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哲学家者
当教士被逐、礼貌被弃、新闻记者着眼于哲学家之际,这场大战更显得血雨腥风;现在巴黎所有的才智及文字,都施展在如何忍受及如何杀害上。我们看到1725年,伏尔泰如何遭遇一些困扰,以解救犯同性恋罪的皮埃尔(Pierre Desfontaines)免于死刑的法律处罚。皮埃尔从未原谅他。1735年,皮埃尔开始发行《现代著作观察》杂志,一直到1743年止。皮埃尔在该杂志中,担当所有品德,尤其是贞节的保卫者角色;他愤怒地指责当时文学里种种品行不检情事,以及不够完美的正统派学说作品,他成为伏尔泰最顽强的敌手。1745年皮埃尔逝世,由他的友人费内龙继续接棒,遂行其十字军运动。
费内龙为反对哲学家诸君中,最有能力、最勇敢且才学最丰者。他是一位力能胜任撰写《玛丽·斯图亚特史》(Histoire de Marie Stuart,1742年)的学者。他也于1771年完成8册厚的《日耳曼(Allemagne)帝国史》。他也是一位足以写作《方天诺战役赋》(1745年)的诗人。伏尔泰必视此诗为他自己的皇室历史学家之诗的一侮辱的对峙。费内龙于1745年创办一杂志,名为《当代书信》。该杂志不止一次抽取伏尔泰之血。费内龙在发迹之前,有段贫苦的日子;有一次他因批评一位有地位的神父而在巴黎的巴士底狱遭监禁达6个星期之久;然而他昔日曾精力充沛地奋斗了30年之久。他对伏尔泰怀恨在心的原因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伏尔泰曾劝阻腓特烈大帝聘用费内龙为驻巴黎的通讯员。1754年他创设一新期刊,名为《文艺年》,他主编该刊,刊中文字多由他自己撰写,每十天出版一期,直到1774年为止。
费内龙钦佩布歇的宗教保守主义,以及17世纪庄严的生活方式;他觉得哲学家们对社会组织、道德支柱以及令人感到安慰的宗教信仰的了解,实在粗浅得该受责备。他说:
没有一个时代的煽动性作家超过这个时代,他们……集中他们所有的力量攻击上帝。他们自命为人道的提倡者,从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等于伤害人民、荼毒人类、剥夺人类唯一慰藉痛苦的希望。他们不明白他们正在推翻社会秩序、促使穷人反抗富人、弱者对抗强者,并且把武器送到千百万人的手上。这些人至今所以不致引起暴行,他们的道德及宗教意识与法律之拘束,同样具有功劳。
费内龙预言,对宗教的攻击将动摇国家的一切根本。他预言了一个世代以后爱德蒙·伯克的警告:
无信仰者的盲目狂热,难道不是比迷信者的宗教狂热更荒谬、更危险吗?开始是容忍你祖先时代的信仰,你不说别的话,只高谈容忍,然而却没有一个教派比现在更排斥异己……至于我,我主张文人不得秘密结社,且除了宗教、道德及光荣的团体外,不许其他团体产生。
费内龙是一个敏锐的批评者。他绝不放过机会去刺戳哲学家意识上的漏洞。他嘲讽他们的独断主义,以及伏尔泰的领主权利,而称其为“图尔奈伯爵”(“Comte de Tournay”)。当哲学家们称费内龙为流氓及顽固分子以为答复时,费内龙便回敬一拳,说狄德罗是伪君子,格里姆是阿谀外国名人的马屁精,并把全部不信教的人叫成“骗子、恶棍、没有教养的自大者、无赖”。他指控《百科全书》作者偷窃雷奥米尔《论蚂蚁》一文的插图;《百科全书》作者否认此事;法国科学院支持这项否认;不久事实证明费内龙的指控正确。