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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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一条条河流开冻了。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绿莹莹的河水越来越响。太阳明显地发了红,那种衰弱无力的黄色渐渐退去。太阳的光芒已经有些刺人,而且有了暖意。中午时候,已经露出来的田地冒着热气,千疮百孔,像鱼鳞一样的积雪亮得耀眼。饱含着清淡的湿气的空气又浓又芳香。

太阳晒得哥萨克的脊背暖洋洋的。鞍垫也晒得暖和和的,潮湿的风吹得哥萨克那棕色的脸湿润润的。有时候风从积雪的山冈上送来一阵凉气。但是温暖渐渐战胜了冬天。马匹春情萌动,格外活跃,脱落的毛纷纷从身上往下掉,马汗也更刺鼻子了。

哥萨克们已经把乱蓬蓬的马尾巴扎了起来。驼毛风帽在哥萨克的背后荡悠着,已经是多余的了,皮帽子下面的额头都汗津津的,穿着皮袄和棉袄已经觉得热了。

格里高力率领队伍在夏天的大道上走着。远处,一架风车后面,红军的骑兵已经摆好了阵势:战斗就在司维里多夫村边展开了。

像格里高力这样,应当是在一旁指挥的,但是他还不会。他亲自率领维奥申的连队作战,用这些连队堵击最危险的地方。因此打起仗来没有统一的指挥。每个团都不是按照事先商定的计划行事,而是按照情况的变化单独行动。

没有战线,这就有可能展开大规模的运动战。

众多的骑兵(格里高力的队伍里大多数是骑兵)是一种很重要的优越条件。格里高力决定利用这一优越条件,用“哥萨克的方法”作战:包抄两翼,突进到后方,破坏辎重,进行夜袭以惊扰和瓦解红军。

但是在司维里多夫村外,他决定用另外一种方式作战:他带上三个连飞马奔赴阵地,让其中一个连留在村边,叫哥萨克们下了马,埋伏在村边树林里,又叫看守马匹的人把马牵到村子里各家院子里以后,便带上其余两个连跑到离风车半俄里的山包上,渐渐地展开战斗。

跟他对阵的是红军的两个多骑兵连。那不是霍派尔的哥萨克,因为格里高力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马不是顿河马,个头儿矮矮的,尾巴剪得短短的,哥萨克是从来不剪马尾巴的,不破坏马的自然美。看样子,那不是第十三骑兵团,就是新开到的部队。

格里高力立马山包上,用望远镜观察地势。他骑在马上,总觉得大地分外辽阔,靴尖一踩到马镫上,他就觉得自己有了信心。

他看到,那三千五百名哥萨克组成的褐色长蛇队,正在旗尔河对岸的高地上移动。长蛇队曲曲弯弯,慢慢地往坡上走,往北方,往叶兰乡和霍派尔河口乡的交界线上开去,要到那里去迎击从大熊河口乡攻过来的敌军,援助已经失去战斗力的叶兰乡哥萨克。

格里高力和已经摆好阵势准备冲锋的红军骑兵之间的距离有一俄里半。格里高力按照老样子,急急忙忙地让两个连队散了开来。不是所有的哥萨克都有长矛,但是有长矛的哥萨克都排在第一排,离开后面的人有十来丈远。格里高力跑到第一排的前面,侧着身子站定,抽出马刀。

“小跑前进!”

刚跑了一会儿,他的坐下马一条腿踩在一个被雪盖住的土拨鼠洞里,几乎摔倒。格里高力坐正了身子,脸都气白了,用马刀平着狠狠地打了马一下子。他骑的马是从一个维奥申人手里要来的,是一匹很好的、久经战阵的快马,但是格里高力对这匹马隐隐怀着一种信不过的心情。他知道,两天的工夫,一匹马是跟他处不熟的,再说,他也没有摸清马的脾气和特性——他很怕这匹生马不能明白他的意图,不能像他那匹在契司佳柯夫村外打死的战马那样,缰绳微微一动,马上就明白了。马刀打了一下,那马发了性子,再也不听约束,大跑起来,格里高力心里一阵冰凉,甚至有点儿慌了。“这一下子送我的命啦!”不由地出现了这样可怕的念头。但是这马越跑,越是跑得平稳,越是听从驾驭着它奔跑的手的轻微动作,格里高力也就越有信心,越是冷静。有一小会儿他的目光离开那拉成长长的阵势迎面扑来的敌方骑兵,看了看马脖子。两只红红的马耳朵紧紧地和发狠地竖着,马脖子像伸出来受刑似的,有节奏地轻轻哆嗦着。格里高力在马上挺起身子,深深地往肺里吸了一口气,把靴子往马镫里又伸了伸,回头看了看。不管有多少次他看到拉开了阵势的人马在自己身后轰隆轰隆地飞奔,第一次面对着往上直涌的一股无法解释的野蛮的、兽性的冲动感,他的心都要吓得紧缩成一团。从他放开战马直到冲到敌方跟前这段时间,是内心变化难以捉摸的时刻。在这一可怕的时刻里,格里高力完全失去了理性、冷静和谨慎,只有兽性的本能牢牢地和不容分说地支配着他的心意。如果有谁能够在冲锋的时刻从旁边看看格里高力的话,大概会以为,他的行动是由冷静而镇定的头脑支配着的。因为从表面上看,他的动作是那样把稳,那样利落,那样准确。

