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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菲洛诺沃——波沃林诺战线上,出现了僵持的局面。红军在收紧兵力,准备集中力量进行突破。哥萨克部队很不带劲儿地发展着攻势;哥萨克部队十分缺乏弹药,所以不想跨出本地区的边界。在菲洛诺沃前线,双方互有胜负。八月里,局面相对地稳定下来,从前方回来短期休假的哥萨克都说,到秋天就可以讲和了。

这时候,后方各乡各村里都在收割庄稼,人手十分短缺。老头子和妇女们干不了这样的活儿;而且也影响了经常派大车往前方送弹药和粮食的事。

鞑靼村几乎每天都要派五六辆大车到维奥申镇上去,在维奥申镇上装上弹药箱,送到安得洛波夫村的转运站去,有时候因为没有车辆接运,还要再往前送,一直送到霍派尔河畔的村庄里。

鞑靼村里的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然而日子过得毫无生气。所有的心都想着远方的前线,大家都怀着恐慌和痛苦的心情等待着哥萨克们的噩耗。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的归来,轰动了全村:每一座房子里,每一家的场院上,谈的都是这件事情。早已不在人间、只有老奶奶们还记挂着、而且也只是在“追荐亡灵”的时候才记挂着的一个人,大家差不多已经忘记的一个人,一下子回来了!这不是天大的怪事吗?

司捷潘在安尼凯的老婆家里暂时住下来。他把行李搬进屋里,趁安尼凯的老婆给他烧晚饭,他就去看自己的房子。他迈着沉甸甸的、当家人的步子,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转悠了老半天,钻到快要倒塌的棚子底下看了看,把房子打量了一遍,还摇了摇篱笆桩子……安尼凯的老婆给他煎的鸡蛋在桌上早已经凉了,可是司捷潘还在视察自己的长满荒草的宅院,还咯吧咯吧地掰着手指头,像咬舌头一样,叽里咕噜地不知在嘟哝些什么。

晚上,很多人都来看他,问起他当了俘虏以后的情形。安尼凯家的上房里挤满了妇女和小孩子。他们密密层层地站在那里,张着像黑窟窿一样的大嘴,在听司捷潘讲。司捷潘很不情愿地在讲着,他那苍老了的脸上没有出现过一次笑容。看样子,生活把他折腾坏了,使他变了样子,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第二天早晨,司捷潘还在上房里睡着,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来了。知道司捷潘还没有醒,他把咳嗽的声音放得低低的,还用手捂着嘴。上房里散发出房里土地面那种淡淡的凉气,散发出一种不熟悉的烟草的呛人气味和远行人身上那种风尘气味。

司捷潘醒了,可以听见:他在划火柴抽烟。

“可以进去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问道,并且像晋见升官一样,慌忙抻平了新衬衣上的褶儿,这衬衣是为了来见司捷潘,伊莉尼奇娜才给他穿上的。

“请进来吧。”

司捷潘一面穿衣服,一面抽着雪茄烟,惺忪的睡眼被烟熏得眯缝着。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怯生生地走了进去,一看见司捷潘那变了模样的脸和他那丝背带上的明晃晃的饰物,吃了一惊,就站了下来,畏畏缩缩地伸出一只黑黑的手。

“你好啊,邻居!平安回来啦……”

“您好!”

司捷潘把背带搭在两个耷拉着的强壮的肩膀上,摆了摆肩膀,神气活现地把一只手放到老头子那粗糙的手里。彼此匆匆打量了一遍。司捷潘的眼睛里冒着蓝蓝的仇恨的火花,麦列霍夫老头子的鼓鼓的斜眼睛里有敬意,也有惊讶中带嘲讽的神情。

“你老了不少,司捷潘……伙计,你苍老啦。”

“是的,老啦。”

“都给你开过吊啦,就像对我家格里什卡那样……”他说到这里,就懊恼地顿住了:这话说得太不是地方了。他试图弥补自己的失言:“谢天谢地,你平平安安回来啦……谢谢你啦,主啊!当初也给格里什卡开过吊,可是他就像拉撒路58那样,又活过来啦。他已经有两个孩子啦,他老婆娜塔莉亚,托老天爷的福,身体也复原啦。是个很好的娘们儿呀……噢,你,好伙计,怎么样?”