但是他在卡拉斯一案中,却没有做好;他指出证据证明卡拉斯有罪,他又撰文指称伏尔泰在替卡拉斯辩护时,“基于人道的立场因素较少,而基于欲引起大众注意伏尔泰存在的因素较大”,而且“希望大家谈论他”。克莱龙小姐是一位出色的悲剧演员,她喜欢伏尔泰,并且拜访伏尔泰。费内龙殷勤地赞扬他的对手,并暗示有关某一个女演员不道德的私人生活。演员们愤慨于费内龙的推诿之词,认为费内龙本人不正当地妨害他们的私生活。黎塞留公爵不是通奸的迫害者,他劝法王路易十五把费内龙再送回巴士底狱监禁。但是皇后因费内龙“忠诚而热心地与哲学家们战斗”而赦免了他。当哲学家的友人杜尔哥当权的时候,《文艺年》的特权消失了(1774年)。费内龙以美食大饱口腹之欲,1776年因营养太足而死。他的遗孀要求伏尔泰收养费内龙的女儿,但是伏尔泰认为那样做无异对女人太过殷勤了。
有个字跟费内龙的30册书,对哲学家的破坏力几乎不分上下——这个词是莫罗(Jacob Nicolas Moreau)的讽刺文题目的最后一个词。其名为《有关卡库阿斯(Cacouacs)历史的新回忆》,莫罗说卡库阿斯是一种赤裸人形的动物,他们在舌头下面含着一袋的毒素;当他们说话时,毒液就混在他们的话里,污染了附近的空气。这位聪明的作者摘录狄德罗、达朗贝尔、伏尔泰和卢梭作品中的文字;他声言这些人都是活生生世界的十足毒害者。他又控诉他们“纯为品尝作恶的乐趣”而写作。他称他们为无神论者、无政府主义者、不讲道德者、利己主义者;但是卡库阿斯这个词把他们刺痛得最厉害;它暗示鸭子的刺耳聒叫声,以及疯人的喧哗不休,有时候(正如此字的含义)暗示厕所的臭味难闻。伏尔泰努力反驳,然而谁能驳得倒气味呢?
保守派分子得到鼓舞,并增加他们的打击力量。1757年,他们赢得一位有朝气、野心勃勃的生力军。帕利斯在1754年曾在代利斯地方拜访过伏尔泰,当时他持有塞奥特的介绍信,信中说帕利斯是“由你的作品调教出来的弟子”。一年之后,他在南锡演出一出喜剧,剧中温和地讽刺卢梭。帕利斯在巴黎教导年轻而热诚的罗贝克(Robecq)女公爵,这位女公爵至少是舒瓦瑟尔公爵的朋友。善于指责错误的狄德罗,曾在所著《自然之子》一书之序言中,责难过她的品行不端。可能是为了安慰她,帕利斯于1757年出版《大哲学小札》,严厉抨击狄德罗,但是赞扬伏尔泰。1760年5月2日,在罗贝克女公爵的资助下,帕利斯提供其《众哲学家》这一喜剧,在法兰西戏院演出,此剧为当时优异的演出之一。此剧对待爱尔维修、狄德罗及卢梭,恰如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作品于2183年前对待苏格拉底一样。爱尔维修被描绘成迂阔的哲学家瓦莱尔(Valére)。瓦莱尔在剧中把利己主义的利他论介绍给才女西达里瑟(Cidalise)听;观众立刻明白,这位才女是影射若弗兰夫人,她家客厅常有哲学家逗留。狄德罗被描写成多尔蒂丢斯(Dortidius)。剧中的仆役克里斯宾(Crispin)爬着出场,大声咀嚼生菜,巴黎人知道这是对卢梭的讽刺性描述。卢梭曾于1750年公开指责文明,并提倡“自然国”的理想。那是粗野却合法的讽刺,除了被影射的受害人之外,每个人都津津有味地欣赏这场喜剧。罗贝克小姐的家里,曾经聚集过她的朋友、忠于她的人以及几位和她一样爵位的世袭者。女公爵本身虽然因肺病而奄奄一息,来日无多,却也坚持利用自己热情的美色,替这喜剧的初次公演增色;在第2幕剧结束的时候,她召唤帕利斯到她的座厢里去,公开拥抱他;然后,咯出血来,被送回家。《众哲学家》一剧于29天之内上演达14次之多。
