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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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高力带领半个连很顺利地袭击了后阿穆尔团的一支辎重队。八名红军全被砍死。缴获了四大车弹药和两匹战马。他这半个连里只损失了一匹战马,还有一个哥萨克受了一点轻微的擦伤。

但是就在格里高力满怀胜利的喜悦,大模大样地带着截获的辎重,顺着顿河往回走的时候,高地上的战斗已经接近结束了。后阿穆尔团的一支骑兵连,早在战斗开始之前,就出发去绕远路进行包抄,绕了一个十俄里的大圈子之后,突然出现在高地后面,对看守马匹的人发动了袭击。刹时间乱成了一团。看守马匹的人带着马匹纷纷从红土沟里面飞跑出来,有些哥萨克快步接过了战马,其余的哥萨克头上已经闪烁起后阿穆尔人的刀光。许多没有武器的看守马匹的人放掉了马匹,四散奔逃。步兵队的哥萨克因为怕打到自己人,都不敢开枪,于是就像从口袋里倒出来的豆粒儿似的,纷纷滚进沟里,爬到沟那边,乱跑起来。骑兵队的哥萨克(他们占大多数),凡是抓到战马的,都争先恐后地朝村子里奔走,看“谁的马快”。

起初,彼特罗一听见喊叫声,就转过头来,看见有骑兵拉成阵势朝看守马匹的人冲来,就发出口令:

“上马!步队!拉推舍夫!翻过沟去!……”

但是他没有来得及骑自己的马。他的马是一个叫安得留什卡·别司贺列布诺夫的年轻小伙子看着。安得留什卡正骑着一匹马飞速地朝彼特罗跑来;彼特罗的马和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的马都在他的右边并排跑着。但是有一个身穿敞怀的黄色皮夹克的红军斜刺里朝安得留什卡冲过来,抡起刀朝肩膀上砍来,并且大喊了两声:

“你这狗崽子,我宰了你!……”

但是安得留什卡很走运,他的肩膀上背着一支步枪。马刀没有砍到安得留什卡那围着白围巾的脖子,而是砍到了枪筒子上,当啷一声,那马刀从红军手里飞了出去,在空中画了一个老大的弧形。安得留什卡骑的那匹发了性子的马往旁边一闪,狂跑起来。彼特罗的马和包多甫斯柯夫的马也都跟着跑走了……

彼特罗哎呀了一声,呆了一会儿,脸煞白煞白的,一下子满脸都是汗。他往后看了看:有十来个哥萨克正朝他跑来。

“完啦!”包多甫斯柯夫喊道。他吓得脸色都变了。

“大家都到山沟里去!弟兄们,到山沟里去!”

彼特罗定了定神,头一个跑到山沟跟前,顺着三十丈的陡坡往下滚去。他的皮袄挂了一下,从上面的口袋一直撕到前襟的底边,他爬起来,像狗一样抖搂了一下身子,把身上的雪抖了抖。哥萨克们也都奇形怪状地翻着跟头,打着滚儿,纷纷从上面滚了下来。

一会儿工夫,他们十一个人都滚了下来。加上彼特罗,一共是十二个人。上面还是一片枪声、呐喊声、马蹄声。可是滚到沟底来的哥萨克都在呆呆地掸着帽子上的雪和沙土,有的还揉着碰疼的地方。马尔丁·沙米尔拔出枪栓来,吹了吹枪膛里的雪。一个姓马内次柯夫的小伙子,是已经去世的村长的儿子,吓得浑身直哆嗦,脸上还流着一道一道的眼泪。

“怎么办啊?彼特罗,带我们走吧!眼看是死啦……往哪儿去呀?啊呀,要把咱们打死呀!”

菲多特咬了咬牙,顺着沟底往下,朝顿河上跑去。

其余的人也像羊群一样,都跟着他跑起来。

彼特罗好不容易把他们喊住:

“站住!咱们来商量商量……别跑!他们会开枪的!”

他领着大家走到沟边红土崖上被水冲出的一道槽子底下,他在表面上尽量保持着镇定,结结巴巴地说出自己的主意:

“不能往下面走。咱们跑得再远,他们也追得上……就呆在这儿好啦……分散到几道槽子里去……三个人可以到那边去……咱们可以还枪!……在这儿能撑持过去……”

“咱们完啦!叔叔大爷们!行行好,你们放我走吧!……我不愿意……不想死呀!”早就在哭的白眉毛的小伙子马内次柯夫忽然又叫了起来。

菲多特忽闪了一下加尔梅克型的眼睛,猛然使劲照马内次柯夫的脸上打了一拳。

小伙子的鼻子里一下子涌出血来,脊梁撞到沟壁上,撞得黄土哗哗地往下落,他总算没有跌倒,不过他不再叫了。

“怎么还枪呢?”沙米尔抓住彼特罗的胳膊,问道。“有多少子弹呢?没有子弹啦!”

“他们会扔手榴弹的。咱们完啦!”

“那又该怎么办?”彼特罗的脸色忽然变得铁青,胡子下面的嘴唇上冒起白沫。“卧倒!……听我的,还是听谁的?谁不听,我枪毙!”

