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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六
三十二
像洪水泛滥一样的暴动的消息,从顿河彼岸,从顿河上游,从四面八方传来。暴动起来的已经不仅是两个乡了。叔米林乡、嘉桑乡、米古林乡、麦什柯夫乡、维奥申乡、叶兰乡、霍派尔河口乡都很快地拉起队伍,暴动起来了;卡耳根乡、博柯夫乡和克拉斯诺库特乡都很鲜明地站到暴动者方面。暴动有可能扩展到附近的大熊河河口州和霍派尔州去。布堪诺夫乡、司拉舍夫乡和菲多谢耶夫乡也都在酝酿暴动;靠近维奥申乡的阿列克塞耶夫乡的一些村庄也很不安定……维奥申原是本州的首镇,因而也就成了暴动的中心。经过很长时间的争论和协商,决定保留原有的政权形式。选举出州执行委员会,当选的都是很有威望的哥萨克,其中多数是年轻人。担任主席的是炮兵部队的一个姓丹尼洛夫的官员。各乡各村都成立了苏维埃,而且说也奇怪,“同志”这种称呼,原来是当做骂人话的,现在也保留了下来。并且喊出了蛊惑性的口号:“拥护苏维埃政权,但是反对共产党,反对枪杀和抢劫。”因此暴动者帽子上镶的就不是一道白绦或白箍,而是两道:红白交叉……
二十八岁的年轻少尉库金诺夫·巴维尔,接替苏亚洛夫,担任了联合暴动军司令。他得过所有四个等级的十字章,能说会道,精明能干。他性格十分脆弱,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代,来掌管一个暴动的州,本来是很不合适的,但是哥萨克们却都很喜欢他的随便和态度和气。而最主要的是,库金诺夫深深扎根于他所出身的哥萨克群众之中,不自高自大,在他身上也看不到许多飞黄腾达的人常有的那种军官架子。他的衣着很朴素,留着长长的、剪成圆圈形的头发,身子微微向前弯,说起话来很快。鼻子长长的,脸瘦瘦的,是一张庄稼汉的脸,毫无惊人之处。
又选举萨方诺夫·伊里亚上尉担任参谋长,之所以选举他,只是因为,他这个小伙子胆子很小,但是写得一手好字,很有学问。在会上选举他时,有人是这样说的:
“叫萨方诺夫在参谋部里干干吧。他带兵打仗不行。他要是带兵,损失就大,保不住哥萨克,连自身也难保。叫他带兵打仗,就好比叫茨冈人当神甫。”
小个子、圆脑袋的萨方诺夫,听到这样的议论,嘴角在他那白了尖儿的黄胡子底下暗暗高兴地笑了笑,欣然同意担任参谋长的职务。
然而库金诺夫和萨方诺夫只是形式上的领导,而事情都是各个哥萨克连自动干的。在指挥方面,他们束手无策,而且,掌握这样众多的人马,还要跟上瞬息万变的局势,也不是他们能够胜任的。
第四后阿穆尔骑兵团,连同加入了这个团的霍派尔河口乡、叶兰乡以及一部分维奥申乡的布尔什维克,边打边前进,通过了许多村庄,跨过了叶兰乡的边界,经过草原,顺着顿河向西推进。
三月五日,一名哥萨克带着一份报告飞马来到鞑靼村。叶兰乡的人十万火急地请求支援。他们没有子弹,没有枪支,几乎是毫无抵抗地在败退。回答他们的稀稀拉拉的枪声的,是后阿穆尔团那暴雨般的机枪火力,还有两个炮兵连的大炮轰击。在这种情势下,已经来不及等待州里的指示了。于是彼特罗·麦列霍夫决定带着自己的两个连出发。
他同时担任了指挥附近几个村庄的另外四个连的任务。清晨,他率领哥萨克们来到一处高地上。照例先是前哨发生了零零星星的接触。到后来战斗才展开。
离开鞑靼村八俄里,来到这块叫红坡的地方,过去格里高力同妻子一起在这里耕过地,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坦率地对娜塔莉亚承认他不爱她——在这个晦暗的冬日里,几支哥萨克连队就在这里的雪地上,在几条深沟边下了马,列成阵势,看守马匹的人把马牵到隐蔽的洼地里。红军成三条散兵线从下面一片宽阔的盆地里往上冲来。一片白茫茫的盆地里布满了黑黑的人点子。散兵线后面还有车辆,还有骑兵闪来闪去。哥萨克离敌人还有两俄里,都在不慌不忙地准备迎战。
彼特罗骑着自己那匹养得肥肥的、微微有点儿冒汗的马,从已经散开的叶兰乡那几个连的阵地上,跑到格里高力这边来。他很快活,很兴奋。
“弟兄们,要节省子弹,等我发口令,再开枪……格里高力,把你那半个连往左边移动一百五十丈。麻利点儿!看守马匹的弟兄别堆成一堆!”他又发了几道最后的命令,便掏出望远镜来。“好像他们把炮兵连安在马特维耶夫冈上啦?”