同时,有一位卓越的人也一起来攻击非教徒,他就是法兰克侯爵(Jean Jacques Le Franc,Marquis de Pompignan)。他是一位省长,擅长写作诗及剧本,此种高明的才华使他膺选为法国科学院的会员之一。他在接受此项荣誉时发表演讲,公开指责说:
骗人的哲学,自命为真理的机构,却用来作诽谤的工具。它自夸本身多温和、多谦虚,实则自命不凡、骄傲自负。哲学界的人,笔下洋溢勇猛和傲慢的口气,实则生命充满了恐慌。从他们标榜的主义,找不到确实的东西;从他们的伦理思想中,找不到安慰;没有规范给当代人信守,又不能替未来提示目标。
法王路易十五赞扬这篇演讲词。伏尔泰在一篇不具名的7页长小册子《当》里,讥笑法兰克的就任讲辞。伏尔泰的《当》小册子里,每一段均以“当”字开头。例如:
当一个人有幸被邀加入光荣的文学家社团时,是不需要在接受的演讲中讽刺文学家的,此举无异于侮辱该社团及大众……
当一个人不配当文学家,也一点没资格当哲学家,则他不适合说我们的国家只有虚伪文学以及空洞哲学……
诸如此类,并不十分让人信服。但是不久,莫雷莱用大幅的纸张,以“如果”开头,不久又以“因此”为始;伏尔泰则接下去以“到”“那个东西”“那个人”“是”“否”“为什么”等词为句首。法兰克为逃避这场暴风雨,逃回到他的故乡蒙托邦,以后再也没有在法国科学院上出现。然而1772年他又以《透过怀疑本身的怀疑论宗教报复》一书而参与对抗。他力陈物质主义对道德没有约束力;如果上帝不存在,什么事都可以畅所欲为;我们只要规避警察就可以了。而且假若没有天堂,“如何”——这位侯爵问道——“使人们安于国家指定给他们的隶属地位呢?”
1761年,加利亚尼(Galiani)神父自那不勒斯到达巴黎。他在巴黎的沙龙里,前后红了8年。他告诉喜欢他的哲学家们说,他们之中有几位提倡“回归自然”,真不啻是疯狂的企图,那样做将使文明人返回野蛮和暴行;他又说宇宙设计的证据势不可当;他并指出怀疑论终将导致知识的空虚,以及精神上的失望:
凭借我们所受的启迪,我们发现空虚多于充实……空虚之感,长存于我们的灵魂和想象之中,乃是我们悲哀的真正原因……一切均已说尽做完之后,怀疑论是聪明人用来反对他自己的本能和趣味的最大努力……人们需要确实的事物……大多数的人,尤其是女人(她们的想象力倍于我们)……无法作为不可知论者。崇尚不可知论的人,只有在他们灵魂的青春强壮时期,才力足维系这种主张。如果灵魂渐渐老了,某一个信仰又会再度出现的……不可知论是一项理智上的失望。
为反击出类拔萃的加利亚尼、博学的尼古拉·贝尔吉耶、文质彬彬的纪尧姆、勤勉的费内龙、贵族法兰克侯爵、难缠的帕利斯以及喋喋不休的莫罗,哲学家们在这场笔舌大战中,使出一切武器,从推理、嘲弄到批评、辱骂,一一都用上了。伏尔泰放弃他的和平,冒着危险,常以富于机智而非争辩,去答复每一个对哲学及理智的攻击。“把这些可怜虫的名字告诉我,”他在给狄德罗的信中说,“我将给他们恰如其分的对待。”
要作弄莫罗相当困难,因为他是皇后的图书馆员及史官。但是法兰克侯爵,用一点小手法就足以使他当众受辱。帕利斯也可用双关语予以刺穿。马蒙泰尔因此写一首打油诗讥讽帕利斯,那是很难翻译的:
此人一度名叫帕利(Pali)。
最初人们叫他笨帕利斯(Palis)。
后来叫他矮帕利斯(Palis),呆帕利斯(Palis),
然后是虚荣帕利斯(Palis),冷帕利斯(Pal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