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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卷 尚马蒂厄疑案
三 脑海里波涛汹涌
读者想必已猜到,马德兰先生正是让·瓦让。
我们审视过他的内心深处,现在有必要再来看一看。我们做这件事时,心里不能不激动,不能不发颤。没有比探测人的内心更可怕的事了。思想的视线在任何地方都不如在人的身上遇到更多的光明和黑暗;在凝视的事物中,没有比人的内心更可怕、更复杂、更神秘和更无边无际的东西。有一种景致比海更浩瀚,那就是天空;有一种景致比天空更无垠,那就是人的内心世界。
将人的内心世界写成诗,哪怕只写一个人,哪怕只写最微不足道的人,那也是将所有的史诗溶进一首卓越而最终的史诗中。人的内心,是妄念、贪欲和企图之浊地,梦幻之熔炉,可耻念头之巢穴,诡辩之魔窟,激情之战场。在某些时候,你不妨穿过一个沉思者的苍白面孔,看一看面孔的后面,研究一下这个灵魂,探测一下这个黑暗,可以看到,在平静的外表下面,有荷马史诗中的巨人大搏斗,弥尔顿诗中的龙蛇鬼怪大混战,但丁诗中的缭绕上升的幻象。人人内心皆有的这种无限,实在是幽深莫测!人的大脑的愿望和一生的行动,无可奈何地均由它来衡量。
有一天,但丁遇到了一扇阴森可怖的门,他犹豫了。我们面前也有这样一扇门,我们也犹豫了。不过,我们还是进去吧。
对于让·瓦让在小热尔韦事件后的经历,读者已知道了,我们没什么要补充的。从那时起,正如大家看到的,他变了个人。迪涅主教对他的愿望,他都不折不扣地做到了。这不只是转变,而且是脱胎换骨。
他成功地销声匿迹了。他卖掉了主教的银器,只留下两个烛台作纪念。他从这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穿过法国,最后来到滨海蒙特勒伊,想出了我们讲过的主意,完成了我们说过的业绩,最终变成了一个抓不住、难接近的人,在滨海蒙特勒伊定居下来,常常回忆伤怀的往事,感到可用后半生来弥补前半生的缺憾,不禁也觉欣慰,过着平静安定的生活,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心里只有两个念头:隐姓埋名,圣洁生命;避开世人,皈依上帝。
这两个想法在他的头脑里密不可分,最终合二为一;两个想法都很强烈,都要人全神贯注,支配着他的一切行动。通常,它们协调一致,控制着他的日常行为,让他无声无臭,仁慈质朴,给予他同样的忠告。但有时它们之间也有冲突。这时候,大家都记得,这个被全滨海蒙特勒伊市叫作马德兰先生的人,决不会为了前者而牺牲后者,为了安全而牺牲美德。所以,尽管他临深履薄,谨小慎微,他仍保存着主教的烛台,为他服丧,把所有过路的萨瓦流浪儿叫来问一问,向法弗罗勒镇的乡亲打听情况,不顾雅韦尔的含沙射影,救福施勒旺一命。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他似乎以一切圣贤仁人为榜样,认为他的首要职责不是为了自己。
不过,应该说,这样的事从没出现过。在这个历尽苦难的不幸人身上,这两个起支配作用的思想,还从没展开过像现在这样严肃的斗争。从雅韦尔来到他办公室后讲的最初几句话中,他就隐隐约约但又是非常深刻地意识到,他的内心将有一场严肃的斗争。当他听到雅韦尔奇怪地提到那个深埋的名字,他就惊呆了,仿佛被他离奇多舛的命运弄得晕头转向,他在惊愕之中,浑身打了个颤,这是巨大震动的前奏。他像一棵橡树面临一场风暴,一个士兵面临一场激战那样弯下了腰。他感到头顶上乌云密布,即将雷电大作。他在听雅韦尔说话的时候,第一个想法,便是跑去自首,救尚马蒂厄出狱,自己去坐牢。那是一种钻心之痛。接着,这一切都过去了,他又对自己说:“不要急!再想想!”他克制了这最初的勇敢的冲动,在英雄主义面前却步了。
