?
伏尔泰:那该是最有意思的。
贝尼狄克特:我就要滔滔不绝地说一大堆话了,这恐怕你会听厌了。然而,别忘了你的著作也是长篇累牍的。
伏尔泰:我常以一窥罗马全貌为念,但是我将乐于洗耳恭听。
贝尼狄克特:我也常盼望和你一谈。我必须承认我欣赏你的机智与才华。但是导致你迷途的正是你的光彩。一个飞黄腾达的人,很难同时保持谨慎的个性;活跃的人物,不屑去拥护传统和权威;人们喜欢批评事物,惟其如此,你才能感到个别和新奇的乐趣。可是依据哲学的说法,新的东西没有谬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乐意不以一位神父或神学家的身份对你说话,而是以一个哲学家对待另一位哲学家的方式交谈。
伏尔泰:谢谢你。我是否担当得起哲学家的称呼相当值得商榷。
贝尼狄克特:你有不标新立异的良知。但是你犯了一项基本的严重错误。
伏尔泰:那究竟是什么呢?
贝尼狄克特:你认为一个人一生能得到如此广博的知识与深刻的悟性,而适合坐下来判断人类的智慧——判断人类历经许多世纪所形成的传统与习俗。传统之于团体,有如记忆之于个人。犹如记忆丧失会造成疯狂,传统的突然崩溃也将促使整个国家精神错乱,像大革命时代的法国一样。
伏尔泰:法国并没有疯狂,法人只不过把几百年来所受的迫害,浓缩成十年的愤怒而已。此外,你所提到的人类,并非一个人,而是易错的个人之集合与连续。而人类的智慧,不外个人见识和错误的总称。到底在琐碎的思想中,由什么决定哪些部分将留传后世,而广远流布下去呢?
贝尼狄克特:各种思想在社群或国家实验中的成败,决定了哪些思想得以存在,哪些将行灭绝。
伏尔泰:我没有这样肯定。可能当权者的偏见,在许多例子中,决定思想的取舍。检查制度可能阻碍成千的好思想汇入人类的传统。
贝尼狄克特:我猜想,我的前辈们认为,检查制度乃是一种防止某些将会摧毁社会秩序的道德基础之思想以及助人忍受生活重担的具有鼓舞的信仰、广为流传的一种手段。我承认我们的检查员犯了某些严重的错误,如伽利略一案就是——虽然我以为我们对待他比你的徒众指使许多人相信他的学说,还要温和些。
伏尔泰:这样说来,传统便可能是错误和暴戾的,是悟性进步的一道障碍。如果禁止人类怀疑传统,他怎么进步得了?
贝尼狄克特:或许我们也应该对进步加以质疑,但是暂时把那个问题搁在一边吧!我相信我们应可质询传统与习俗。惟务须当心,勿使破坏超过我们所能建设的。注意勿因保留某一部分而牺牲其他部分。并常谦虚地认为:代代累积下来的经验,可能比短暂个人的理性,来得有见地些。
伏尔泰:而且理性乃是天赋最高贵的礼物。
贝尼狄克特:不,爱才是。我无意轻视理性,但理性应为爱的仆人,勿作傲慢的奴隶。
伏尔泰:我一向供认理性有其脆弱的一环。我知道理性易于讨好我们欲望所提示的任何东西。我的朋友狄德罗一度写道:感觉出来的真理,比由逻辑证明的真理扎实。真正的怀疑论者也怀疑理性。或许我夸张理性,是因为疯人卢梭夸大了感觉。我认为让理性附丽于感觉,比感觉臣服于理性,还要不幸。
贝尼狄克特:完整的人需要二者相互作用。现在我不知道你愿意陪我更进一步探讨吗?你是否同意,我们所拥有的最清晰、最确实的知识,乃是我们知道我们存在,以及我们思想这一知识?
伏尔泰:哦?
贝尼狄克特:所以,我们知道思想,比我们知道其他事物更为直接。
伏尔泰:对于这一点,我表示怀疑。在我们内省并知道我们在思考之前,我相信我们早就认识事物了。
贝尼狄克特:但你也会承认,当你内省时,你觉察到的那种实在,与你有时喜欢归纳一切事物所得到的实在,截然不同。
伏尔泰:我怀疑此点。但请继续讲下去。
贝尼狄克特:你也会承认,当你内省时,你所感到的实在,乃是最美好的实在,是意志的奔放。
伏尔泰:神父,你前进得太快了。我曾经欣赏适度的自由论,可是逻辑促使我接受决定论。
贝尼狄克特:那就是说,你把当下的感觉,向冗长、不确定的推论俯首称臣。
伏尔泰:我无法驳斥倔强的小透镜研磨者——斯宾诺莎。你读过斯宾诺莎的作品吗?