“还好,谢谢。”

“到我家来串串门儿,好吗?赏赏脸,来吧,咱们聊聊。”

司捷潘不肯去,但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再地请他去,而且生气了,司捷潘只好答应。他洗过脸,把剪得很短的头发往上梳了梳,老头子问他:“你的头发哪儿去啦?掉了吗?”——他只是笑了笑,便满不在乎地把帽子扣到头上,第一个走出门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亲热得似乎有讨好的意味,这就使司捷潘不由地想:“他是想解除旧怨呢……”

伊莉尼奇娜时时注意着丈夫的眼睛的无声的指示,很麻利地在厨房里跑来跑去,催促着娜塔莉亚和杜尼娅,亲自往桌上端菜。姑嫂两个偶尔向坐在圣像下面的司捷潘投来好奇的目光,朝他的上衣、领子、银表链和发式打量几眼,又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的笑容互相看看。妲丽亚满面红光地从院子里跑进来;她忸怩地笑着,用围裙的角儿擦着薄薄的嘴唇,眯缝起眼睛,说:

“哎呀,好邻居,我可是不认识您啦。您简直不像哥萨克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毫不怠慢,把一瓶家酿的好酒放到桌上,拔掉塞子,闻了闻那又甜又辣的气味,称赞说:

“尝尝吧,自己家里做的。要是把洋火往上一凑,准能冒蓝火,实在话!”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谈了起来。司捷潘本来不怎么愿意喝,但是几杯酒下肚,很快就有了醉意,晕晕乎乎的了。

“伙计,现在你应该娶亲啦。”

“瞧您说的!我原来的老婆往哪儿搁?”

“原来的……原来的算什么……原来的老婆,你以为不会用坏吗?老婆就好比骒马:只有满口牙的时候,才好骑……我们来给你找一个年轻的。”

“世道乱啦……顾不上娶亲啊……我打算休息十来天,就到乡公所去报到,恐怕还要上前线呢。”司捷潘说。他渐渐有了醉意,洋腔洋调渐渐没有了。

不久他就走了,妲丽亚用赞赏的目光送了他好一阵子,他走过以后,又争执和议论了老半天。

“这家伙抖起来啦!瞧他说话的那种腔调!就像一位税务官,或者别的什么大人物……我走进去,他正在起身,正往衬衣外面、往肩膀上套绸套带,上面还带着小牌牌儿,真的!套住了他的前胸和后背,就像套马一样。这是干什么呢?这有什么用处呢?这会儿他简直像个有学问的人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赞赏地说。显然因为司捷潘没有嫌弃他的盛情,没有记仇,居然来了,他心里美滋滋的。

从谈话中知道,等司捷潘服完了兵役,还要回村子里来住,要重修房屋,恢复家业。他顺便提到,他是有钱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听了这话,思索了很久,并且不由地起了敬意。

“看样子,他很有钱,”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他走后说,“这小子,发财啦。别的哥萨克当了俘虏回来,都赤身露体,可是你瞧瞧他,穿得多阔气……他一定是杀了人,或者偷了什么钱。”

头几天司捷潘一直呆在安尼凯家里休息,只是偶尔上街走走。街坊邻居们注视着他,观察他的一行一动,有人甚至去向安尼凯的老婆打听,司捷潘究竟有什么打算。但是她守口如瓶,什么也不说,推说不知道。

等到安尼凯的老婆雇了麦列霍夫家一匹马,星期六一大早就坐上车外出之后,村子里就纷纷议论开了。只有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猜出是怎么一回事儿。“要去接阿克西妮亚呢。”他一面往车上套一匹瘸腿的骒马,一面朝伊莉尼奇娜挤着眼睛说。他没有猜错。这娘们儿就是受司捷潘的委托上亚戈德庄上去的。司捷潘说:“你去问问阿克西妮亚,愿不愿意忘掉旧怨,回到男人家里来?”

司捷潘这一天完全失去了耐心和镇定,一整天都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和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擦擦”阿杰平一起,在莫霍夫家的台阶上坐了很久,对他们讲德国的事情,讲自己在德国的生活,讲自己经过法国和海上回国一路上的情形。他有时说话,有时听莫霍夫发牢骚,时时都很留心地注视着手表……

安尼凯的老婆黄昏时候才从亚戈德庄上回来。她一面在夏季厨房里做晚饭,一面说着,说阿克西妮亚听到这意外的消息,吓了一跳,问他的情形问了不少,但是坚决不肯回来。

“她犯不着回来,日子过得跟阔太太一样。人胖啦,脸白啦。从来不干重活儿。还要怎样呢?她穿的吗,你连想都想不到。平常日子里,她穿着雪白的裙子,两只手干干净净的……”安尼凯的老婆一面说,一面羡慕地叹着气。

司捷潘的两颊通红,一双低垂的浅色眼睛里,燃烧起愤恨和苦恼的火焰,又渐渐熄灭。他压制着手的哆嗦,用调羹一下一下地喝着瓷碗里的酸牛奶,故作镇定地问道:

“你是说,阿克西妮亚日子过得挺得意吗?”

“当然得意啦!那样过日子谁也没意见。”

“她问我了吗?”

