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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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高力回到鞑靼村的那一天,村里已经成立了两个哥萨克连。村民大会上决定,要把所有能拿起武器的人,从十六岁到七十岁,都动员起来。许多人觉得目前这种局面是靠不住的:北面是已经在布尔什维克手下的、敌方的沃罗涅日省和红色的霍派尔州;南面是战线,战线一转,就会以排山倒海之势把叛乱的哥萨克碾碎。有些特别小心谨慎的哥萨克不愿拿起枪来干,但是强迫他们干。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就坚决不愿干。

“我不去。你们把马牵去吧,随你们对我怎样好啦,拿枪打仗我是不干的!”早晨格里高力、贺里散福和安尼凯来家里找他,他这样声明说。

“你为什么不愿干?”格里高力翕动着鼻孔,问道。

“不愿干就是不愿干呗!”

“如果红军来攻咱们的村子,你怎么办?是跟我们走呢,还是留下来?”

司捷潘用闪闪放光的眼睛看了格里高力,又看阿克西妮亚,凝神看了半天,沉默了一阵子,然后才回答说:

“到那时候再看……”

“要是这样,给我出去!贺里散福,把他抓起来!我们马上把你毙了!”格里高力不去看靠在锅台上的阿克西妮亚,抓住司捷潘的军便服袖子,把他拉到自己跟前。“咱们走,没什么好啰嗦的!”

“格里高力,别胡闹……放开!”司捷潘脸色煞白,轻轻地挣着。

阴沉下脸的贺里散福从后面把他抱住,嘟哝说:

“你要是有这种心思,那咱们就走吧。”

“弟兄们!……”

“我们不是你的弟兄!走吧,别啰嗦!”

“放开我,我参加连队好啦。我刚害过伤寒,没有力气呀……”

格里高力似笑非笑地笑了笑,松开司捷潘的军便服袖子。

“你去领枪吧!早这样就好啦!”

他把军大衣一掩,没有打招呼就走了出去。贺里散福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感到不好意思,向司捷潘要了些烟丝卷烟卷儿,还坐了半天,说了半天话儿,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也不曾有过似的。

傍晚时候,从维奥申镇上运来两车武器:八十四支步枪和一百多把大刀。许多人拿出自己收藏起来的武器。村子里共出兵员二百一十一名。其中一百五十名骑兵,其余的是步兵。

各处暴动的人还没有统一的组织。各个村庄都是单独活动:各自成立连队,在大会上选举勇敢善战的人任连排长,不问军衔,只看战功;暂时都没有外出作战,只是和周围的村庄联络联络,派骑兵侦察队在附近巡逻巡逻。

在格里高力回来以前,鞑靼村就又像一九一八年那样,选举彼特罗·麦列霍夫担任了骑兵连连长。担任步兵连连长的是拉推舍夫。炮兵们由伊凡·托米林领着上巴兹基去了。那里有红军扔下的一门残缺不全的大炮,瞄准镜没有了,轮子也坏了。炮兵们就是去修这门炮的。

这二百一十一人使用的武器,就是从维奥申运来的和在村子里搜集到的一百零八支步枪、一百四十把马刀和十四支猎枪。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也和其他一些老头子一起,从莫霍夫家的地窖里出来了,他把那挺机枪挖了出来。但是却没有子弹带,所以连队并没有使用这挺机枪。

第二天傍晚时候得到消息,说是有一支红军清剿队,有三百支枪、七门大炮、十二挺机枪,由李哈乔夫率领着,从卡耳根镇出发,前来镇压暴动了。彼特罗决定往陶根村方向派出一支强大的侦察队,同时通知了维奥申。

侦察队在黄昏时候出发。这支三十二人的侦察队由格里高力·麦列霍夫率领着。他们出了村子就飞跑起来,一直这样几乎飞跑到陶根村村边。在离村两俄里的地方,大道旁边有一道不很深的沟,格里高力叫大家在这里下了马,在沟里散了开来。看守马匹的人把马牵到洼地里去。洼地里的雪很深。马往洼地里走,肚子都擦到松软的雪上;有一匹公马,因为春情萌动,又咴儿咴儿直叫,又尥蹶子。只好派一个人单独看住这匹马。

