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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卷 尚马蒂厄疑案
五 路遇障碍
那时候,从阿腊斯到滨海蒙特勒伊的邮件,仍用帝国时代那种兼载旅客的小邮车运送。那是一种有篷双轮马车,车内裱着浅褐色的皮革,车身悬在保险弹簧上,只有两个座位,一个放邮件,另一个坐旅客。车轮两侧伸出长长的进攻性的横杠,迫使其他车辆保持一定距离。现在,在德国的公路上还能看见这种马车。邮件箱是一个长方形大箱子,放在马车后部,与车身连成一体。邮箱为黑色,马车为黄色。
那种马车现已绝迹,它们弯腰曲背,其丑无比,当它们在远处行驶,在天际爬行,就像是一种昆虫,我想叫白蚁吧,前半身细细的,后半身大大的。它们疾走如飞。从阿腊斯到滨海蒙特勒伊的邮车,都是夜里一点钟,等巴黎的邮车过后才出发,早晨五点前抵达目的地。
那天夜里,经埃斯丹驶往滨海蒙特勒伊的邮车,刚开进城里,在一条街的转弯处,撞上了一辆迎面开来的轻便马车,那车由一匹小白马拉套,车里只有一个人,一个裹着大衣的男人。那轻便马车的轮子被猛撞了一下。邮差喊那人停下,可那旅客毫不理会,继续疾步赶路。
“这个人真匆忙!”邮差说。
那行色匆匆的人,正是我们刚才看见在内心纷扰中苦苦挣扎的、确实值得怜悯的那个人。
他去哪里?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匆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哪里?可能去阿腊斯;但也可能去别的地方。他时而有所感觉,每次意识到要去的地方,便会不寒而栗。
他沉入黑暗,犹如沉入一个无底深渊。有东西在推他,有东西在拉他。他内心的想法,谁也说不清楚,但谁都会理解。有谁一生中不曾沉入过未知世界的黑暗深渊中呢?
再说,他什么也没决定,什么也没决断,什么也没确定,什么也没做。他意识中的任何活动,都不是最终的。他现在比任何时候更处在开始阶段。
为什么去阿腊斯?
这个问题,他在向斯科弗莱租用马车时,就思考过了,现在仍在反复思考。他对自己说,不管结果如何,亲眼去看一看,亲自作出判断,这没有什么不好;——这甚至是谨慎的做法,应该知道事情的经过;——不作观察研究,就不可能作出决定;——从远处去看事物,会小题大作,如果亲眼看见了那个尚马蒂厄,那个无耻之徒,他的内心也许会感到轻松,让他代自己去坐牢,不会再良心不安;——对了,雅韦尔可能会在那里,还有布雷韦、舍尼迪厄、科舍帕伊,这些苦役犯,从前都认识他,肯定会认出他来;——嗨!干吗这样想!——雅韦尔怎么也料想不到;——所有的推测和假设,全都集中在尚马蒂厄身上,假设和推测比任何东西都顽固;——因此,不会有任何危险。
他想,也许那一刻很难受,不过肯定会过去的;——不管命运多么险恶,但毕竟掌握在自己手中;——他自己是命运的主人。他牢牢抓住这个想法。
其实,说穿了,他根本不想去阿腊斯。
可他还是去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快马加鞭。小白马步伐稳健,疾走如飞,每小时行两里半。车子越往前行,他越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往后退。
拂晓时,他已在旷野了,滨海蒙特勒伊城已远远抛在后面。他望着天边渐渐发白;他望着冬日拂晨的寒冷景物从面前掠过,但他视而不见。和黄昏一样,凌晨也有幻象,他却看不见,但是,那些幽灵般的树木和山丘,像是穿透他的肌肤似的,使他本已汹涌澎湃的内心,不知不觉平添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忧郁和凄凉。
每经过一所——有时就在路边——孤零零的房子,他就想:里面的人还在睡觉呢!
马蹄声、鞍辔的铜铃声、车轮声,汇成单调而柔和的声音。心情愉快的人听来,会觉得悦耳动听,心情沉郁的人听来,会觉得悲怆凄凉。
到达埃斯丹时,天已大亮。他在一家客店门口停下来,让马歇口气,吃点燕麦。
正如斯科弗莱所说的那样,那匹马是布洛内小种良马,头和肚子很大,颈部不够长,但前胸很宽,臀部很大,腿又细又瘦,蹄结实有力,其貌不扬,但体格健壮。这匹非凡的小白马两小时行了五里,臀部一点汗也没有出。
他没有下车。马厩伙计送来燕麦,他突然弯下腰,检查左边的轮子。
“您这样还要走很远吗?”那人问。
“怎么啦?”他回答,但似乎仍沉湎在默想中。
“您从很远的地方来吗?”伙计又问。
“离这五里。”
“呀!”