贝尼狄克特:当然读过。教皇不受《删订索引》所限。
伏尔泰:你知道我们视他为无神论者。
贝尼狄克特:我们不必互相形容人。他是一个可爱的人,却非常忧闷。他到处看到上帝的存在,以至于不给人类的人格留余地。他和奥古斯丁一样虔诚,和圣人一样伟大。
伏尔泰:贝尼狄克特,我爱你。你对待他,比我从前待他还慈悲。
贝尼狄克特:让我们继续讨论。我请你同意思想、知觉与人格的意识,是我们最确实知道的实在。
伏尔泰:很好。我同意。
贝尼狄克特:所以我认为我的否认物质论、无神论和决定论,是合理的。我们每一个人有一个灵魂,宗教便建立在这一事实上。
伏尔泰:假定那些都对,又如何证明几世纪来,加诸教会教条上的一大堆荒谬是正当的呢?
贝尼狄克特:我知道有许多荒谬、许多不可信的事物,但人们却喊着要这些事物。在几个例子中,教会为了接受这些奇异的事为教条,而向坚持而普遍的民众要求屈服。如果你从人们手中,夺去我们允许他们保有的信仰,他们就会不受控制,采纳传奇和迷信。宗教团体并不发明迷信,只是阻止迷信;破坏了有组织的信仰,光怪陆离的迷信将像蛆虫,出现于基督教的伤口上,一一兴起。即使如此,科学界比宗教界存在着更多不可置信的事物。最不可思议的,岂有过于相信原始时代的星云,决定了你剧本里的每一行文字?
伏尔泰:但是有些故事,像石棉圣人烧不着、断头圣人把头拿在手上,以及圣母玛利亚进天堂,真令我吃不消。
贝尼狄克特:你的肠胃太差。一般人接受这些故事并无困难,因为这类故事乃是教条的一部分,能鼓舞、安慰他们的生命。那就是他们不会长久听从你的原因,因为他们生命的气息,不是凭借听你说话而获得。所以,在信仰与不信仰的斗争中,信仰恒得胜。你看,天主教如何在西日耳曼赢得人心,如何在异教的法国复兴,如何在拉丁美洲得势,并延伸力量及于北美,甚至清教徒的土地上。
伏尔泰:神父,有时我想你的宗教所以能复兴,不是依靠教条的真理、神话的魔力,甚至不是凭借你善于运用戏剧和艺术,而是端赖你非常微妙地鼓舞你的子民多生育。我发现生殖率是哲学的头号敌人。我们出生,年老而去世,简单的生殖力,击败了才智活动。
贝尼狄克特:如果你认为我们成功的秘诀在于生殖率的话,你就错了。这与更高深的东西有关。你想不想知道全世界知识分子正重返教会,是为什么?
伏尔泰:因他们懒得思考。
贝尼狄克特:不见得。他们业已发觉,你的哲学除却无知和绝望,别无答案。聪明人发现,为你弟兄所称的自然道德所做的种种努力,全归失败。你我或许都同意:人生下来具有利己的本能,后者乃在几千几万年原始环境中形成;人的合群本能比较脆弱;要驯服自然无政府主义者成为正常和平的公民,则有赖强有力的道德、法律规范。我们宗教家称呼利己本能为原罪,源于我们的第一对祖先——那就是说,源自那些侵扰人、无法无天的人、一直危险的猎户,他们随时准备战斗杀生,以便夺取食物或保护同伴。他们必须极端贪心、好斗、残酷。因为他的社会组织不够健全,他们必须依赖自己以保障生命和财产的安全。
伏尔泰:你不是以教皇的口吻在说话。
贝尼狄克特:我说过我们应该像哲学家般谈论。教皇也能成为哲学家,但他不但必须把哲学的结论清楚地告诉人们,而且必须能够影响他们的情感和行为。我们相信——而且世人正回到教会,因为人们知道——没有一样人为的道德规范,足以彻底控制自然人的不合群冲动。人们的道德生活——虽然道德生活和肉体格格不入——有赖童年学得而形成部分宗教的道德规范。这一规范有如上帝的而非凡人的话语。你想保存道德、抛弃宗教,但是使道德深植于人心的却是宗教。我们务须使道德信条成为最珍贵的宗教信仰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为唯有透过这种信仰,生命才赋有意义和尊严,以便支持和尊贵我们的存在。
伏尔泰:摩西也是这样杜撰他与上帝的对话吗?