格里高力派安尼凯、马尔丁·沙米尔和普罗霍尔·泽柯夫他们三个到村子里去察看。他们让马小步走着。陶根村边的树林在山坡下隐隐地泛着青色,像一条粗粗的曲线似的向东南方伸去。夜色渐渐浓了。草原上罩着低低的云彩。哥萨克们一声不响地坐在沟里。格里高力看着三个骑马的身影朝坡下走去,渐渐和黑黑的道路融合到一起。已经看不见马匹了,只有骑马人的脑袋在晃悠了。后来连人的脑袋也看不见了。过了一小会儿,那儿就哒哒地响起了机枪。然后又有一挺机枪响了起来,声音更高些,看样子是一挺手提机枪。手提机枪打完一梭子,就不响了,可是先前那一挺喘了一口气之后,又很快地打了一梭子。子弹像飞蝗一样在土沟上面,在夜色苍茫的高处飞着。乱飞乱叫的子弹声使人振奋,那声音又快活又尖细。三匹马使足了劲儿跑了回来。

“碰上岗哨啦!”普罗霍尔·泽柯夫老远就喊道。冬冬的马蹄声淹没了他的喊声。

“把马准备好!”格里高力发出命令。

他像跳出战壕那样,一下子跳到沟沿上,也不顾那吱吱地往雪地里直钻的流弹,迎着飞跑而来的三匹马走去。

“没看见什么吗?”

“听见那儿有动静。从声音上听出来,他们人很多。”安尼凯气喘吁吁地说。

安尼凯从马上跳下来,一只靴子的靴尖卡在马镫里出不来,他骂了一声,一只脚跳着,用手扳住马镫,把脚抽了出来。

趁格里高力向他问话的时候,有八个哥萨克从沟里出来,跑到洼地里;找到自己的马,骑上马就跑回家了。

“明天把他们毙了。”格里高力听着开小差的人那越来越远的马蹄声,小声说。

留在沟里的哥萨克又坐了有一个钟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肃静,仔细听着。终于有人听见了马蹄声。

“有人骑马从陶根村那边来啦……”

“是侦察队!”

“不会的!”

大家小声交谈着。探出头去看了看,可是夜色漆黑漆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还是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那加尔梅克式的眼睛最先看清楚了。

“来啦。”他一面摘步枪,一面很有把握地说。

他背枪的样子很特别:皮带像十字架的带子那样挂在脖子上,步枪在胸前斜斜地耷拉着。他走路或者骑马,总是把两手放在枪筒子和枪托子上,就像老娘们儿抱着扁担。

有十来个骑马的人,一声不响地、不成队形地顺着大路走来。有一个身穿皮袄、样子很威武的人走在最前面,离大家有半匹马的样子。他那匹长身子、短尾巴的马步伐矫健、昂首挺胸地走着。格里高力在低处往上看,又有灰灰的天空作衬托,所以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马的轮廓、人的身影,甚至还看清了最前面那个人头上戴的平顶库班式皮帽。骑马的人离沟只有十来丈远了;他们离哥萨克们这样近,似乎应该听见哥萨克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不住的心跳声了。

格里高力事先就下过命令,没有他的口令,不许开枪。他就像一个埋伏起来的猎人,在细心而慎重地等待着时机。他已经有成谋在胸:对他们大喝一声,等他们吓得乱成一团,就开枪。

大路上的雪清脆地咯吱咯吱响着。马蹄下面迸起黄黄的火星;大概是马掌在光溜溜的石头上滑了一下。

“什么人?”

格里高力像猫一样,十分轻捷地从沟里跳了出来,站直了身子。哥萨克们也跟着他刷刷地从沟里跳了出来。

情形完全不像格里高力所料想的那样。

“你们想找什么人?”最前面的那个人,连一点害怕或惊讶的影子也没有,用沉厚而沙哑的嗓门儿问道。那人掉转马头,冲着格里高力走来。

“你是什么人?!”格里高力没有动地方,悄悄地弯着胳膊把手枪举起来,厉声喝道。

仍旧是那个沉厚的声音愤怒地大声喝道:

“谁叫你在这儿大嚷大叫?我是清剿队队长!受红军第八军司令部委派,前来镇压暴动!你们的首长是哪一个?把他给我叫来!”