“‘呀’什么?”
那伙计又一次弯下腰,眼睛盯着轮子,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
“这轮子刚才走了五里是可能的,但现在四分之一里都走不了了。”
他跳下车。
“朋友,您说什么?”
“我说,您走了五里,您和马没掉进路边沟里,算是奇迹了。您自己看看吧。”
那轮子果然伤得很严重。那辆邮车把它撞断了两根辐条,撞伤了轮毂,螺母固定不住了。
“朋友,”他对马厩伙计说,“这里有车匠吗?”
“当然有,先生。”
“请您帮个忙,去找他来。”
“那不就是,离这里两步路。喂!布加亚师傅!”
车匠布加亚师傅就站在门口。他过来检查了轮子,就像外科医生检查断腿那样,做了个鬼脸。
“您能马上就修这个轮子吗?”
“当然,先生。”
“什么时候我可以走?”
“明天。”
“明天!”
“这要干整整一天。先生急着要走吗?”
“很急。最晚一小时后就要走。”
“不行,先生。”
“付多少钱都行。”
“不行。”
“那好!两个小时。”
“今天无论如何不行。要重做两根辐条和一个轮毂。明天以前,先生绝对走不成。”
“我要办的事等不到明天。这样吧,这轮子不修了,能不能换一个?”
“怎么换?”
“您不是车匠吗?”
“当然,先生。”
“您没有一个车轮可以卖给我吗?我就可以马上动身了。”
“一个备用的轮子?”
“是的。”
“我没有您这辆车的备用轮子。轮子总是成双成对的。两个轮子不是随便能配到一起的。”
“那么,就卖给我一对好了。”
“先生,不是所有的轮子都适合所有车轴的。”
“可以试试嘛。”
“试也没用,先生。我只有运货大车的轮子。这里是小地方。”
“那您有篷式马车出租吗?”
车匠师傅第一眼就看出这马车是租来的。他耸了耸肩。
“您把租来的车搞成这副模样!我有也不租给您!”
“那卖给我,怎么样?”
“我没有篷式马车。”
“什么!一辆有篷的就行了。您看,我不难说话。”
“我们是小地方。不过,”车匠补充说,“我车库里有一辆旧的敞篷四轮马车,是城里一位有钱人托我保管的,可他从来也不用。我把它租给您,这对我没关系。不过,不要让那人看见。还有,这是辆四轮马车,要用两匹马。”
“我租用驿马。”
“先生去哪里?”
“阿腊斯。”
“先生想今天就到吗?”
“是呀。”
“用驿马?”
“不行吗?”
“先生今天夜里四点到,行不行?”
“不行。”
“您看,有件事得说明一下,因为用驿马……先生有证件吗?”
“有啊。”
“那好,不过,用驿马,明天以前先生到不了阿腊斯。这是一条支线。驿站服务很差,马都在地里干活。冬耕已开始,需要很多马拉套,人们到处找马,驿站的马也不例外。先生在每个驿站至少要等三四个小时。并且走得很慢,有很多上坡路。”
“算了,我骑马去吧。把这车给我解下来。这里总买得到一个马鞍吧。”
“当然。不过,您这匹马能忍受马鞍吗?”
“真的,您倒提醒我了。它受不了。”
“那么……”
“我在这村里能租到一匹马吗?”
“一口气能跑到阿腊斯的马?”
“对。”
“这样的马,我们这里没有。首先得买马,因为大家不认识您。但是,不管买还是租,出五百法郎还是一千法郎,您都找不到这样的马。”
“那怎么办?”
“老实人说老实话,最好让我给您修车,明天再走。”
“明天太晚了。”
“当然!”
“没有去阿腊斯的邮车吗?什么时候经过?”
“今天夜里。两辆邮车对开,都是在夜里。”
“怎么!修这轮子要一天时间?”
“一天,整整一天!”
“两个人一起修呢?”
“十个人也不行!”
“能不能用绳子把辐条捆起来?”
“辐条行,轮毂不行。再说,轮辋也有问题。”
“城里有租车的地方吗?”
“没有。”
“还有别的车匠吗?”