贝尼狄克特:成熟的人不会问这种问题。
伏尔泰:你说得对。
贝尼狄克特:我原谅你不成熟的讽刺。当然,汉谟拉比、莱喀古斯和努马都是聪明的。他们认为如果不想让道德在我们最强烈的本能长期侵袭下崩溃,则须以宗教为基础。你在提到奖善惩恶的上帝时,也同意这一点。你要求你的仆人信仰宗教,但是你却认为你的朋友们不信教也能过日子。
伏尔泰:我依然认为哲学家能超出宗教之外。
贝尼狄克特:你是多么天真呀!小孩子懂哲学吗?稚子能推理吗?社会的根本为道德,道德的基础是品格,在理性能发挥指导作用之前,品格早已在青少年时代形成了。我们必须在一个人年轻、可锻炼的时期,把道德灌注给他;然后可以坚强得足以抵抗利己的冲动,甚至能拒斥利己的理性。我担心你考虑得太早。知识分子生来就是利己主义者,若知识不用道德控制,它能把社会撕成粉碎。
伏尔泰:当代有几位最好的人,发觉理性为一种充分的道德。
贝尼狄克特:那是在利己的智力有时间摆脱宗教影响之前。少数人像斯宾诺莎和贝尔、霍尔巴赫和爱尔维修,他们在放弃祖先信奉的宗教后,可能仍过着良善的生活;但是谁知道他们的美德不是得力于宗教教育呢?
伏尔泰:无数跟我同时代的人物,像杜波依斯枢机主教和路易十五,都是卑劣可鄙的放浪形骸之徒,宗教熏陶和天主教的正统学说均归无效。
贝尼狄克特:对于他们,你写过言不由衷的赞美。
伏尔泰:啊,是的,我就像贵族教会的一些僧侣;我运用宗教之名而行欺诈,以便获得我所认为美妙的目的。
贝尼狄克特:然而,无疑地,无数信仰正统宗教的人——甚至于奉行所有宗教教规的人——能够变成大罪人和重罪犯。宗教无法使犯罪完全绝迹;它仅是在教化人类的伟大工作中,有所助益而已。我们相信倘使宗教付之缺如,人类将更坏更糟。
伏尔泰:可是有关地狱的可怕教义,把上帝变成凶丑残暴者,比历代任何暴君还要冷酷。
贝尼狄克特:你很不满那种教义。然而你若对人性了解得彻底些,你就会知道他们必须受恐惧惊吓,同时受希望鼓舞。害怕上帝就是智慧的开始。一旦不害怕了,人们也就开始堕落了。你的不道德比较文雅。你与夏特莱夫人的长期交往,留下了美好的韵事;然而你与令侄女的关系却有失体面。你也从不谴责你那位好色朋友黎塞留公爵的行为。
伏尔泰:我怎么能责备他?那将危害到我的贷款。
贝尼狄克特:你不会活着看到无神论如何把人变成最可鄙的野兽。你读过萨德侯爵的文章吗?在法国大革命的高潮,他出版了三本小说。他在里头指出,如果没有上帝,则除执法当局的侦察外,什么事情都可以畅所欲为。他指出世上有许多恶人享乐富贵,许多好人受苦受难;因此,既然没有天堂或地狱,也就不必做一些有害于我们快乐的善事了。他结论道:如果意志不是自由的,就不必负道德上的责任。世上本无是非之分,只有强弱之别。善即是弱,弱便是恶。就是强者剥削弱者所得的乐趣,也是合理的。他辩称,残酷发乎自然,且常令人感到快乐。所以他赞同各种形式的快乐,甚至于最令人作呕、卑劣的变态都行。直到最后,至高无上的善行似乎在于接受痛苦,如同一种性喜悦的形式。
伏尔泰:那个人应该被痛打个半死。
贝尼狄克特:对,如果你抓得到他的话。但如果抓不到呢?想想无数的罪行夜以继日发生,而且从未被发觉或惩罚。即使他不担心人家发觉,但也必须有种道德规范,以防止人犯罪。你所处的时代是历史上最不道德时代之一,这有任何怀疑吗?对于你自己的《处女》,我不愿置一词。但我记得你著的《国王在塞尔夫公园》一书,这本淫书大量印行,销售到很远的地方。人们,甚至妇女,都狂热购读。这本描写性爱的放荡书刊,成为时代淫秽的洪水,以及不信教者的温床。
