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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圣约翰山高地
在出现裂谷的同时,英国炮队也揭去了伪装。
六十门大炮和十三个步兵方阵,对着法国铁甲骑兵猛烈开火。无畏的德洛尔将军向英国炮队行了个军礼。
英国机动炮兵部队全都飞回方阵。法国铁甲骑兵一刻也没停足。凹路造成了惨重伤亡,给他们带来了灾难,但他们毫不气馁。他们这种人,伤亡越多,就越勇敢。
只有瓦蒂埃纵队惨遭灾祸,德洛尔纵队没伤一兵一卒,顺利到达了目的地,因为内伊似乎预感到有埋伏,让他们从左边斜插过去。
法国骑兵冲向英军方阵。肚腹贴地,缰绳松开,嘴衔军刀,手握短枪,这就是当时冲杀的情景。在战斗中,有时精神会使躯体变硬,以致士兵会变成石雕,肉体会变成花岗石。英军在法军的疯狂攻击下而巍然不动。那场面令人胆战心惊。
英军各方阵四面受到攻击。法骑兵似一股狂暴的旋风,将他们团团包围。英步兵沉着镇定,无动于衷。第一排单膝跪地,用刺刀迎击敌骑兵,第二排用枪向他们射击。第二排后面的炮兵给大炮装上炮弹,方阵正面闪开,让炮弹射出,随即又合拢。法骑兵则报之以横冲直撞。高大的战马用后腿立起,从人头上跳过去,从枪尖上越过去,巨大的身躯落在四堵肉墙中间。炮弹在骑兵中间炸出一个个窟窿,骑兵在方阵中间冲出了一个个缺口。一排排人被马蹄践踏,倒在地上。刺刀戳进神骑手的腹部。伤口奇形怪状,史无前例。在骑兵猛烈的冲击下,英军方阵越来越小,但依然不急不躁。他们不停地射击,炮弹在进攻的敌人中间爆炸。战斗的场面可怕之极。那些方阵不再是一营营士兵,而是一个个火山口;那些骑兵不再是骑兵队,而是暴风骤雨。每个方阵都是受到乌云袭击的火山,熔岩在和霹雳交战。
最右边的方阵没有遮掩,最为暴露,冲突刚开始,就几乎被全歼了。那是由苏格兰高地兵七十五团组成的方阵。方阵中央有一个吹风笛的士兵,周围敌我双方正在厮杀,他却坐在一面鼓上,风笛夹在腋下,对周围发生的事毫不注意,低垂着那双发出森林湖泊反光的忧郁的眼睛,吹着山地歌曲。这些苏格兰人临死还想着洛锡安山峰[30],正如希腊人死时想着阿耳戈斯[31]。一个骑兵一刀砍下了风笛和夹着风笛的胳膊,歌手死了,歌曲也停了。
法国骑兵相对来说人数处于劣势,加之在裂谷里遭受重创,而面对的几乎是整个英国军队,但他们一个顶十个,数量反而增加了。这时,那几个汉诺威营顶不住了。威灵顿见状,便想到了他的骑兵。如果拿破仑此时能想到他的步兵,他可能会打赢这一仗。这一疏忽铸成了致命的大错。
进攻的法国骑兵突然觉得自己受到了袭击。英国骑兵队已来到他们背后。他们前有步兵方阵,后有索墨塞。索墨塞是一千四百名英国近卫龙骑兵。索墨塞的右侧是多恩贝格尔的德国轻骑兵,左侧是特里普的比利时枪骑兵,法国的铁甲骑兵前后左右受到步兵和骑兵的攻击,得应付四面八方的敌人。这有什么?他们是旋风。他们变得英勇无比。
此外,英国炮队在他们身后不停地咆哮。不如此,就伤不了他们的背部。在所谓的滑铁卢陈列馆里,收藏着他们的一个胸甲,左肩被一颗霰弹穿了个窟窿。对于这样的法国人,就得需要这样的英国人。
这不再是一场混战,而是一种幻影,一种疯狂,是心灵和勇气令人眩晕的并发,是刀光剑影的风暴。刹那间,一千四百名近卫龙骑兵只剩下八百了,他们的富勒上校落马而死。内伊带领勒费布尔德努埃特的枪骑兵和轻骑兵赶来增援。圣约翰山高地占领了又失去,然后再占领。法国铁甲骑兵丢开敌骑兵,转而攻击步兵,更确切地说,那群乱作一团的人马互相扭打,谁也不肯松开。英国步兵方阵坚持着。先后有十二次猛攻。内伊骑的马死了四匹。铁甲骑兵有一半留在了圣约翰山高地。战斗持续了两小时。
英军深受震撼。毫无疑问,假如铁甲骑兵最初没在凹路上受重创,恐怕早已捣毁了敌军的中路防线,胜利也就在握了。克林顿经历过塔拉韦拉[32]和巴达霍斯[33]两大战役,见到如此神勇的骑兵队,也惊得不知所措。威林顿获胜的希望不大,但仍不失英雄气概地表示钦佩,低声说了句:“了不起!”