马厩伙计和车匠师傅连忙摇头,异口同声地回答:
“没有。”
这时,他不禁高兴不已。
显然,这是天意。是上帝弄坏轮子,让他半路停下来。上帝第一次发出警告,他没有屈服。刚才,他为继续赶路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做到了仁至义尽;他在寒冷、疲劳和费用面前没有退缩;他没什么好内疚的了。假如他不能继续赶路,就不是他的事了。这不能怪他,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上帝不让他去。
他呼吸了一下。从雅韦尔来访后,他是第一次这样自由而舒畅地呼吸。他感到,二十个小时以来揪住他心的那只铁手,刚才松开了。
他觉得上帝站在他一边,明确表明了立场。
他暗自思量,他已尽了全力,现在,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返回了。
假如他和车匠的谈话是在旅店的一个客房里进行的,那就不会有人在场,也不会有人听见,事情也就到此为止,读者下面看到的事,就可能无从谈起。可是,谈话是在大街上进行的。街头谈话总会招来观众。有些人就爱看热闹。他和车匠交谈的时候,有几个过往行人停住脚步,围了上来。听了几分钟后,一个男孩子离开人群,奔跑而去,当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那旅客经过前面那番慎重考虑之后,正要下决心往回走,那男孩子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老太太。
“先生,”那老妇说,“我听孩子说您想租一辆篷式双轮马车。”
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出自一个孩子带来的老妇口中,却使他背上直冒冷汗。他仿佛看见那只已松开的铁手又暗暗出现在他身后,准备把他抓住。
他回答:
“是呀,老太太,我想找一辆出租的马车。”
他又连忙补充了一句:
“可这里没有。”
“谁说没有?”老妇说。
“哪里有?”车匠忙问。
“我家里。”老妇回答。
那旅客打了个颤。那只不祥的手又把他抓住了。
老妇家的草料棚里的确有一辆差强人意的柳条篷破车子。那车匠和旅店伙计见到手的生意要丢了,便搀和进来:
——一辆吓人的破车,——车身直接按在车轴上,——里面的凳子是用皮带挂着的,——下雨漏水,——轮子受了潮,锈得不成样子了,——和这辆轻便马车一样,也走不远,——不折不扣的老爷车!——先生要是坐这辆破车,那就错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他们讲的一点也不错。但是,这辆破车,这辆老爷车,这玩意儿,再破再旧,两个轮子还能转动,是可能去阿腊斯的。
他照价付了钱,把他的车留给车匠修理,等回来时再用,将小白马套上车,他坐上去,便按早晨的路线继续赶路了。
当小车摇晃着启动时,他默默承认,刚才他想到不用再去要去的地方时,不禁暗暗窃喜。他审视这快乐,心里很气恼,感到这实在荒谬。为什么想到返回就高兴呢?毕竟,去那里是他自己决定的,没有人强迫他。再说,他不愿意的事是不会发生的。
当他驶出埃斯丹城时,他听见有人大声喊道:“停下!停下!”他猛地刹住车。在这个猛烈的动作中,仍有一种兴奋而紧张的意味,像是在期望着什么。
是那位老妇人的小男孩。
“先生,”他说,“是我帮您弄来这辆车的。”
“怎么?”
“您什么也没给我。”
他一向乐善好施,对谁都不拒绝,可他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可以说令人厌恶。
“啊!是你,小子?”他说,“你什么也别想得到!”
他扬鞭抽了一下马,飞快地走了。
他在埃斯丹耽搁了很长时间,他想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小白马很勇敢,一个顶两个。可那是二月,又刚下过雨,路很难走。再说,已不再是那辆轻便马车了。现在这辆车很重很费劲。况且,还有许多上坡道。
从埃斯丹到圣波尔,走了将近四个钟头。四小时走了五里。
在圣波尔,他在遇到的第一个客店里卸了车,叫人把马牵到马厩。他答应过斯科弗莱,所以马吃食料时,他就呆在食槽旁。他心里想着漫无头绪的愁事。
老板娘进马厩来了。
“先生不想用饭吗?”
“噢,真的,”他说,“我甚至很有食欲。”
他跟那女人走了。那女人精神饱满,满面春风。她把他领到一间低矮的屋子里,有几张桌子,铺着漆布。
“快点上,”他说,“我要赶路。我有急事。”
一个佛兰德斯胖女仆连忙摆上餐具。他惬意地看着这姑娘。
“怪不得我不舒服。”他想,“原来是我还没有吃午饭。”
饭端上来了。他急忙拿起面包,咬了一口,然后又慢慢放到桌上,不再碰它了。
一位运货的马车夫在另一张桌上吃饭。他问那人:
“他们的面包怎么这么苦?”