“当然问啦!我一说您回来啦,她的脸都白啦。”

吃过晚饭,司捷潘又来到荒草萋萋的院子里。

短促的八月的黄昏匆匆忙忙地降临,又匆匆忙忙地消失了。风车在潮湿而凉爽的夜空中一个劲儿地响着,传来嘈杂的人声。许多人在黄黄的、朦胧的月光下照常忙碌着:有的在扇白天打下的小麦,有的在把小麦往粮仓里送。屯子里到处是新打的小麦和糠灰那种热烘烘的呛人气味。操场附近有一架蒸汽脱粒机轧轧响着,有几条狗在叫着。远处场院上有人拖着腔在唱歌。从顿河上吹来淡薄的潮气。

司捷潘靠在篱笆上,隔着街道,望着湍急的顿河水,望着月光斜斜地踏出的波光粼粼的“甬道”,望了很久。细碎的、像鬈发一样的波纹曲曲弯弯地顺流而下。顿河对岸的白杨树已经沉沉入睡。一股烦恼慢慢以不可抗拒之势占据他的心头。

天亮时候下过一阵雨,但是太阳一出来,云彩就散了,过了两个钟头,只有粘在车轮子上的干泥巴,才使人想到曾经下过雨了。

这天上午,司捷潘来到亚戈德庄上。他很激动地在大门口把马拴好,就快步朝下房里走去。

宽敞的、到处是枯草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好几只母鸡在马棚旁边的粪堆上乱刨。一只黑得像乌鸦一样的公鸡在歪倒的篱笆上踩来踩去。公鸡一面呼唤母鸡,一面摆好姿势,要啄正在篱笆上爬的红红的花大姐。几条肥壮的猎狗躺在车棚旁边的凉荫里。六只黑花小狗儿把它们的母亲——刚生头胎的一只年轻母狗——按倒在地上,用小腿支着身子在吃奶,把松松的灰色奶头拉得老长。老爷住的房子的铁房顶的背阴的一面还闪着亮晶晶的露水。

司捷潘一面细心地四处打量着,走进了下房,向一个胖胖的女厨子问道:

“我可以见见阿克西妮亚吗?”

“您是什么人?”女厨子用围裙擦着汗津津的麻脸,问道。

“这您用不着问。阿克西妮亚在哪儿?”

“在老爷那儿。您等一等好啦。”

司捷潘坐下来,十分疲惫无力地把呢帽放在膝盖上。女厨子把铁罐子放进炉膛里,用火钳拨弄着,不再理睬这位客人。厨房里充满了奶渣卷儿和啤酒花的酸味。炉壁上,墙壁上,撒满面粉的桌子上,都落了许多苍蝇,就像许多黑黑的小点子。司捷潘聚精会神地听着,等候着。熟悉的阿克西妮亚的脚步声,好像把他从板凳上推了下来。他站了起来,呢帽从膝盖上掉了下去。

阿克西妮亚捧着一摞盘子走了进来。她的脸一下子煞白煞白的,饱满的嘴唇角哆嗦起来。她站了下来,两手软软地把盘子抱在胸前,惊骇的眼睛直盯着司捷潘。后来不知怎地一下子离开原来站的地方,快步走到桌子跟前,把手里的盘子放下。

“你好!”

司捷潘像在梦里一样,慢慢地、深深地喘着气,咧开嘴唇很勉强地笑了笑。一声不响地往前探着身子,把一只手伸给阿克西妮亚。

“上我的屋里去吧……”阿克西妮亚做了一个请他走的姿势。

司捷潘去拾帽子,就像举一件千斤重的东西;血往脑袋里直冲,眼睛都发黑了。两个人一走进阿克西妮亚的屋子,在桌子两边坐下来,阿克西妮亚就舔着发干的嘴唇,哼哼着问道:

“你打哪儿回来?……”

司捷潘像醉汉一样,悠悠忽忽、强装高兴地挥了挥手,嘴唇上还一直挂着那种高兴而痛苦的笑。

“当过俘虏回来的……我找你来啦,阿克西妮亚……”

他有点儿不自然地忙活起来,一下子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拼命撕扯包布,那哆哆嗦嗦的手指头怎么都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从里面拿出一只女式银手表和一枚镶着淡蓝色假宝石的戒指……他用汗津津的手掌托着这两样东西递过去,可是阿克西妮亚的眼睛一直不离开他那张低声下气地笑着、因而变得很难看、很陌生的脸。

“拿着吧,这是给你买的……看在咱们以前的情分……”

“我要这干什么?等一等……”阿克西妮亚那煞白的嘴唇嘟哝着。

“拿着吧……别叫我生气……咱们那些糊涂事该忘掉啦……”

阿克西妮亚用手推着,站了起来,朝床边走去。

“都说你死了嘛……”

“我要是死了,你高兴吧?”