伏尔泰:教皇陛下,你该知道性本能是很强烈的,就是有些教皇也不例外;而且不论法律如何禁止,性本能都非求得发泄不可。
贝尼狄克特:正因为性本能强烈,所以它需要特别的控制,当然没有鼓励的必要。那就是我们为何用有秩序的婚姻来疏导它,并且尽力使得早日结婚成为可能。在你的新社会里,你使得大家——鲁莽者除外——结不成婚,若要结婚则需到性成熟之后很久才行。而且你假借印刷自由和歌剧自由的名义,用作品和戏剧来刺激人们的性想象、性欲望,使大家的节欲变得困难。
伏尔泰:年轻人自由一点,毫无长久的害处。
贝尼狄克特:我觉得你错了。一个男人婚前喜欢乱爱杂交,很难成为忠实的丈夫;一个婚前乱七八糟的女人,要是婚后能忠于丈夫,那实在太例外、太不可能了。因此你不得不允许越发随便的离婚。我们使婚姻成为庄严神圣的事,成为终身互谅互爱的誓言。你们却视婚姻为一项买卖的合同,任何一方由于一时的吵嘴,或由于希望物色到更年轻更富有的新对象,都可以自由中止合同。如今每个家庭门户大开,使得对方远走高飞。婚姻这一组织变成暂时性、实验性的混乱结合。这是女人的悲剧,道德秩序的不幸。
伏尔泰:可是,亲爱的神父,一夫一妻制是违反自然,而且让人难以容忍的。
贝尼狄克特:限制本能,是不自然的。但要是没有许多此类限制,社会将无从存在。我相信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拥有一个伴侣、几个儿女,总比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有几个伴侣、一个儿女幸福多了。一个男人,因其太太养育儿女,以致容貌憔悴老丑,于是遗弃元配,另找美女,这样的丈夫,怎么会长久幸福呢?
伏尔泰:然而禁止离婚的话,你就必须容忍通奸。通奸在天主教的国度里很是普遍。
贝尼狄克特:不错。这正是我们的弱点和罪过所在。由于不信仰的心理滋长,才产生这种弱点。因为通奸尚能替儿女维持一个表面上团聚的家,所以可能比离婚好,给家庭所带来的长期困扰,也没有离婚那么厉害。然而我很遗憾,我们尚未找到较完善的解决办法。
伏尔泰:神父,你是一位诚实君子。如果我能够分享你的信心与慈悲,我将付出所有的一切。
贝尼狄克特:到现在你还是难以信奉宗教。有时候,我真不敢希望能够赢回像你这样灿烂的人,你们的笔杆足以驱使千万人为善为恶。但你们同路人中,有几个正在观察可怕的现实。进步的泡沫已在无数男女被杀害、城市一个一个被毁灭、多少人孤单寂寞,比历史上任何其他世纪都严重的一个世纪里破灭了。知识、科学、舒适以及动力上的进步,只是手段上的进步而已。如果目的或欲望毫无进步,则进步无异幻想。理性用来改善工具;目的却由本能决定,本能则在生前形成,在理性发展前建立。
伏尔泰:我仍然对人类智慧抱有信心。当我们日子过得更安全的时候,我们将同时改善目的与手段。
贝尼狄克特:你是否更有安全感了?暴力的犯罪减少了吗?战争的惨烈远逊于从前了吗?你希望武器的毁灭性将吓阻你和你的敌人从事战斗;然而从弓箭到炸弹这种武器的同等进步,可曾阻碍过国与国之间作殊死挑战?
伏尔泰:教育人类将费时许多世纪。
贝尼狄克特:同时,想想你所宣传的毁灭宗教,可能比城市化为废墟更悲惨。无神论不是悲观主义的先驱吗?这种悲观主义,不是比信教者所知道的悲观论还灰色吗?而你,富足又闻名,难道你不经常想到自杀吗?