他真的拿起手枪在哥萨克们的头上晃了晃。

他轻轻的喝叫声好像激发了他们的士气。包多甫斯柯夫、沙米尔和另外两个人跑到山沟的对面,在一道槽子里卧倒下来,其余的人都和彼特罗在这一边分别卧倒下来。

春天,红红的山水翻滚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冲刷着沟底,冲得红土一层一层地往下掉,在沟壁上冲出许多槽子和涵洞。哥萨克们就躲在这里面。

“小牛皮大王”安季普端着步枪,弯着腰站在彼特罗身边,像说梦话一样小声说:

“司潘捷·阿司塔霍夫抓住自己的马尾巴……跑掉啦,我没有跑掉……步兵也不管咱们……伙计们,咱们完蛋啦!……实在话,咱们全完啦!……”

上面传来奔跑的脚步声。雪粉和碎土纷纷往山沟里落。

“他们来啦!”彼特罗小声说着,抓住安季普的袖子,但是安季普使劲把手抽了出去,拿指头按住枪机,朝上面望着。

上面却没有一个人到沟沿上来。

上面传来说话声和吆喝马的声音……

“他们在想点子呢,”彼特罗在心里说;好像身上的毛孔一下子全都大张开来,汗水又顺着脊梁、胸口和脸哗哗流了下来……

“喂,你们听着!快爬上来!反正你们跑不掉!”上面有人喊起来。

一股更浓的雪粉落进沟里,就像是一股白白的奶汁。看样子,有人走到沟沿上来了。

上面又有一个人的声音很肯定地说:

“他们是跑到这儿来啦,这儿有脚印呢。再说,我亲眼看见的嘛!”

“彼特罗·麦列霍夫!出来!”

彼特罗盲目地高兴了一阵子,高兴得浑身热辣辣的。“红军里怎么会有人认识我呢?这是自己人!他们把红军打跑啦!”但是他马上就轻轻哆嗦起来,因为那个声音又说话了:

“我是柯晒沃依·米沙。劝你们乖乖地投降。反正你们跑不掉啦!”

彼特罗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手掌上留下了红红的血和汗的印子。

有一种奇怪的、近似昏迷的淡漠感悄悄来到他的心里。

他猛然又听见包多甫斯柯夫的喊声:

“你们要是答应把我们放了,我们就出去。要是不答应,我们就和你们拼了!来吧!”

“我们放……”上面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有人回答说。

彼特罗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摆脱了昏沉状态。他觉得这“放”字里面有一种无形的狞笑意味。他低沉地喊了一声:

“回来!”但是已经没有人听他的了。

除了还躲在涵洞里的安季普以外,哥萨克们都攀住能踏脚的地方,爬到上面去了。

彼特罗是最后一个爬上去的。生命就像怀在女人肚子里的小孩子那样,顽强地翻腾着。他因为怀着自卫的心情,所以一面顺着陡坡往上爬,一面还想象着怎样开枪。他的眼睛发乌,心胀得塞满了胸膛。他又闷又难受,就像小时候做噩梦那样。他扯掉军便服的纽扣,撕开肮脏的衬衣领子。汗水流进他的眼睛,他的两手在冰冷的沟坡上乱抓。他哼哧哼哧地爬到了沟边一块踩得平平的雪地上,把步枪往自己脚下一扔,举起手来。比他早爬上来的哥萨克们都挤成了一堆。米沙·柯晒沃依,还有几个骑马的红军,都离开一大群后阿穆尔团的步兵和骑兵,朝他走来……

米沙对直地走到彼特罗跟前,眼睛看着地面,低声问道:

“你不打啦?”等到回答过,他仍然看着彼特罗的脚下,问道:“是你指挥的吗?”

彼特罗的嘴唇哆嗦起来。他的一只手软软地、十分吃力地举到汗津津的额头上。米沙那弯弯的长睫毛抖动起来,那发烧烧烂了的肿胀的上嘴唇噘了起来。米沙浑身抖得厉害,好像就要站不住,就要跌倒了。但是他猛地一下子抬起眼睛,对直地看着彼特罗,用异样的目光盯住他的瞳人,急匆匆地说:

“把衣服脱了!”

彼特罗连忙脱下皮袄,很小心地卷起来,放在雪地上;摘下皮帽子,解下皮带,脱下绿色军便服,又坐到皮袄的襟上,脱起靴子来,脸色一会儿比一会儿白。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跳下马,从旁边走过来,望着彼特罗,咬紧了牙齿,生怕哭出来。

“衬衣别脱啦,”米沙小声说;他哆嗦了一下,忽然又尖声叫道:“你给我快点儿!……”

彼特罗忙乱起来,把脱下来的毛袜子团了团,塞到靴筒里,直起身子,抬起光光的、被雪映照成橙黄色的双脚,从皮袄上走到雪地上。

“亲家!”他微微咕哝了一下嘴唇,唤了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一声。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一声不响地看着雪在彼特罗的光脚丫子下面慢慢融化。“伊万亲家,你是我的小孩子的干爹……亲家,别杀我呀!”彼特罗央求说,等他看到米沙已经举起手枪,对准了他的胸膛,他就睁大了眼睛,好像要看看一样耀眼的东西似的,并且就像在跳跃之前那样,把头缩进了肩膀。

他没有听见枪声,就像被人猛推了一下似的,仰面倒了下去。

他恍惚中感觉到,米沙那只伸出来的手抓住了他的心,一下子把他心里的血全都挤了出来,彼特罗使足了这一生中最后的力气,好不容易把贴身衬衣的领口敞了开来,露出左边奶头下的弹孔。血从弹孔里慢慢往外渗了一会儿,后来,等到冲开缺口,一股股黏糊糊的黑血就哧哧地向上冒起来。


三十二三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