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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卷 尚马蒂厄疑案
八 优待入场
他没料到,滨海蒙特勒伊市长的名气如此响亮。七年来,他的美名传遍了下布洛内的各个角落,最后越过这小小的地区,在毗邻的两三个省内也遐迩闻名了。他不仅在省府建立了黑玻璃工业,就连滨海蒙特勒伊地区的一百八十一个乡,也无不受到他的恩惠。必要时,他甚至还帮助其他几个地区发展了工业。比如,他抓住机会,以信贷和提供资金的方式,帮布洛内建立了罗纱厂、弗雷旺建立了机械麻纱厂、布贝建立了水力织布厂。无论哪里,只要提起马德兰先生的名字,人们无不对他充满了敬意。阿腊斯和杜埃都羡慕小小的滨海蒙特勒伊市有这样一位好市长。
主持这次阿腊斯刑事庭审的,是杜埃的御前顾问,他和大家一样,久仰这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了。执达员将通往法庭的门轻轻推开,走到庭长的座位后面,弯下腰,把我们刚才读过的纸条交给他,并对他说:这位先生想参加庭审。庭长肃然起敬,拿起笔,在纸条的下端写了几个字,又交还给执达员,并对他说:“请他进来。”
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这位命途多舛的人,仍然站在门口,位置和姿势同执达员离开时没有丝毫改变。他在沉思默想,忽听见有人对他说:“先生请跟我来。”还是那个执达员,刚才转过身去不理他,现在鞠躬快把脑袋鞠到地上了。执达员同时把纸条递给他。他打开纸条,旁边恰好有灯,能看清楚纸上的字:
“刑事庭长谨向马德兰先生致敬。”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仿佛这几个字给他留下了苦涩的怪味。
他跟在执达员后面。
几分钟后,他就一个人呆在会议室里了。那屋子四壁镶板,庄严肃穆,一张铺着绿呢的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执达员离开时说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先生,这里是会议室,您只要转一下这门上的铜旋钮,就到了刑事庭长先生的座位后面了。”这些话,同他刚才走过窄窄的走廊和黑黑的楼梯时留下的模糊记忆,在他的头脑中搅成一团。
执达员将他一个人留下来,自己走了。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竭力集中思想,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人头脑中的思路,越是需要同锥心泣血的现实联系起来的时候,却越是会中断。他正呆在法官们商议和判决的地方。他惊愕而平静地环顾这宁静而可怕的会议室,多少生命在这里断送,过一会儿,他的名字也将在这里回响,此刻,他的命运正在从这里穿过。他望望四壁,又望望自己,奇怪怎么会是这间屋子,怎么会是自己。
他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一路颠簸,已是疲惫不堪,但他全然不觉。他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
墙上挂着一个黑镜框,他走过去,看见玻璃下有一封信,年代已久,是巴黎市长兼部长让-尼科拉·帕施的真迹,日期是共和二年[198]六月九日,显然写错了;信中向这个区通告了被软禁的部长和议员的名单。此时,如果有人看见并观察他,会以为他对这封信很感兴趣,因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并且读了两三遍。其实,这是无意识的行为,他的心在别处。他在想芳蒂娜和珂赛特。
他沉思着转过身,视线落在门的铜旋钮上,门那边便是审判厅。他几乎忘记这扇门了。他的目光始而平静地落在门上,在铜旋钮上停留片刻,继而变得茫然呆滞,渐渐变得惊恐不安。
他头上沁出大滴汗珠,从头发根流到了太阳穴。突然,他做了一个难以描绘的手势,威严之中带点反抗的意味,仿佛在说,而且确实在说:“见鬼!谁强迫我了?”然后,他猛地转身,看见前面就是他刚才进来的那扇门,便走过去,打开门,走了出去。他已离开会议室,到了门外,到了走廊里,那走廊又长又窄,有一些台阶,几个小窗口,曲曲弯弯,隔一段距离有一盏类似病房里用的长明灯。他来的时候也是走这个走廊。他呼吸了一下,然后侧耳细听;身后没有一点声音,前面也没有一点声音。他拔腿就跑,就像有人在追他。
他在走廊里绕了几个弯后,再次侧耳谛听。周围依然寂寂无声,灯光幽幽。他气喘吁吁,脚步踉跄,便靠在墙上。墙上的石头冰冷冰冷,他额头上汗水也像冰一样冷。他打了个寒噤,霍地站直身子。
于是,他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中,陷入了沉思。他浑身颤抖,是因为冷,也因为别的原因。
他苦苦思索了一整夜,他苦苦思索了一整天;此刻,他只听见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叹气。
就这样,一刻钟过去了。最后,他低下头,苦恼地叹了口气,垂着双臂,又往回走了。他走得很慢很慢,好像已精疲力竭。他感到刚才逃跑时,有人追上了他,在把他带回去。
他回到了会议室。他看到的第一件东西,便是那旋钮。那铜旋钮圆圆的,光光的,在他看来,犹如一个可怕的星星,散发着光芒。他看着它,就像在看一只老虎的眼睛。他目光怎么也无法从那里挪开。
他不时地往前挪一步,向门靠拢。
假如他注意听,会听见隔壁的大厅里有声音,一种低声议论的嗡嗡声。但他没有听,因而没有听见。
突然,他不知道怎么已走到了门边。他使劲抓住门把。门开了。
他已进了审判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