“我早就发现啦:肉眼都能看得见嘛。”
格里高力从他的手里接过望远镜,仔细看了看。在那座四面临风的土冈后面,还有黑黑的车辆,闪动着小小的人影。
鞑靼村的步兵,也就是骑兵戏称的“爬行兵”,不理会那不许堆成一堆的严厉命令,还是凑成一堆一堆的,分子弹,抽烟,互相开玩笑。比别人高出一个头的贺里散福的皮帽子到处晃悠着(他因为没有了马,所以成了步兵),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三耳皮帽红得耀眼。步兵中多数是老头子和半大小伙子。一片没有砍掉的向日葵地的右边,一里半远处,是叶兰乡的哥萨克。他们的四个连队有六百人,但是几乎有二百人在看守马匹。也就是有三分之一的人跟马一起躲藏在山沟的慢坡上了。
“彼特罗·潘捷莱维奇!”步队里有人喊道。“你注意,打起仗来可别把我们这些步兵扔掉!”
“你们放心好啦!不会扔掉你们。”彼特罗笑着说;他望着缓缓朝高地上移动的红军散兵线,不自觉地玩弄起鞭子。
“彼特罗,到这儿来。”格里高力离开阵地,走到一边,喊道。
彼特罗走了过来。格里高力皱着眉头,带着很不以为然的神情说:
“我看不中这块阵地。应该撇开这几条沟。要不然他们从侧翼包抄咱们,那咱们就糟啦。嗯?”
“你胡扯什么!”彼特罗不耐烦地把手一摆。“他们怎么能包抄咱们?我还留一个连做后备,而且,万一有什么情况,这沟还可以作掩护呢。这沟没有什么坏处。”
“小心点儿吧,伙计!”格里高力用警告的口气说,并且一再用眼睛迅速地打量着地势。
他走到自己的阵地上,打量了一下哥萨克们。很多人的手上已经没有手套了。因为心里着急,把手套脱掉了。有人急得难受:一会儿摸摸马刀,一会儿紧紧腰带。
“咱们的指挥官下马啦。”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笑着说,并且带着取笑的神气对着大摇大摆朝阵地走来的彼特罗微微点了点头。
“喂,你这个普拉托夫将军!”只带一把马刀的一条胳膊的阿列克塞·沙米尔放开嗓门儿哈哈大笑起来。“你下命令拿酒犒劳犒劳顿河弟兄们吧!”
“住嘴吧,酒鬼!要是红军砍掉你另一条胳膊,看你用什么往嘴上端!那就得就着猪食盆喝啦。”
“得啦,得啦!”
“喝了酒,才容易送命呢!”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叹着气说,并且抬起接着刀把子的那只手,捻起淡褐色的小胡子。
大家在阵地上说着这时候最不该说的话。直到马特维耶夫冈后面的大炮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说话声才一下子停了。
浓厚而沉重的声音像圆球似的从炮口里冲出来,跟清脆、刺耳的爆炸声混到一起后,就像那白色烟团一样,在草原上老半天才消散掉。炮弹打近了,在离哥萨克阵地半俄里的地方爆炸了。黑烟夹杂着银光闪闪的雪粉,在田野上慢慢盘旋了一阵子,就落了下来,铺展开来,贴到荒草上。红军阵地上有几挺机枪一下子响了起来。机枪哒哒地响着,就像守夜更夫的梆子声。哥萨克卧倒在雪地上、草丛里、割掉了头儿的葵花地里。
“这烟好黑呀!就像用的是德国人的炮弹!”普罗霍尔·泽柯夫回头看着格里高力,喊道。
附近的叶兰乡一个连里发出了哄叫声。风把叫声送了过来:
“米特洛番大哥被打死啦!”
鲁别仁村的红胡子连长伊万诺夫,冒着炮火跑到彼特罗跟前,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
“这儿也是雪,那儿也是雪!雪太深啦,连脚都拔不出来!”
“你干什么?”彼特罗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问道。
“麦列霍夫同志,我想出一个主意!你派一个连从下面走,到顿河上去。就从阵地上撤下一个连,派出去。叫他们从下面到村子里去,从那儿绕道去攻打红军的后方。恐怕他们把辎重都扔下啦……哪儿还有人看守辎重?又可以叫他们乱一阵子。”
彼特罗看中了这个“主意”,他命令自己的半个连开火,又对直挺挺地站着的拉推舍夫摇了摇手,就摇摇摆摆地走到格里高力跟前。他说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儿,就直截了当地命令说:
“你带上半个连。就去抄他们的后路!”