这个人,经过主教神圣的指点,多少年来一直生活在忏悔和忘我之中,修身赎罪,改邪归正,已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即使面临如此可怕的逆境,若能做到毫无闪失,仍以同样的步伐向天国底下的深渊前进,那当然是壮丽的举动。这可能很壮丽,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应该汇报一下在他灵魂深处发生的事,也只能是有什么谈什么。最先占上风的,是保存自己的本能。他急忙集中思想,抑制冲动,正视雅韦尔这个巨大的危险,恐惧而坚定地推迟作出决定,只考虑自己该怎么做,最后恢复了平静,就像斗士又捡起了防御的盾牌。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处于这种状况下,外表平平静静,内心却翻江倒海。他采取的是所谓“保全自己的办法”。他头脑里乱糟糟的,各种想法互相冲突,乱成一团,他都分不出来了,说不清楚自己有什么想法,只知道刚才被猛击了一下。他同往常一样,来到芳蒂娜的病榻旁,出于善良的本能,在她身边多呆了一会,心想他应该这样做,应该把她好好托付给两个嬷嬷,万一他离开几天时好有人照顾她。他朦朦胧胧地感到也许应该去一趟阿腊斯,虽然尚未下决心,但他心里想,既然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不妨去那里观看审判,于是,他租了斯科弗莱的马车,以备不时之需。
他吃晚饭时,胃口相当不错。
回到卧室,便开始沉思默想。
他审视目前的处境,感到空前的严重,真是前所未有,因此,他在沉思中,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蓦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去给房门上了闩。他担心会有什么东西闯进来。他紧闭房门,以防不测。
过了一会,他吹灭了蜡烛。亮光使他不自在。
他觉得有人会看见他。
有人,是谁?
唉!他欲拒之门外的,早已进来了;他想蒙住眼睛的,正瞪大了眼睛在看他。那是他的良心。
他的良心,就是上帝。
然而,起初,他还有幻想。他感到很安全,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门闩一插上,他就以为坚不可摧了;蜡烛一熄灭,他就感到没人看见了。这样,他就占有了自己,双肘放到桌子上,手托着脑袋,在黑暗中沉思默想起来。
——我是怎么啦?——我不是在做梦吧?——有人对我说什么了?——我真的看见雅韦尔了吗?他真的对我说那些话了吗?——那尚马蒂厄会是什么人呢?——他真的像我吗?——这可能吗?——昨天我还那样平静,毫无感觉!——昨天的现在我在干什么?——这件事中有什么问题?——会是什么结局?——我怎么办?
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烦躁不安。他的大脑已失去控制,各种思绪犹如波涛,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他用双手捧住脑袋,想让思潮平息下来。
这汹涌的思潮,扰乱了他的意志和理智,他想理出个头绪,以便好下决心,可是,除了忧虑,一无所获。
他脑袋发热。他走到窗口,打开窗子。天上没有星星。他又回来坐到桌子旁。
第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有了一些模糊的轮廓,并且慢慢固定了下来,虽然看不到全貌,但有些细节看得比较清楚了。
他开始认识到,不管情况多么奇异,多么危急,他完全能够控制局面。
他越来越惊恐不安。
直到这一天,他所做的一切,除了为实现他给自己的行动规定的严肃而认真的目标外,全都是为了挖一个洞,把自己的名字埋进去。当他反省的时候,在那些不眠之夜,他最怕的就是有一天可能听到这个名字,他认为那样他的一切也就完了;这个名字重现的那一天,他周围的新生活,甚至,谁知道呢,他内心新生的灵魂,都会毁于一旦。他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就不寒而栗。在那些时候,若有人对他说,终有一天,这个名字会在他耳畔响起,让·瓦让这几个丑恶的字会突然走出黑暗,矗立在他面前,那道强烈的光会骤然在他头顶上闪烁,把笼罩着他的神秘面纱揭开;不过,这个名字可能对他不构成威胁,这道光也许会使黑暗变得更黑暗,这个揭开的面纱会使神秘变得更神秘,这场地震会使大厦变得更坚固,这个异常的变故,如他愿意的话,结果可能只会使他的生活更透亮,同时又更不可捉摸,当他同让·瓦让的幽灵较量时,马德兰先生,这个善良而高尚的有产者,会比任何时候更荣耀、更平静、更令人尊敬,——若是有人对他这样说,他会摇摇头,认为那是胡言乱语。真可惜!这一切恰恰发生了,这一堆不可能的事,已成为现实,上帝让这些荒诞的事变成了真事!