她没有回答,这时已经是很镇定地打量着丈夫,从头打量到脚,毫无目的地抻了抻烫得平平的裙子上的褶儿。她把双手放到背后,说:

“是你叫安尼凯的老婆来的吗?……她说,你要叫我回去……住……”

“你去不去?”司捷潘问道。

“不,”阿克西妮亚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去,我不回去。”

“这为什么?”

“在这儿过惯啦,再说也有点儿晚啦……晚啦。”

“我可是很想重整家业。我从德国回来的时候,就这么想;就是在德国的时候,也一直在想这事儿……阿克西妮亚,你怎么样?格里高力不要你……你是不是又找了一个呢?听说,好像你和少东家……是真的吗?”

阿克西妮亚的两颊火辣辣地红了,羞得抬不起来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现在是和他过。真的。”

“我不是责备你,”司捷潘吃了一惊,“我是说,你今后怎么过,也许还没有拿定主意吧?他不会跟你过久的,玩玩罢咧……你眼睛底下已经有皱纹啦……他会扔掉你的,玩腻了,就要把你赶走。那时候你依靠谁呢?当牛当马还没有当够吗?你自己瞧瞧吧……我带回来一些钱。等打完了仗,咱们就能过过像样的日子啦。我看,咱们能和好起来。我愿意忘掉从前的事情……”

“我的好司乔巴59,你以前是怎么想的呀?”阿克西妮亚流着快活的眼泪,哆哆嗦嗦地说。她离开床边,对直地走到桌子跟前。“你以前把我的青春当成灰土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呢?是你把我推到格里什卡怀里的呀……是你让我心冷的呀……你还记得你是怎样对待我的吗?”

“我不是来算旧账的……你……哪里知道?你不知道,为这事我难受死啦。一想起来,过日子心里就不踏实……”司捷潘对着自己放在桌上的两只手端详了老半天,慢慢地说着话,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从嘴里挖出来的。“我一直想着你……心里很不是滋味……白天黑夜都忘不了你……我在德国跟一个寡妇,一个德国娘们儿过过……日子过得很阔气,可是我把她扔下啦……就是想回家……”

“你想过安稳日子吗?”阿克西妮亚使劲抽动着鼻孔,问道。“你想重整家业吗?大概你还想生儿养女,还想有一个老婆给你洗洗缝缝,伺候你吃喝吧?”她很不高兴、很阴郁地笑了笑。“老天爷啊,不行啦!我老啦,皱纹你也看到啦……孩子也生不出来啦。我现在是当姘头,姘头是不生孩子的……这样的女人你要吗?”

“你现在机灵啦……”

“还不是原来的样子?”

“这么说,你不回去吗?”

“不去,不去你那儿。不去。”

“那就再见吧。”司捷潘站起身来,无可奈何地拿着手表在手里转悠了一会儿,又放到桌子上。“你什么时候回心转意,就告诉我。”

阿克西妮亚把他送到大门口。她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看着一股股的尘土从车轮下飞起来,渐渐遮住他的宽宽的肩膀。

她忍不住流下懊恼的眼泪。她一下一下地抽搭着,模模糊糊地想着没有如愿的事情,为自己再度无依无靠的生活感到伤心。当她知道叶甫盖尼再也不要她,又听说丈夫已经回来的时候,就决定回到丈夫那里去,以便重整旗鼓,享享不曾有过的清福……她怀着这样的决心盼司捷潘来。但是她一看到他那种低声下气、百依百顺的样子,却激起了她的强烈的好强心,不允许她这个被抛弃的人留在亚戈德庄上的那样一种好强心。控制不住的恼恨心情支配着她的言语和行动。她想起所受的屈辱,还想起她遭受这一切都是由于这个人,由于他那一双拳头,所以尽管她不愿意再分开,心里对自己的做法感到害怕,可她还是气呼呼地说出了很决绝的话:“不去,不去你那儿,不去。”

她又对越走越远的大车看了长长的一眼。司捷潘摇晃着鞭子,渐渐隐没到路边那淡紫色的、矮矮的野蒿丛里……

第二天,阿克西妮亚算清了工钱,收拾好行李就走。她跟叶甫盖尼告别的时候,哭着说:

“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多多原谅吧。”

“噢,你这是哪儿话,亲爱的!……在各方面我都要感谢你呢。”

他为了掩饰不自在的心情,说话时装得很快活。

她走了。黄昏时候回到了鞑靼村。

司捷潘在大门口迎住阿克西妮亚。

“回来啦?”他含笑问道。“能住下来吗?我能指望你不再走了吗?”

“不走啦。”阿克西妮亚很干脆地回答说,一面怀着一颗紧缩的心打量着快要倒塌的房子和长满了滨藜和黑黑的杂草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