格里高力带着哥萨克离了阵地,在洼地里上了马,飞快地朝村子跑去。
哥萨克们每人打了有两夹子子弹,就停住不打了。红军都卧倒了。机枪不住气地哒哒响着。马尔丁·沙米尔那匹白腿的马被流弹打伤,从看马人的手里挣了出去,狂奔起来,越过鲁别仁村哥萨克的阵地,朝坡下红军的阵地奔去。一排机枪子弹打在马身上,那马高高地撅起屁股,拼足劲儿跳了一下,就栽倒在雪地上。
“打机枪手!”阵地上传着彼特罗的命令。
大家都在瞄准。开枪的只是一些老练的射手,而且也打中了:上柯里夫村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个子哥萨克,一枪一个,一连打死了三个机枪手,于是枪筒子里还翻滚着热水的“马克辛”哑了。但是一批新的机枪手接替了阵亡的机枪手。机枪又哒哒响了起来,撒播着死亡的种子。齐射也是接连不断。哥萨克们已经很不好受了,往雪里越钻越深。安尼凯已经贴到土上,还在不住地出洋相。他的子弹打光了(他那生了绿锈的弹夹子里总共只有五发子弹),他偶尔从雪里探出头来,嘴里发出一种声音,很像土拨鼠受惊时发出的尖叫声。
“啊呦呦!……”安尼凯一面学土拨鼠叫,一面带着开玩笑的神气朝阵地上望着。
在他右面的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笑得流出了眼泪,在他左面的“小牛皮大王”安季普气得骂了起来:
“算啦,浑蛋!偏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啊呦呦!……”安尼凯转过身来朝着他,瞪圆了眼睛,装出很害怕的样子。
红军的炮兵连大概是炮弹不多了:打了三十来发之后,就不打了。彼特罗焦急地朝后面、朝高地的脊上看了看。他已经派两个传令兵到村子里去,叫村子里所有的成年人都带上叉子、长矛、镰刀到高地上来。他想吓唬吓唬红军,也要列成三道散兵线。
不久,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在高地的脊上出现,并且朝坡下拥来。
“瞧吧,黑老鸹出来啦!”
“全村的人都上阵啦。”
“好像还有老娘们儿哩!”
哥萨克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叫着,笑着。没有人打枪了。红军那方面也只有两挺机枪在响着,再就是偶尔来一阵齐射。
“真可惜,他们的大炮不响啦。要是朝娘子军开上一炮,那就热闹啦!她们一定会拖着尿湿的裙子往村子里跑!”一条胳膊的阿列克塞开心地说,看样子,他因为没有看到红军朝妇女们打一炮,实在觉得可惜。
人群渐渐走齐了,渐渐散了开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摆成两道宽宽的散兵线。停了下来。
彼特罗不准他们进入射程以内,不准靠近哥萨克的阵地。不过,单是他们的出现就对红军发生了明显的影响。红军的队伍开始后退,退往盆地的底部。彼特罗同几个连长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就把右翼叶兰乡哥萨克的两道散兵线撤下来,让他们骑上马往北,朝顿河上开去,到那里去支援格里高力的袭击。两个连就让红军眼看着在红土沟那边排好队伍,朝顿河开去。
又对着正在后退的红军散兵线打起枪来。
这时候,从妇女、老头子、半大孩子组成的“后备队”里跑出几个大胆的妇女和一群孩子,来到前沿阵地上。妲丽亚也跟着跑来了。
“彼佳,让我对红军放一枪吧!我会使枪嘛。”
她真的拿起了彼特罗的卡宾枪;她跪下一条腿,像男子一样,把枪托子牢牢地抵在胸脯上面窄窄的肩膀上,放了两枪。
“后备队”都冻坏了,又跺脚,又跳,又擤鼻涕。这两道散兵线摇来晃去,就像被风吹的。妇女们的脸和嘴都发了青,寒气毫无礼貌地往肥大的裙子底下直钻。那些衰老的老头子简直冻僵了。其中有很多人,包括格里沙加爷爷在内,都是由别人搀着从村子里爬到这陡峭的土坡上来的。但是来到这四面受风的高地上,冷风一吹,又听到远处的枪声,老头子们的精神倒是振作起来了。他们在阵地上絮絮叨叨地谈起以前的一些战争和战役,又说目前这一次战争很不好,哥哥跟弟弟打仗,老子跟儿子打仗,大炮老远就打起来,远得叫人用肉眼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