车夫是德国人,听不懂他的话。
他回到马厩他的白马身旁。
一小时后,他离开圣波尔,向丹克驶去。从丹克到阿腊斯只有五里了。
这一路上他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和早晨一样,他望着树木、茅屋顶、耕田一一闪过,望着景物转瞬即逝,每拐一道弯,原来的景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这样欣赏景物,有时会使人心旷神怡,不再想其他事情。万千景物第一次看见,也是最后一次看见,还有什么比这更深奥、更令人伤感的吗?旅行,时时刻刻都有生,时时刻刻都有死。也许,在他脑海最深处,他在将人生同这些变幻无穷的视野进行着比较。人生的一切都是稍纵即逝。黑暗和光明交替出现,使你目眩的光明刚刚消失,黑暗便接踵而至。我们举眸凝望,我们急急匆匆,伸手去抓一闪而过的东西。每个事件好比路上的一道拐弯,转眼间,人就老了。仿佛摇晃了一下,周围就变得一片黑暗,只辨出前面有扇黑乎乎的门,拉我们走完了人生的那匹深色的马,现在骤然停下,一个朦胧不清的陌生人在黑暗中把马卸下。
黄昏降临,放学的孩子看见这个旅客进了丹克镇。的确,这季节的白天依然很短。他在丹克没有停留。当他出镇时,一个正在铺路的养路工抬起头,说:
“这马太累了。”
的确,那可怜的马步子放得很慢了。
“您是去阿腊斯吗?”养路工又问。
“是的。”
“您这样走,恐怕很晚才能到。”
他勒住马,问那养路工:
“这里到阿腊斯还有多远?”
“足足还有七里。”
“怎么回事?驿站手册上标的是五又四分之一里。”
“哈!”养路工说,“您不知道在修路吗?再走一刻钟,您就发现路断了,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确实。”
“您向左拐,那条路通往卡朗西,跨过一条河,到了康布兰,就向右拐,那是从圣埃卢瓦山到阿腊斯的公路。”
“可是天黑了,我会迷路的。”
“您不是本地人?”
“不是。”
“不是本地人,又是走小路。——喂,先生,”养路工又说,“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您的马走不动了,回丹克吧。那里有一个很不错的客店。在那里过一夜。明天再去阿腊斯。”
“今晚上我必须赶到那里。”
“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您还是要去那旅店,再雇一匹马。马厩伙计还能带您走近路。”
他听从养路工的劝告,往回走了,半小时后,他又经过那个地方,但这回却是增加了一匹好马,跑得飞快。一个叫作驿站车夫的马厩伙计坐在车辕上。
但他觉得走得太慢。天已完全黑了。
他们上了小路。路上坑坑洼洼,极难行走。车子刚走出一个车辙,又陷入另一个。他对车夫说:
“跑快点,给您双倍赏钱。”
车子颠簸了一下,驾马的横木断了。
“先生,”车夫说,“横木断了,我的马没法套了。这条路夜里很难走。假如您愿意回丹克过夜的话,明天一早我们就可以到阿腊斯。”
他回答:“你身上有绳子和刀吗?”
“有呀,先生。”
他砍了根树枝,把它做成横木。
这一来,又耽误了二十分钟。但他们又奔驰起来。
原野上黑咕隆咚。一团团幽黑的浓雾低垂在山岗上,犹如炊烟挣扎着升起。浮云间透出微白的光。海上吹来一阵大风,四面八方都响起移动家具般的声音。一切都朦朦胧胧,战战兢兢。多少景物在这浩荡的夜风下索索发抖!
他冷得筋骨瑟缩。昨夜以来,他还没吃过东西。他依稀回想起另一次夜行,那是在迪涅郊外的平原上。已过去八年了,他感到恍若昨日。
远处传来钟楼的钟声。他问车夫:
“敲几点了?”
“七点,先生。八点钟就可到阿腊斯。只剩三里了。”
这时,他脑海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个想法,他奇怪自己怎么早没想到。他想,他这一切努力,也许是白费劲儿;他连开庭的时间都不知道,至少也该打听一下;他也不管有没有用,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这实在太荒谬。接着,他又在头脑里盘算:通常,重罪法庭上午九点开庭;这件案子用不了多少时间;偷苹果的事,一会儿便能审完;接下来便是验明正身;四五个证人作证,辩护律师没多少话好说;他到那里时,也许案子审完了。
车夫快马加鞭。他们过了河,圣埃卢瓦远远抛在后头。
夜色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