他的思路越来越明朗。他对自己的处境越来越清楚。
他仿佛刚从难以描绘的睡眠中苏醒,在漆黑的深夜,站在一个深渊边上瑟瑟发抖,正从一个斜坡滑下去,他想后退,却是徒劳。在黑暗中,他清晰地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一个陌生人,命运把那人错当成他,要将那人推向深渊。要使深渊合上,就得有人落下去,不是他,便是另一个人。
他只好听天由命。
事情十分清楚了。他默默承认,他在苦役牢里的位置还空着,他怎么做也是徒劳,那位置始终在等着他,抢劫小热尔韦又把他带回那里,这空着的位置等着他,拉着他,直到他进去,这是无法躲避的,是命中注定的。继而他又想,现在他有了个替身,好像有个叫尚马蒂厄的人被这倒霉事缠上了,而他,从今以后,他在苦役牢里有尚马蒂厄给他当替身,在社会上他叫马德兰先生,他可以高枕无忧了,除非他加以阻止,否则,那块耻辱的石头一旦砌在这尚马蒂厄的头上,就会像墓石,永世不得翻身。
这一切是那样猛烈,那样奇特,他内心骤然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这种冲动,人一辈子只会经历两三次;那是一种良心的痉挛,搅动着他心中所有可疑的东西,那是嘲笑、快乐和绝望的混合物,可叫作内心的狂笑。
他突然点亮蜡烛。
“怎么!”他对自己说,“有什么好害怕的?干吗要这样想?我得救了。一切都结束了。我的过去,本来也只能从一扇微开着的门里闯进我的生活,现在这扇门已堵上!永远地堵上了!这个长久以来扰得我寝食不安的雅韦尔,这个似乎而且确实已猜出我的真实身份、无处不跟踪我的可怕本能,这条时刻不放过我的可恶猎犬,现在已迷失了方向,转移了目标,完全被甩掉了!他已抓到了让·瓦让,从此他满足了,不会再来打搅我了!也许他会离开这个城市,谁知道呢!况且,这一切与我毫无关系,我一点也没有责任!这个!这有什么不妥的呢!要是现在有人看见我,我敢保证,会以为我发生了什么倒霉事呢!总之,假如有人要遭殃的话,跟我毫无关系。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显然,是他要这样的!他安排好的事,我有权干扰吗?我现在还要求什么呢?我干吗要管这个闲事?这和我没有关系。怎么!我不高兴!我到底要什么?我多年憧憬的目标,就是太太平平,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我向上苍祈祷的也是这个,现已唾手可得!这是上帝的意愿。我不能违背上帝的意愿。为什么上帝愿意这样?为了让我继续我业已开始的事业,让我行善,让我有朝一日成为激励人心的伟大榜样,让我的苦行赎罪和改邪归正最终得到一点善报!我真不明白,今天下午,我为什么不敢到那位正直的本堂神甫家去,向他坦白一切,叙述一切,聆听他的忠告,他肯定也会对我说这些话的。就这样决定了。顺其自然!听从上帝的安排!”