铁甲骑兵歼灭了十三个英国方阵中的七个方阵,夺取或钉塞火门共六十门大炮,夺得了六个团的军旗,由三名铁甲骑兵和近卫军的三名轻骑兵前往佳盟农庄,将那些军旗送交给拿破仑。
威灵顿的情况非常糟糕。这场奇特的战役,就像是两个伤员之间的激烈搏斗,双方都坚持战斗,流血不止。两人中谁先倒下呢?
高地的争夺战仍在继续。
铁甲骑兵究竟打到了什么地方呢?谁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战斗的第二天,在圣约翰山给车辆过称的磅秤架上,即在尼维尔、热纳普、拉于尔普和布鲁塞尔四条公路的交汇处,发现了一个铁甲骑兵和一匹马的尸体。这个骑兵穿越了英国的一道道防线。在抬他尸体的人中,有一个至今还生活在圣约翰山。他叫德阿兹。当时他十八岁。
威灵顿感到坚持不住了。危机即在眼前。
英军中部防线没有攻破,从这个意义上说,铁甲骑兵并没有成功。双方都占领了高地,但也可说谁都没有占领。总而言之,大部分高地在英国人手里。威灵顿占据着村庄和最高的平地,内伊只占据山顶和斜坡。双方似乎都在这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扎了根。
但是,英军的虚弱似乎是无可挽回了。这支军队伤亡极其惨重。左翼的肯普特请求增援。“派不出来了,”威灵顿说,“让他死吧!”几乎就在同时,——这一巧合说明双方都已筋疲力竭——,内伊要求拿破仑派步兵增援,拿破仑嚷道:“步兵!叫我到哪里去弄步兵?要我变出来吗?”
然而,伤得最厉害的是英军。那些钢胸铁甲的骑兵队,凶猛地向前推进,把英国步兵打得落花流水。一面军旗围着几个人,表明那里是一个团的阵地;某个营只剩下一个上尉或中尉当指挥;阿尔滕师在圣海牙就已损失惨重,现在几乎全军覆灭;范克鲁兹旅勇猛的比利时人,全部倒在尼维尔公路旁的黑麦田里;荷兰近卫军几乎全部歼灭,一八一一年,在西班牙战场上,他们曾和我军一起同威灵顿打过仗,而在一八一五年,却归附英国人,同拿破仑作战。军官伤亡惨重。尤克斯布里奇膝骨炸断,第二天叫人埋葬了那条断腿。在这场战斗中,如果说法国方面的德洛尔、莱里蒂埃、科贝尔、德诺普、特拉韦和布朗卡等人丧失了战斗力,那么在英国方面,则是阿尔滕受伤,巴恩受伤,德朗塞阵亡,范默兰阵亡,奥姆普特拉阵亡,威灵顿的参谋部伤亡惨重。在这血淋淋的平衡中,英军的损失更大。近卫军第二步兵团损失了五名中校、四名上尉和三名旗手,第三十步兵团的第一营损失了二十四名军官,一千二百名士兵。第七十九山地团二十四名军官负伤,十八名军官阵亡,四百五十名士兵牺牲。坎伯兰团的汉诺威骑兵,在他们的团长哈克率领下,面对激烈的混战,竟然掉头逃向索瓦涅森林,致使布鲁塞尔人心惶惶,哈克上校后来因此受到了审判,被罢免了职务。那些运输车、行李车、辎重车和满载伤员的篷车,看到法国人步步向前推进,逼近森林,便赶紧冲进森林。荷兰人被法国骑兵砍得落花流水,高喊“救命!”。据今天还活着的证人说,从绿杜鹃到格罗南代,在通往布鲁塞尔的公路上,将近两里长的路上挤满了逃兵。人们恐惧万状,连在梅赫林的孔代亲王和在根特的路易十八也惊惶失措起来。除了圣约翰山农庄战地医院后面还有少量排成梯队的后备骑兵,左翼还有维维安和旺德勒两个骑兵旅,可以说,威灵顿已经没有骑兵了。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大炮。西博恩对这些事实供认不讳,普林格尔则夸大其词,甚至说英荷联军仅剩三万四千人。那位铁公爵[34]依然神色镇定,但嘴唇却变白了。在英军指挥部里观战的奥地利特派员樊尚、西班牙特派员阿拉瓦,都以为威灵顿公爵完蛋了。五点钟,威灵顿掏出怀表,凄然地低声说:“布吕歇不来就完了!”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远远看见在费里舍蒙那边的高地上,有一队刺刀在闪烁。
从此,这场鏖战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