两军之间的距离很快地在缩短。人和马的身形越来越大。原来在两军之间的村边牧场上长满荒草、覆盖着白雪的不大的一块地方,渐渐被马蹄淹没了。格里高力瞥见一个冲在自己队伍前面大约有三匹马之远的骑兵。他骑的那匹深褐色的高头大马像狼那样一纵一纵地跑着。骑在马上的人在空中挥舞着军官指挥刀,银刀鞘不住地晃悠着,碰得马镫丁当直响,在阳光中闪闪烁烁,像火光一样。过了一小会儿,格里高力就认出了这个人。这是卡耳根的共产党员彼得·谢米格拉佐夫,是一个外地人。一九一七年,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他打着一副大家不曾见过的裹腿,第一个从俄德战场上跑了回来;带回了布尔什维克的信念和坚定、顽强的军人性格。他一直是布尔什维克,一直在红军中工作,在这次暴动之前,从部队里到镇上来建立苏维埃政权。就是这个谢米格拉佐夫稳稳地操纵着战马,威风凛凛地挥舞着搜查中得到的那把只有在检阅时才肯用的指挥刀,朝格里高力冲来。

格里高力龇出咬得紧紧的牙齿,往上抖了抖缰绳,马就很听话地加快了速度。

格里高力有一种特殊的手法,是他在冲锋时常常使用的。当他感到或者看到对方是一个劲敌,或者是他想狠狠地一击,无论如何要把对方打死的时候,他就使用这种手法。格里高力从小就是一个左撇子。他连拿调羹、画十字都用左手。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为这事狠狠打过他多次,甚至同年岁的孩子们都管他叫“左撇子格里什卡”。可以说,打和骂对幼小的格里什卡都起了作用。从十岁起,他就改掉了用左手代替右手的习惯,“左撇子”的外号也就没有人叫了。但是直到现在,他还能用左手很灵活地来做右手做的一切事情。甚至他的左手还更有劲儿。格里高力在冲锋时利用这一优势,没有哪一次不成功的。他选定了对手以后,就像所有的人一样,从左边冲上去,以便用右手砍杀;那个将要和格里高力交手的人也准备这样干。可是等到离对方只有十来丈远,对方已经微微偏过身子,举起马刀的时候,格里高力却十分轻巧地陡然一转身,把马刀换到左手里,从右边冲上去。锐气受挫的敌人就改变姿势,但是从右边往左边隔着马头砍起来很不顺手,所以就会失去信心,死神就来到面前了……格里高力就用尽平生之力,一刀劈下去,还要使劲把刀一拉。

自从“秃子”教给格里高力“巴克兰诺夫刀法”,已经过去很久了。格里高力在两次战争中又经受了千锤百炼。使用马刀可不像扶犁把子那样简单。他在用刀方面掌握了很多窍门儿。

他从来不在刀把上拴穗头,为的是容易在很短的瞬间换手。他知道,在用刀劈杀的时候,如果刀的倾斜度不对,刀就会脱手,要不然就是手腕脱臼。他学会了一种很少有人会的妙招儿,只要轻轻一击,就能把敌人手里的武器打掉,或者迅速地微微一碰,就能使胳膊麻木。格里高力懂得了不少用刀用矛杀人的学问。

在砍葡萄藤的时候,如果砍得漂亮,那斜砍下来的藤条儿连颤都不颤,就掉了下来,葡萄架子连晃都不晃一下。削得尖尖的藤条头儿轻轻地扎进沙土里,藤条儿就跟还长着的藤条儿挨在一起。像加尔梅克人一样英武的谢米格拉佐夫,就是这样轻轻地从马鞍上滑下来,用手捂着斜斜地劈开的胸膛,掉到直立起来的马下的。他的身子已经透出死亡的凉气……