他俯身凝望着可谓他身上的深渊,就这样展开着内心独白。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房内来回踱步。
“行了,”他说,“不要多想了。就这样定了。”
可是,他丝毫也不感到快乐。恰恰相反。
人的思想总会回到同一个问题,正如海水总会返回海岸,这是不可阻挡的。对于水手来说,这叫作潮汐,对于罪犯来说,这叫作悔恨。上帝会在你的心里掀起波涛,正如在大海上掀起波涛一样。
过了一会,他忍不住又开始了阴郁的独白,自己说给自己听,说他不想说的事,听他不想听的话,屈服于一种神秘的力量。那神秘的力量对他说:“想一想!”正如两千年前,它对另一个判了罪的犯人说“向前走!”一样。
在继续往下讲之前,为了让大家更清楚,有必要强调一个看法。
人肯定会有内心独白,大凡有思想的人都有过体验。甚至可以说,言语只有在人的内心深处在思想和意识之间来回踯躅,才显得更加神秘。这一章里反复出现的“他说,他喊”等字眼,应该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人们自言自语,同自己说话,对自己大喊大嚷,可是外表依然平平静静。内心沸反盈天,所有的器官都在说话,惟嘴巴例外。心里所想的事实,尽管看不见,摸不着,但仍然是事实。
因此,他问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所“下的决心”究竟对不对。他向自己承认,刚才他在心里所作的打算,是极其丑恶的,说什么“顺其自然,听从上帝的安排”,实在是可怕之极。明明是命运和人犯了错误,却听之任之,不加阻止,保持沉默,袖手旁观,其实,这是最积极的参与!是登峰造极的卑鄙和虚伪!是一种怯弱、卑劣、阴险、下流和丑恶的罪行!
刚才,这个不幸的人尝到了干坏事的苦涩滋味。八年来这是第一次。
他厌恶地吐了出来。
他继续扪心自问。他严厉地责问自己,“我的目的已达到”指的是什么。他承认他的人生确实有一个目的。但这个目的是什么呢?隐姓埋名,欺骗警察?难道他所做的一切,就为了这区区小事?难道他没有另一个目的,一个伟大的、真正的目的?拯救他的灵魂,而不是躯体。重新变得正直和善良。做一个善人!这不就是主教给他规定的、他自己一直向往的唯一目标吗?——将往事的大门关闭!可是,伟大的上帝!这扇门他是关不上的!他在做一件不光彩的事时,又把大门打开了。他又在成为盗贼,而且是最卑鄙的盗贼!他在盗窃另一个人的存在、生命、安宁,盗窃那人在阳光下的一席之地!他变成了杀人犯!他在杀人,在精神上把一个可怜的人杀死,让他遭受牢狱之苦,那是生犹如死的可怕生活,是在地上而不是在地下的死亡!相反,他去自首,把那个蒙受不白之冤的人救出来,恢复自己的名字,理所当然地变成苦役犯让·瓦让,这才是真正的复活,才能真正走出地狱,永远关上地狱之门!看似重进地狱,却是脱离地狱!必须这样做!不这样做,等于前功尽弃!他的一生等于白活,他所有的忏悔都是徒劳,就只能说,既知今日,何必当初?他感到主教就在他身边,主教死了,却比活着的时候更存在,主教睁大了眼在看他,从此,尽善尽美的马德兰先生,在他眼里会变得十恶不赦,而那苦役犯让·瓦让,在他面前却是纯洁无瑕,可敬可佩。别人看见的是他的面具,主教看见的是他的面孔。别人看见他的生活,主教却看见他的内心。因此,他得去阿腊斯,救出假让·瓦让,揭发真让·瓦让!唉!那是最大的牺牲,最凄怆的胜利,要跨的最后一步,但必须这样做。痛苦的命运!他要在上帝面前变得圣洁,就不得不在世人面前重新变得令人厌恶。
“那么,”他说,“就这样决定了!去尽我们的责任!把那个人救出来!”
他大声说道,却没意识到声音这样大。他拿起账本,核对后一册册摆好。他把拮据的小商人们向他借的一摞债券扔进火中烧掉。他还写了一封信,封好口;假如当时有人在他房里,就会看到信封上写着:巴黎阿图瓦街,银行家拉斐特先生收。
他从写字台里取出一个皮夹子,内有几张钞票和那年他参加选举用的身份证。
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满腹心事,满面沉思,谁见了都不会猜出他的心事。只是有时候他动动嘴唇,还有些时候,他抬头凝视墙上某个地方,仿佛那里有他想弄清或询问的东西。
给拉斐特的信写完后,他把它和那个皮夹子一起放进兜里,又开始在房里踱步了。
他仍顺着原来的思路默想。他依然清楚地看到他该做的事,几个光辉灿灿的字,在他眼前闪闪发光,随着他的目光移动:“去吧!去说出你的名字!去自首吧!”