伏尔泰:是的,我尝试过要信仰上帝。但我向你供认,上帝对我的生活毫无意义。而我的心灵深处,我童年时期信仰所在的心灵深处,也曾感到空虚。但是这种感觉也许只属于个人和过渡时期的一代。这些悲观主义者的子孙们将自由自在地作乐,将比因恐惧地狱而惶惶不安的基督徒快乐多了。
贝尼狄克特:在大多数教徒的生活中,恐惧感只扮演较次要的角色。鼓舞他们的是:死亡的痛苦,并非无意义的字眼,而是无限生命的前兆。当人们获得无限的生命时,所有世上的不公和残酷,均将获得矫正、治愈。他们将与他们从前爱过又失掉过的人共度幸福和祥的日子。
伏尔泰:那的确是真正的安慰,不论那多虚无缥缈。我感觉不到它,因为我几乎不认识我的母亲,我罕曾见过父亲,也没有儿女。
贝尼狄克特:你不是一个完人,所以你的哲学也是不完整的。你可曾了解穷人的生活?
伏尔泰:只了解他们的外在。但是对待那些靠我的产业生活的穷人,我尽量给予公正和帮助。
贝尼狄克特:你不愧为一个好领主。而你注意到你手下令人安慰的忠诚,必须以宗教指导和崇拜为支柱。但是同时,你令人沮丧的福音——死后一切希望成空,也传遍整个法国。你可曾回答缪塞的问题?在你和你的信徒告诉穷人,真正的天堂必须由他们自己在地球上创造之后,在他们杀害了他们的统治者之后,新统治者产生了,贫穷也依然存在,不安和混乱尤甚于从前——那么,你能给予败北的穷人什么样的安慰呢?
伏尔泰:我未曾建议他们杀害统治者。除了态度更加恶劣外,我怀疑新统治者会和旧统治者差不多。
贝尼狄克特:我不愿说革命都是不正当的。但是根据我们不朽的阶级组织所积留给我们的经验,在每次颠覆之后,立刻会产生新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富人和贫户。我们每个人生来就不平等。每一样新发明,每一样附添于生活或思想上的错综之事,都增加聪明人和平庸者、强者与弱者之间的隔阂。乐观的革命主义者主张自由、平等、博爱。但是这些令人向往的偶像,从未同时出现过。如果你主张自由,无异让自然的不平等扩大为人为的不平等。要防止这种弊端,你就必须限制自由。所以你标榜的自由乌托邦,有时候变成暴政的束缚。而在这一阵混乱里,博爱只是口惠而实不至的具文而已。
伏尔泰:是的,正是如此。
贝尼狄克特:好,那么到底是你或我把较大的安慰,贡献给绝大多数的可怜人呢?如果你深信法国及意大利的劳苦大众,他们的路旁祠堂、他们的十字架、宗教偶像以及虔诚的奉献都是无意义的虚伪炫耀,如果你深信他们的祈祷只传到空虚的天空,那么你认为你帮得上他们的忙吗?人生最大的悲剧,岂有过于叫人相信除了奋斗谋生,生命毫无意义、生命必腐朽,其他则一切无常?
伏尔泰:神父,我同情你的感受。我收到一封塔尔蒙德夫人写给我的信,而深为感动与困扰。我清楚地记得信是这样写的:“先生,我想一位哲学家应该只为努力求得人类减少邪恶和增进幸福而写作。如今,你的作为正好相反。你总是撰文反对宗教是足以限制邪恶、足以安慰不幸者的宗教。”然而我也有我自己的信仰——那就是真理对于穷苦大众终必成为一种幸福。
贝尼狄克特:除非真理经过世世代代考验仍然不失真实,否则真理就不成其为真理。前代证明你错了,后代将会谴责你。甚至于人生奋斗过程中的胜利者,也将责怪你,因为在各种不可避免的社会阶层形成中,你剥夺了穷人安于卑陋现实的希望。
伏尔泰:我不愿站在双重欺骗穷人的一边。
贝尼狄克特:我们没有欺骗他们。我们教导他们信仰、希望及慈善。这三样东西是人类生活的恩物。你对三位一体报以凄惨的玩笑;但你是否知道,上帝自己降生到世界上,分担人类的痛苦,替世人赎罪的观念存在人心,使百万、千万的人灵魂深处感到安慰。你嘲笑处女诞生说(基督教认为圣母生耶稣时为处女之主张),然而所有的文学作品中,是否能找到女性谦逊和母爱这一更可爱动人之象征呢?
