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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卷 尚马蒂厄疑案
十 否认的方式
结束辩论的时刻到了。庭长叫被告起立,按惯例问他:
“您还有什么要辩护的吗?”
那人站在那里,手里搓揉着肮脏不堪的破帽子,仿佛没有听见。庭长又问了一遍。
这一回他听见了。也好像听明白了,仿佛醒来似的动了动,举目环视四周,先看观众,然后是宪兵、他的律师、陪审员、法官,将巨大的拳头放在被告席前面的木栏杆上,又朝四周看了看,突然,他眼睛盯着检察官,开口说话了。就像是火山爆发。话语从他口中喷出来,毫不连贯,汹涌猛烈,互相碰撞,语无伦次,仿佛都急着要同时冲出来。他说:
“我有话要说。我在巴黎修过大车,我在巴卢先生家干过。这活很辛苦。修车总是在露天,在院子里,遇到好的东家,便在车棚里,从来不可能在不透风的车间里,因为这活占地方,明白吧。冬天冷得只好捶打胳膊取暖,但东家不让,说这耽误时间。街上结冰时,手摆弄铁器,够人受的。这活儿很累人。干这活儿,年纪轻轻就熬成老头。四十岁就完了。那时我五十三岁,真是吃足了苦头。还有,那些工人都坏透了!因为你年纪大,就叫你老傻瓜,老笨蛋!我一天才挣三十苏,老板们欺侮我年纪大,尽量少付给我钱。此外,我还有个女儿,在河边给人洗衣服。她也挣几个钱。就我们两个人,日子还能对付。她也很辛苦。整天洗衣服,半个身子泡在木桶里,下雨天,下雪天,风冷得割你的脸。结冰天也得洗。有些人衣裳不多,等着换洗;你不洗,活也就丢了。洗衣桶接缝不严,到处往下漏水。衣服里里外外全都是湿的。从外湿到里。她还在红孩子洗衣坊干过,水从龙头里流出来。那里不用木桶。前面是水龙头,用来洗,后面是洗衣池,用来清。那是在屋子里,身子不像那样冷。但里面热气腾腾,熏得你眼睛看不见。晚上七点回家,到家就睡觉。她累坏了。她丈夫老打她。她现在死了。我们没过过快活的日子。她是个好姑娘,不去跳舞,安分守己。我记得,一个封斋节前的星期二,她八点就睡了。这都是实话。你们可以去打听。啊!去打听!我太愚蠢了!巴黎是个无底洞。谁认识尚马蒂厄老头?不过,你们可以去问巴卢先生。去巴卢先生家看看。我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我这样。”
那人住口了,但仍站着。他说这番话时,声音又高又急,又嘶哑又生硬,神态恼怒、粗野和憨直。中间,他停了一会,向听众席上的一个人招手致意。他那些话仿佛都是信口抛出,就像是打嗝,一面说,一面做着樵夫劈柴的手势。他说完后,听众哄堂大笑。他把目光转向听众,见大家在笑,感到莫名其妙,自己也跟着笑了。
这情景凄惨极了。
庭长是个和蔼亲切的人。他大声发言了。
他提醒“陪审员先生”注意,“被告提到巴卢先生,自称在那里干过活,但援引无效。这位前车行老板已破产,没能找到。”然后,他转向被告,要他注意听他下面要说的话。他接着说:
“鉴于您目前的处境,应该好好思考。最严重的推定落在您头上,可能会导致死刑。被告,从您的利益出发,我最后一次质问您,您要把下面两个事件交待清楚:第一,您是不是翻过皮埃龙果园的围墙,折断树枝,偷了苹果,就是说,犯了越墙盗窃罪?第二,您是不是刑满释放的苦役犯让·瓦让?”