他也看到一直被他视作行动准则的两个想法:隐姓埋名;圣洁灵魂。这两个想法仿佛化做有形的东西,在他面前运动。他第一次把它们分得清清楚楚,看到了二者之间的差别。他认识到,这两个想法,其中一个必然是好的,而另一个却可能变坏;一个利人,另一个利己;一个嘴上挂的是他人,另一个张口闭口是自己;一个来自光明,另一个来自黑夜。
它们在搏斗,他在观看它们搏斗。随着思考的深入,他看见那两个想法变大了,现在有了高大的身躯,他仿佛看见,在他的内心,在前面谈到的无限中,在黑暗和微光中,一个仙女在同一个女魔进行搏斗。
他惶恐不安,但他感到好的想法占上风。他的良心和命运又到了另一个决定性关头;主教标志着他新生命的第一阶段,而尚马蒂厄标志着第二阶段。严重的危机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严重的考验。
可是,他思想刚平静不久,又慢慢焦躁不安起来。脑海里又翻腾起万千思绪,但越想决心越坚定。
有一会儿,他对自己说,他在这件事上可能太心急了,那尚马蒂厄毕竟不值得关心,他确实偷了东西。接着,他又回答自己:即使那人偷了几个苹果,坐一个月牢足够了。根本谈不上做苦役。再说,谁知道他偷没偷?有证据吗?让·瓦让的名字压在他头上,似乎就不要证据了。检察官们不是常常这样做吗?人们知道他是苦役犯,便认定他是小偷了。
还有一会儿,他闪过一个念头,他想他去自首后,他们也许会考虑他这个非常英勇的行动,考虑他七年来的正直生活,以及他为当地人民做的好事,说不定会宽恕他。
但这个假设很快就破灭了。他想,他抢了小热尔韦四十苏,便是惯犯了,这件事肯定会提出来,根据法律的明确条款,他就要终身服苦役。想到这些,他苦笑了。
他抛弃一切幻想,渐渐摆脱对尘世的留恋,到别处寻找慰藉和力量。他对自己说,应该履行自己的责任,履行责任后,他也许不会比逃避责任后更感到痛苦,如果“顺其自然”,继续呆在滨海蒙特勒伊,他受到的器重,他的名声,他做的好事,人们对他的敬重和敬仰,他的慈善事业,他的财富,他的威信,他的美德,就会被一种罪恶所玷污;所有这些圣洁的东西,同那种丑恶的东西缠在一起,那会是什么滋味!如果他牺牲自己,蹲班房,绑在木桩上,背枷锁,戴绿囚帽,干无尽的苦活,受无情的羞辱,那他就会有圣洁的思想!
最后,他对自己说,他必须这样做,这是命中注定的,他无权改变上天的安排,无论如何,他必须作出抉择:要么外表品德高尚,内心十恶不赦,要么内心光明磊落,外表令人厌恶。
无数凄楚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虽然他的勇气没有减弱,但他的脑子疲劳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别的无关紧要的事来。
他的太阳穴跳得很厉害。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先是教堂,接着是市政府。他数着两个时钟各敲响的十二下,比较着两个钟楼的声音。这时,他想起几天前,在一个旧铁器商那里,看到了一个待出售的旧钟,上面写着这样的名字:罗曼维尔的安托万·阿尔班。
他感到有点冷。他升起了火。他没想到关窗。可是,他的脑子又转不起来了,竟想不起前半夜想了些什么,费了很大的劲才想起来。
“啊!对,”他对自己说,“我决定去自首了。”
突然,他想起了芳蒂娜。
“啊!”他说,“那可怜的女人怎么办!”