伏尔泰:那是个美丽的故事。假使你读过我所有的99册著作,你将知道我也承认神话对安慰人心有其价值。
贝尼狄克特:我们不认为那些事迹属于神话,而是最高深真理的一部分。它们的影响等于最真实历史的影响。我不再提及多少艺术和音乐因它们而产生。这些艺术及音乐都是人类文化遗产最辉煌的一部分。
伏尔泰:这些艺术的确高明,但是你们天主教典礼中所吟唱的格里高利圣歌,则令人厌烦。
贝尼狄克特:要是你够深度,你就会欣赏我们教会仪式和圣事的价值。我们的仪式,使崇拜者在生活的舞台及一致的手足之情中团结在一起。我们的圣事,是上帝内在慈悲的具体象征。看到儿女经由洗礼(洗去罪恶、皈依教门之意)和坚信礼而进入社会,继承这个古老的信仰,父母当会感到慰藉。所以世世代代结合成一个不受时间限制的家庭,个人无须感到孤单。赐给罪人机会,让他供认罪过,并接受赦免。你说这样做只不过纵容他再度犯罪而已;我们则以为如此足以鼓舞他开始新生活,脱卸犯罪感的压迫。心理医生不是努力在寻觅告解的代替品吗?他们造成的神经病患者,是否和治愈的一样多呢?在圣餐圣事中,衰弱的人因与上帝结合而鼓舞,而坚强起来,那不是很美妙的事吗?有什么事比孩子们第一次领圣餐更可爱的呢?
伏尔泰:我依然为“吃上帝”这个观念而感到震颤。那真是野蛮习俗的遗产。
贝尼狄克特:你又再度把外在的象征和内在的慈悲混为一谈了。最浅薄的事,莫过于诡辩了。诡辩者从表面上品评事物,却自以为深刻。所有当代人士都被诡辩带入歧途了。在宗教领域里,一个成熟人必经三个阶梯,即:信仰、不信以及了解。
伏尔泰:你可能对。但是这并不能证明充满罪恶的高阶教士的虚伪,抑或对于诚实思想的迫害是正当的。
贝尼狄克特:是的,我们感到有罪。信仰宗教总是好事,但是传教者却为有错有罪的男男女女。
伏尔泰:既然传教者有过错,为何又声称绝无谬误呢?
贝尼狄克特:教会只在最正式、最根本、最重大的判决中,才宣称她本身绝无过错。有时候如果希望个人或社会安宁和祥,必须终止争论才是。
伏尔泰:如此我们又回溯到令人窒息的检察制度、与那残忍的不容异教了。这是足以毁灭我生命的东西,也是教会史上的污点。我看得到宗教裁判所的大门正再度开启了。
贝尼狄克特:我但愿事实并非如此。从前宗教裁判所之如此残酷,乃是因为教皇权力太小。我的前任们努力遏阻过裁判所的霸道。
伏尔泰:教皇们也有罪。在十字军时代,他们冷眼旁观无数犹太人被杀害;他们又和法国合谋,屠杀阿尔拜根新教徒。为什么我们应该回头再度信仰那个教会——那个能制造又会赦免残暴的教会?
贝尼狄克特:我们过去受到当时习俗的影响,现在我们分享到道德的进步。看看我们的传教士,他们不是有教养、忠诚、行为俱佳吗?
伏尔泰:据说如此。但那可能因为他们有竞争对手;一旦生殖率较高的拥护者给予他们政治上至高的权力,谁晓得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1、2、3世纪的基督徒以道德高尚闻名,可是当他们得势以后,你知道他们变成什么面目。他们杀害的异教徒,百倍于所有罗马帝国皇帝屠杀过的总人数。
贝尼狄克特:那时我们的子民刚刚接受教育。希望下一次我们将有较好的表现。
伏尔泰:贵教会有时的确做得不错。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异教徒由于不曾剥夺那慰藉穷人的信仰,有几个教皇乃对异端表示温和的宽容。就我而言,我也不希望破坏穷苦人家的信仰。我向你保证,穷人是不看我的书的。
贝尼狄克特:穷人有福了。
伏尔泰:同时,如果我和同志继续启迪少数人,让他们踊跃、勇敢地防止教会再度垄断有教养者的思想,那时你必须原谅我。如果历史未曾启示我们不断努力,以预防正统派必然的不容异端,那么历史就全无价值了。贝尼狄克特,我尊敬你,但是我必须依然故我。
贝尼狄克特:愿上帝原谅你。
伏尔泰:原谅一词适用于任何人。
结论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