格里高力马上就挺起身子,在马镫上站立起来。又有一名红军,已经勒不住马,很莽撞地向他冲来。因为隔着仰得高高的、流着汗沫的马头,格里高力没有看到那人的面孔,但是看到了那抡圆了劈下来的马刀,看到了那黑黑的刀面子。格里高力使劲勒住马,把对方的刀架开,一面收着右面的缰绳,一面举刀朝着那弯下来的、光溜溜的红脖子砍去。

他第一个冲出混战的人群。在他眼睛里是晃来晃去的成堆的骑兵。手掌上觉得一阵刺痒。他把马刀插进鞘里,拔出匣子枪,勒转马头,让马使足劲儿朝后跑去。哥萨克们都跟着他飞跑起来。两个连跑得七零八落,到处都可以看到趴在马脖子上的带白绦的高筒皮帽和三耳皮帽。在格里高力旁边跑的是一个头戴狐皮帽、身穿草绿皮袄的熟识的中士。他的耳朵和腮帮子被砍伤了,一直砍到下巴。他的胸膛上好像压烂了一篮子熟樱桃。牙齿龇着,满嘴都是血。

红军本来已经动摇,并且有一半也已经开始跑了,现在又掉转了马头。他们看见哥萨克退却,又鼓起劲儿,追了上来。有一个掉了队的哥萨克就像被风吹的一样,一下子跌下马来,被乱马踩进雪地里。村庄、黑黑的树丛、山包上的小教堂、宽宽的街道就在眼前了。距离埋伏着一个连队的村边树林不过一百丈远了……一匹匹马的背上流着汗沫,流着血。格里高力一面跑着,一面猛地扳了一下枪机,匣子枪没有响(子弹卡住了),他便把枪塞进套子里,厉声喝道:

“散开!”

由两支哥萨克连队汇成的人流,就像河流遇到山崖一样,分成两条支流很从容地流了开去,露出了红军的骑兵线。埋伏在篱笆后面的那个连对红军打出一排齐射,又是一排,又是一排……一阵叫喊!一匹马带着一名红军翻了个跟头。还有一匹马打断了腿,一头扎进雪里,一直没到耳朵根。又有三四名红军被打下马来。在其余的红军狂奔着,拥拥挤挤,掉转马头的时候,哥萨克们又朝他们打了一排枪,就没有再打了。格里高力用迅雷一样的声音刚刚喊过:“各连听令……”——上千只马蹄就乱纷纷地踩着地上的雪,掉转方向,追赶过来。但是哥萨克们都不情愿追赶:马匹太累了。追了有一俄里半,就回来了。他们剥掉打死的红军的衣服,下掉打死的马的鞍子。一条胳膊的阿列克塞·沙米尔抓到三名受伤的红军。他叫他们脸朝篱笆站好,挨个儿把他们砍了。过后哥萨克们围着被砍死的红军转悠了半天,抽着烟,细细地观赏这三具尸体。三具尸体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上身都是从锁子骨到腰部斜斜地分成了两半。

“我叫三个人变成六个人啦。”阿列克塞眨巴着一只眼,抽动着一边腮帮子,夸口说。

大家都五体投地地请他抽烟,用十分尊敬的目光望着阿列克塞那不大不小、像小葫芦一样的拳头和鼓鼓的、把棉袄都撑了起来的胸脯。

汗漉漉的马都披着军大衣在篱笆旁边打哆嗦。有的哥萨克在紧马肚带。有的在胡同口井边排着队打水。很多哥萨克牵着疲惫不堪、拖着腿走路的马在遛。

格里高力带着普罗霍尔和另外五个哥萨克跑到前头去了。好像是蒙在他眼睛上的绷带掉了。他又像冲锋之前那样,看到了照耀寰宇的太阳,看到了草垛边快要化尽的雪,听到了满村子闹嚷嚷的麻雀叫声,闻到了已经来到门口的春天的幽幽香气。生命又回到了他身上,生命没有因为刚才流过一场血而暗淡和衰老,而是更有诱惑力了,诱人去享受那微薄和转瞬即逝的欢乐。在化尽了雪的黑黑的土地上,一小块残雪往往白得格外耀眼,格外吸引人……


三十六三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