这时,他又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芳蒂娜犹如一道光,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沉思中。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他大声对自己说:
“啊!我一直只想我自己!只考虑我该怎么办!沉默还是自首,隐姓埋名还是拯救灵魂,做一个值得鄙视却受人尊敬的市长,还是受人鄙视却值得尊敬的苦役犯,考虑来考虑去,都围绕着我,始终是我,摆脱不了我!我的上帝,这完全是自私自利!这是自私自利的不同形式,但毕竟是自私自利!是不是也要为别人考虑考虑?最神圣的事,就是为别人着想。我们来好好看一看。将我排除在外,让我消失,把我忘记,结果会是怎样呢?——假如我去自首?我就会被抓起来,那个尚马蒂厄会释放,我又要做苦役,这很好。然后呢?这里会不会有问题?啊!这里有一方土地,有一个城市,有工厂、工业、工人,有男女老少,有穷人!我创造了这一切,养活了这一切;哪里烟囱冒烟,都是我把木炭放进火里,把肉放进锅里的;我让城市变得富裕,让货币流通,建立了信用贷款;在我之前,什么也没有;我振兴、复活、推动、丰富、刺激、繁荣了整个地区;少了我,就少了魂。我走了,一切都完了。——还有那个女人!她吃了那么多苦,在堕落的时候,仍有那么多高贵的品质;她的所有不幸都是我无意中造成的。还有那个孩子!我本来打算去找她的,我已给母亲作了承诺。我难道不要为这个女人做点什么,弥补我带给她的痛苦吗?我走了,会发生什么呢?母亲会死去。孩子会流落街头。我去自首,就会有这个后果。——假如我不自首呢?我们来看一看,假如我不自首,会怎么样?”
他提出这个问题后,一时没作回答,似乎犹豫了,颤抖了。但这很快就过去了,接着,他又平静地回答自己说:
“那个人肯定要去做苦役,可是,见鬼!他偷东西了呀!我对自己说他没偷也白搭,他毕竟偷了!我还是留在这里吧,我,继续干我的事。十年后,我可以赚到一千万,我把钱全分发给当地,我自己分文不留,那有什么关系?我赚钱不是为了我自己!大家会越来越富裕,工业会复苏和振兴,工场和工厂会纷纷建立,千百个家庭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人口会增加,只有几户农家的地方会出现村镇,没有人烟的地方会出现农庄;贫困会消失,放荡、卖娼、偷窃、谋杀等一切恶行,一切罪行,也会随之消失!那可怜的母亲就可以扶养她的孩子!整个地区都过上富裕和正派的生活!啊!我刚才怎么会想去自首?我真是疯了!我太荒唐了!要谨慎,真的,不要性急。怎么!就因为我想显示自己的伟大和慷慨,——就像在演戏似的!——就因为我只考虑我自己,考虑我个人,怎么!就为了救一个人,一个小偷,一个显而易见的坏人,为了不让他受惩罚(那样的惩罚也许太重了些,但毕竟是正确的),难道就为了这些,要让整个城市完蛋吗?要让一个可怜的女人死在医院里?让一个小孩子死在街头?和狗一样!啊!这太惨了!甚至母亲见不到女儿!孩子几乎不认识母亲!而这一切,全都为了一个偷苹果的老恶棍!这个人即使不为这件事,也一定会为别的事坐牢的!我这样瞻前顾后,却为救一个罪人,而牺牲许多无辜的人,为救一个没几年活头、蹲监狱不比在他的破屋里痛苦多少的老流浪汉,却牺牲整个地区的人民、母亲、妇女、孩子!那可怜的小珂赛特,她在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此刻一定在泰纳迪埃家的破屋里冻得浑身发紫!再说,那家的人多么卑鄙无耻!我将不能再对这些可怜人尽自己的责任!我怎么能去自首!怎么能干如此愚蠢的傻事!我们作最坏的打算吧!假定我的做法对我来说是不道德的,有一天,我会因此而受到良心的谴责,那么,为了别人的利益而接受人们对我个人的谴责,不顾自己的灵魂而做这件不道德的事,这才叫鞠躬尽瘁,这才叫光明磊落。”
他站了起来,开始来回踱步。这次,他似乎感到很满意。
钻石要到地底下才能找到,真理只能在思想深处才能发现。他下到了最深处,在最黑暗的地方摸索了许久,他感到自己似乎发现了一颗钻石,一个真理。他捧在手中,凝望着它,觉得眼花缭乱。
“是的,”他想,“就这样。我这样想是对的。我找到了办法。最后总得有个说法。我主意已定。顺其自然吧。不要再犹豫,再后退了。这是为了大家的利益,而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是马德兰,我今后仍是马德兰。让那个让·瓦让倒霉吧!那已不再是我了。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不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假如这时候有人做了让·瓦让,就让他自己去对付吧!这和我没有关系。那是个不祥的名字,它在黑夜里飘荡。如果它停下来,落到某个人头上,那就活该他倒霉!”