被告神态自信地摇了摇头,好像他完全听懂了问题,知道如何回答似的。他张开嘴,转向庭长,说:
“首先……”
继而他看了看他的帽子,又看了看天花板,闭口不言了。
“被告,”检察官正颜厉色地说,“请您注意。问您的问题,您一个也没回答。您惶惑不安,正说明您心虚。很清楚,您不叫尚马蒂厄,您是苦役犯让·瓦让,先用让·马蒂厄这个名字作掩护,那是您母亲的名字,您到过奥弗涅,您出生在法弗罗勒,是修树工。很清楚,您翻过皮埃龙果园的围墙,偷了成熟的苹果。陪审员先生们将作出判断。”
被告本已坐下。检察官讲完后,他霍地站起来,大叫大嚷:
“您这人真坏!这就是我想说的。开头我没想出来。我什么也没偷。我这个人不是每天都有饭吃的。我从埃利来,经过那里,那天下了场阵雨,田野成了黄泥浆,水塘里的水漫出来,把路边沙地里的草都冲了出来,我见地上有根断枝,上面有几只苹果,我就捡了起来,谁知给我惹了麻烦。我在牢里呆了三个月,让人拖来拖去。况且,我能说什么,你们说我有罪,你们对我说:‘快回答!’这位宪兵是个好人,他推推我的胳膊,低声对我说:‘回答吧!’我不会说话,我没念过书,我是个穷人。你们本该把事情弄清楚的。我没有偷,我捡了地上的东西。你们说让·瓦让,让·马蒂厄!我不认识这些人。他们是乡下人。我在巴卢先生家干过活,在医院大马路。我叫尚马蒂厄。你们告诉我出生的地方,真是太聪明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不是所有的人生下来都有家的。那样就太好了。我认为,我父母亲是四处流浪的人。况且,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小时候,大家叫我小家伙,现在大家叫我老头。这就是我的教名。你们愿意的话,就这样叫吧。当然,我到过奥弗涅,我到过法弗罗勒!那又怎样?难道到过奥弗涅,到过法弗罗勒,就一定服过苦役?我对你们说,我没偷过东西,我是尚马蒂厄老头。我在巴卢先生家干过活,在他家住过。你们一个劲儿胡说八道,我都听得不耐烦了!为什么一个个就像疯了似的在后面逼我!”
检察官一直站着,他对庭长说:
“庭长先生,被告肆意抵赖,想让我们把他当傻瓜,我们警告他,那是痴心妄想。面对被告乱七八糟但十分狡猾的否认,我请庭长先生和法庭重新传犯人布雷韦、科舍帕伊和舍尼迪厄,以及警探雅韦尔,让他们就被告是不是让·瓦让再作一次证。”
“我提请检察官先生注意,”庭长说,“警探雅韦尔在邻县县城有公务要办,作完证就离开法庭和本城了。我们征得检察官和被告律师的同意,才准许他走的。”
“是这样,庭长先生。”检察官说。“鉴于雅韦尔先生不在场,我认为有必要提醒陪审员先生回顾一下雅韦尔先生刚才说的话。雅韦尔是值得尊敬的人,他正直廉洁,一丝不苟,这为他卑微但又十分重要的工作增光添彩。下面是他作证时说的话:‘我用不着用推定和物证来驳斥被告的否认。我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他不叫尚马蒂厄,他从前是个极其凶恶、极其可怕的苦役犯,他叫让·瓦让。因为他服刑期满了,不得不十分遗憾地将他释放。他因加重情节的偷盗罪,服了十九年的苦役。他曾五六次企图越狱。除了抢劫小热尔韦和偷窃皮埃龙果园外,我还怀疑他在已故迪涅主教家偷过东西。我在土伦监狱当苦役犯副看守时,经常看见他。我再说一遍,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检察官这番精确无误的复述,似乎对听众和陪审团产生了强烈的印象。最后,他强调说,即使雅韦尔缺席,布雷韦、舍尼迪厄、科舍帕伊等三位证人仍然要再次上庭作证,郑重听取法庭的质询。
庭长将命令传给一个执达员,过了一会儿,证人室的门打开。执达员在一个宪兵的保护下,把布雷韦带上法庭。听众一个个紧张极了,所有的胸脯一起起伏,仿佛共有一个灵魂似的。