“我就是!”

“是你吗?噢——噢……”

格里高力看见那人举起来的手里有一样黑黑的东西,就赶在枪响之前趴了下去;一面跌倒,一面喊叫:

“开火!”

勃朗宁手枪打出的一粒钝头子弹嗖的一声从格里高力头上飞了过去。两边都纷纷开火了。包多甫斯柯夫紧紧抓住毫不畏惧的清剿队长的马缰绳。格里高力隔着包多甫斯柯夫,探过身子,抓住那人的胳膊,用刀背照着库班帽砍了一刀,便把他那高大的身子拉下马来。这一场交手战两分钟就结束了。两名红军被打死,三名逃掉了,其余的都缴了枪。

格里高力用手枪对着被俘的戴库班帽的队长的打破了的嘴,简单地审问了一下:

“坏蛋,姓什么?”

“李哈乔夫。”

“你凭什么敢带着九个人出来?你以为,哥萨克会下跪,会向你求饶吗?”

“你们杀死我好啦!”

“现在还不慌着杀你,”格里高力安慰他说,“证件在哪儿?”

“在挂包里。拿去吧,土匪!……坏蛋!”

格里高力不去理会他的咒骂,亲自把李哈乔夫身上搜了一遍,从他的皮袄口袋里又搜出一支勃朗宁手枪,把他的匣子枪和军用挂包都摘了下来。在旁边的口袋里还搜出一个用彩色兽皮做成的小包,里面装着文件和烟盒。

李哈乔夫一个劲儿地在骂,疼得直哼哼。他的右肩被打穿了,格里高力的马刀又砍得他的脑袋够戗。他的个头儿很高,比格里高力还高,又很粗大,看样子很有力气。在他那刮得光光的、黑黑的脸上,两道又短又宽的黑眉毛像张开的爪子似的威风凛凛地分列在鼻梁的两边。嘴大大的,下巴方方的。他穿的是带褶儿的皮袄,戴的是黑色库班皮帽,皮帽被刀背砍皱了,皮袄里面还整整齐齐地穿着绿制服和肥大的马裤。但是两只脚很小,很秀气,穿着一双很漂亮的漆皮靴子。

“委员,把皮袄脱下来吧!”格里高力命令说。“你够胖的,吃哥萨克的粮食吃肥啦,大概不会冻死的!”

用皮带和缰绳捆住俘虏们的两手,让他们骑在自己的马上。

“跟我走!”格里高力摸了摸挂在自己身上的李哈乔夫的匣子枪,命令说。

他们在巴兹基村过夜。李哈乔夫躺在灶旁地上一张草垫子上,翻来覆去,不住地咬着牙,哼哼着。格里高力就着灯光给他洗了洗肩上的伤口,包扎了一下。但是问他话,他还是不回答。格里高力在桌边坐了老半天,仔细看了李哈乔夫的委任书、逃走的革命军事法庭移交给李哈乔夫的维奥申乡反革命哥萨克的名单、日记本、书信、地图上的一些记号。偶尔地看看李哈乔夫,和他交换一下像刀子一样的目光。在这座房子里过夜的哥萨克一夜都没有睡好,有时出去看马,有时在过道里抽烟,有时就躺着说话儿。

格里高力在天快亮时迷迷糊糊睡着了,但是很快就醒来,从桌上抬起沉甸甸的脑袋。李哈乔夫坐在草垫子上,用牙齿在撕绷带。他用通红的、恶狠狠的眼睛看了格里高力一眼。他的一嘴白牙就像一个人要死时那样,很痛苦地龇露着,眼睛里也露出临死时的烦恼神情,格里高力一看到这种神情,睡意一下子就没有了。

“你想干什么?”他问道。

“叫你……称称心吧!我想死!”李哈乔夫大叫了两声,脸色煞白煞白的,一头栽到草垫子上。

这一夜他喝了有半桶水。直到天亮,他的眼睛合都没合过。

第二天早晨,格里高力派人带着一份简短的报告和搜到的一切文件,用大车把李哈乔夫送往维奥申。


二十九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