壁炉上有一面小镜子,他对着镜子照了照,说:
“瞧!下了决心后,我心里轻松多了。我现在换了个人。”
他又走了几步,然后戛然停住:
“干吧!”他说,“决心已定,不管有什么后果,都不该犹豫。我和让·瓦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把它们斩断!这里,就在我这间卧室里,有些东西对我很不利,那些不会说话的东西,可能成为证据,干脆,把它们全部销毁。”
他在衣兜里摸了摸,掏出钱包,把它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把小钥匙。他把钥匙插进一把锁中,锁孔几乎看不见,因为墙上裱着纸,锁孔的颜色同墙纸图案的颜色差不多。一层夹壁打开了,那是一种假壁橱,夹在墙角和壁炉台之间。里面只有几样破烂东西:一件蓝粗布罩衣、一条旧长裤、一个背包、一根两端包了铁的疙疙瘩瘩的粗棍子。一八一五年十月看见让·瓦让经过迪涅的人,不难认出这套寒酸的衣物。
他保存这些东西,如同保存银烛台一样,是为了永志不忘他是如何起步的。不同的是,他把从牢里带出来的东西深藏起来,而把主教给他的东西放在外面。
他偷偷朝房门睃了一眼,仿佛害怕插上门闩的房门会自动打开。然后,他敏捷地一把抱起所有的东西,把那些破衣服、棍子、背包统统扔进火里,对这些他不顾危险当作圣物保存了多少年的东西,连看也不看一眼。
他关上假壁橱,为了谨慎起见——其实无此必要,里面已空无一物——他又推上一件大家具,遮住橱门。
几秒钟后,他的房间及对面的墙上,被颤动的红色反光照亮。那些东西在燃烧。棍子烧得噼里啪啦,火星直散到房间中央。
那背包以及里面的破衣服化为灰烬,露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假如俯下身子,不难看出是一枚银币。大概是从萨瓦流浪儿那里抢来的那枚四十苏的银币吧。
他却不看火,一直以同样的步伐走来走去。蓦然,他的视线落在壁炉上的两个银烛台上,火光映得它们隐隐闪亮。
“哎呀!”他想,“让·瓦让的所作所为全在里面哪。也得把这销毁。”
他拿起两个烛台。炉火仍然很旺,它们很快便可烧得变形,烧成一个不可辨认的银块。
他向炉子俯下身子,烤了一会儿火。他感到非常舒服。“真暖和!”他说。
他用一个烛台拨火。再过一会儿,两个烛台就要被扔进火里了。
这时,他好像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他:“让·瓦让!让·瓦让!”
他吓得毛骨悚然,仿佛听到了可怖的东西。
“对!就这样,干到底!”那声音说。“把你干的事干彻底!毁掉这两个烛台!毁掉这个纪念物!忘掉主教!忘掉一切!毁掉尚马蒂厄!就这样,干得好!为你自己喝彩吧!就这样商妥了,决定了,说好了,有一个人,有一个老头,现在还蒙在鼓里,可能什么事也没做,没有犯罪,你的名字给他造成了不幸,就像是一个罪行压在他身上,他就要代你受过,代你被判刑,将在耻辱和恐怖中了结余生!这很好。你呢,你就做你的正人君子。仍然当你的市长先生,体体面面,受人尊敬,让城市繁荣,给穷人饭吃,使孤儿受教育,你活得快快乐乐,德高望重,可那时候,就在你过着愉快和荣耀生活的同时,却有个人将穿起你的红囚衣,耻辱地背起你的名字,在苦役牢里拖着你的铁链!是的,这样安排实在高明!啊!无耻的家伙!”
汗水从他的额头往下淌。他惊恐地望着烛台。可他的内心独白仍在继续。那声音说:
“让·瓦让!你的周围将会有很多人,大叫大嚷,为你祝福,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在黑暗中诅咒你。好吧!听着,无耻的家伙!那些祝福你的话还没升到天上,就都会落下来,只有诅咒你的话,才能传到上帝的耳朵里!”