前苦役犯布雷韦穿着中央监狱的黑灰色囚衣。布雷韦六十来岁,他相貌像生意人,神情像无赖。这两者常常是相辅相成的。他犯了新的罪行,又进了监狱,在那里,他当了狱卒之类的角色。监狱的头头脑脑们对他的印象是:他总想干些有用的事。狱中布道神甫证明他有虔诚的宗教信仰。要提醒的是,这事发生在王朝复辟时期。
“布雷韦,”庭长说,“您受过加辱刑的惩罚,不能宣誓……”
布雷韦垂下眼。
“然而,”庭长继而又说,“即使是被法律贬黜的人,如果上帝垂怜,在他身上就还会有荣誉感和公正感。在这决定性时刻,我要唤起的就是这一情感。假如您身上还有这种情感,——我希望如此——,您就好好想一想再回答我,一方面您要考虑这个人,您的一句话会将他断送,另一方面您要考虑法庭,您的一句话能使它明白真相。这是庄严的时刻,如果您认为您前面的证词错了,现在改口还来得及。——被告,起立。——布雷韦,仔细看一看被告,好好回忆一下,凭着您的良心告诉我们,您是不是坚持认为,这个人是和您一起服过苦役的让·瓦让。”
布雷韦看了看被告,然后转向法庭。
“是的,庭长先生。是我第一个认出他来的,我现在仍然坚持。这个人就是让·瓦让。一七九六年进土伦监狱,一八一五年出狱。我比他晚出去一年。他现在傻里傻气,那是年纪把他变傻的,在牢里的时候,他可阴险呢。我肯定他是让·瓦让。”
“您去坐下吧。”庭长说。“被告,您还站着。”
舍尼迪厄带了上来,他绿帽红衣,一看便知是终身苦役犯。他在土伦监狱服刑,为了这件案子,把他从那里提出来的。他个子矮小,五十来岁,性子急躁,满面皱纹,身体瘦弱,脸色发黄,厚颜无耻,容易冲动,他的整个肢体显得病病恹恹,但他的目光却透着巨大的力量。他的牢友们给他取了个绰号:“我否认上帝[202]”。
庭长对他说的话,同对布雷韦说的大致一样。当庭长对他说,他犯有罪行,无权宣誓时,他却抬起头,直视听众。庭长提醒他要集中注意力,然后,像刚才问布雷韦那样,问他是不是坚持说认得被告。
舍尼迪厄纵声大笑。
“问我认不认得他!当然!我们锁在同一根铁链上有五年时间。老兄,你不高兴?”
“您去坐下吧。”庭长说。
执达员带来了科舍帕伊。他也判了无期徒刑,和舍尼迪厄一样,也是从牢里提出来的,也穿着红囚衣。他是卢尔德地方的农民,和比利牛斯山的熊相差无几。他在山里放牧,后来成了强盗。与被告相比,科舍帕伊和他一样野蛮,但似乎比他更愚笨。这个不幸的人,和许多不幸的人一样,大自然把他变成了野兽,社会把他变成了苦役犯。
庭长试图用哀婉而严肃的话来打动他,又提出了和前面同样的问题,问他是不是毫不犹豫、毫不含糊地坚持认为,他面前的这个人是让·瓦让。
“是让·瓦让。”科舍帕伊说。“他力气很大,大家都叫他千斤顶。”
这三个人的证词,显然是真诚可信的,每一次作证,都在听众席上引起对被告不祥的议论,而且,议论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响,时间一次比一次长。被告神色惊讶地听他们作证,按照诉状的说法,这是他为自己辩护的主要手段。在听第一个人作证时,他身边的宪兵们听见他咕哝说:“啊!真有他的!”第二个人说完后,他露出了似乎满意的神态,稍微提高了声音说:“好!”到了第三个,他大声喊道:“精彩!”
庭长质询他说:
“被告,您听见了。您有话要说吗?”
他回答:
“我说:精彩!”
听众哗然,连陪审团也窃窃私语了。那人肯定完了。
“执达员,”庭长说,“让大家安静。我要宣布辩论结束。”
这时,庭长身旁有了动静。一个声音喊道:
“布雷韦,舍尼迪厄,科舍帕伊!看看这边。”
听到这声音的人,无不毛骨悚然,因为那声音凄惨而可怕。大家的目光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在法官后面坐着的特殊听众中,有一个人刚才站了起来,推开法官席和听众席之间的栅栏门,现在正站在大厅的中央。庭长、检察官、巴马塔布瓦先生,还有其他不少人都认出了他,异口同声地喊道:
“马德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