这个声音从他的良心深处升起,开始很弱很弱,继而渐变响亮清晰,现已在他的耳畔响起。他感到,那声音已离开他的身体,正在外面同他说话。他确信非常清楚地听见了最后几句话,吓得他向房里四下张望。
“这里有人吗?”他心神错乱,大声问道。
接着他像傻瓜一样大笑起来,又说:
“我真傻!不可能有人的。”
确实有一个人,但这个人不是肉眼所能看见的。
他把烛台放到壁炉上。
于是,房间里又响起了他单调而凄怆的脚步声,将楼下那个人从睡梦中惊醒。
他这样走一走,心里轻松多了,同时,也兴奋起来。有时,人在束手无策时,总喜欢踱步,似乎踱步中遇到的任何东西都能带来忠告。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办了。
现在,他在先后作出的两个决定面前后退了,这两个决定都使他惊骇不已。他觉得,这两个给他出谋划策的想法,都会带来痛苦。——多么悲惨的命运啊!偏偏有个尚马蒂厄被错当成他!上帝起初用来加强他做人的信心的办法,恰恰正在把他推向深渊!
有一会儿,他想起了未来。自首,天哪!投案自首!想到那样就要抛弃现有的一切,恢复过去的一切,感到绝望不已。不得不同无限美好、纯洁、灿烂的生活告别,同尊崇、荣誉、自由告别!再也不能到田野里散步,再也听不到五月里鸟儿的歌唱,再也不能给小孩子施舍!再也感觉不到对他充满感激和敬爱之意的温柔目光!就要离开他建造的这幢房子和这间卧室,这间小小的卧室!此刻,他觉得里面的一切都很可爱。他再也不能读这些书,不能在这张白色的木头小桌上写字了!给他看门的老太太,他唯一的女仆,早晨再也不能给他送咖啡了!伟大的上帝!代替这一切的是苦役、枷锁、红囚衣、脚镣、疲劳、牢房、行军床,这一切多么熟悉,多么可怕!这样大的年纪!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假如他还年轻,倒也罢了!他这把年纪了,还要让人以“你”相称,挨狱卒搜身,遭狱吏棍打!赤脚穿在铁靴里!一早一晚,伸直腿让监工用铁锤打开或钉上铁镣的钩环!忍受陌生人好奇的目光,人们会对他们说:“这个人就是臭名昭著的让·瓦让,当过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到了晚上,汗流涔涔,疲惫不堪,绿囚帽遮到眼睛上,在狱警的鞭子下,两个两个地爬上水上牢房的软梯子!啊!多么悲惨!命运难道也像人那样恶毒,像人心那样残酷!
无论他做什么,总是回到令他沉思默想、揪心彻骨的两个选择上:留在天堂里做魔鬼!或者,回到地狱里做天使!
怎么办,上帝啊!怎么办!
他作了多少努力才平息下来的内心风暴,又汹汹而来。他头脑里的想法又乱作一团了。那些想法浑浑噩噩,不由自主。人绝望时就会这样。罗曼维尔这个名字不断浮现在他脑海里,同时还有他从前听到过的两句歌词。他想,罗曼维尔是巴黎附近的一个小树林,四月,年轻的情侣去那里采摘丁香花。
就像他的内心一样,他走路也踉踉跄跄了。他像没人扶的小孩子,跌跌撞撞,摇摇晃晃。
有时,为了抵抗疲倦,他竭力想问题。他试图把那个已使他精疲力竭的问题最后一次提出来,期望有个最后的答案。他应该自首,还是沉默?——依然悬而未决。他默想出来的种种理由模糊不清,微微颤动,继而一个接一个烟消云散。不过,他感到,不管他做什么决定,他身上有些东西必然要死去,那是不可避免的。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免不了要进坟墓,他正在作垂死挣扎,要么断送幸福,要么丧失道德。
唉!他依然踌躇不决,没有比开始时前进半步。
就这样,这个悲惨的灵魂在焦虑中苦苦挣扎。比这个不幸人早一千八百年,那位集人类一切尊严和痛苦于一身的神秘人物,当橄榄树被无限的疾风吹得簌簌摇动时,也久久把那杯他感到在深邃的星空下漫溢着黑暗和幽冥的可怕苦酒推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