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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滑铁卢
十六 将领的分量有多重[46]
滑铁卢战役是个谜。无论胜者,还是败者,都搞不清楚。拿破仑看到的是恐惧[47],布吕歇看到的是炮火,威灵顿则莫名其妙。看看那些报告吧。战报含糊其词,评论不能自圆其说。这些人结结巴巴,那些人期期艾艾。约米尼把滑铁卢战役分成四个阶段,米富林分成三个突变,惟有夏拉别具只眼,除了在某几个问题上我们不敢苟同外,从总体上说,他抓住了那位伟人同天意交战而造成的这场灾难的主要特点。其他所有的历史学家都有些头晕目眩,只好在这眩晕中摸索。那是令人震惊的一天,军人专制政体土崩瓦解(令国王们惊讶的是,这波及到所有的王国),武力覆灭,战争溃败。
在这个事件中,必然有上天干预的痕迹,人的作用微乎其微。
假如将滑铁卢从威灵顿和布吕歇手中收回,英国和德国会失去什么吗?不会。无论是赫赫有名的英国,还是令人敬畏的德国,都与滑铁卢的问题没有关系。感谢上苍,人民的伟大不取决于用武力冒险。德国、英国、法国不是剑鞘能容纳得了的。在这个时代,滑铁卢充其量不过是刀剑的一声撞击,德国歌德的声名超过布吕歇,英国拜伦的声名超过威灵顿。我们这个世纪,是光辉的思想广泛升起的时代,在这曙光中,英国和德国都有自身的灿烂光辉。他们的思想使他们绚烂壮丽。他们文明程度的提高是内在的,源自他们自身,而非某个意外事件。他们在十九世纪变得强盛,与滑铁卢毫无关系。只有野蛮民族才会凭一次胜利,突然强盛起来。那是昙花一现的虚荣,犹如暴雨涨满的河水,转瞬即逝。文明的民族,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会因为一个将领的运气好坏而起落升降。他们在人类中间的重量,不取决于一场战争,而是其他。他们的荣誉,感谢上帝,他们的尊严,他们的光辉,他们的才华,不是那些英雄和征服者在玩战争赌博时所能下注的筹码。常常是战争失败了,社会却获得了进步。少一些光荣,就会多一些自由。战鼓停了,理智就会说话。那是败者获胜的游戏。因此,让我们心平气和地从交战双方谈谈滑铁卢。把属于运气的归于运气,属于上帝的归于上帝。滑铁卢是什么?是一次胜利吗?不是。是一次赌博。欧洲赢了,法国输了。实无很大必要在那里立一头狮子。
此外,滑铁卢是有史以来最奇特的一次交锋。拿破仑和威灵顿。他们不是敌人,而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上帝向来钟爱对照反衬,但他从没创造出比这更强烈的对照,更奇特的反衬。他们一个准确,有远见,缜密,谨慎,退则有路,留有余地,沉着冷静,井井有条,战略上因地制宜,战术上讲求平衡,杀人有度,攻守有时,从不盲目,有传统的勇气,绝对彬彬有礼;另一个凭直觉,爱预见,用兵奇特,有超人的本能,目光如炬,似鹰般犀利,如雷般有力,持才傲世,高深莫测,善于利用命运、河川、平原、森林、山丘,责令甚至强迫它们俯首听命,专横跋扈,甚至对战场也施暴虐,相信星相,但也相信战略,常把二者结合起来,增加了信心,但也扰乱了信心。威灵顿是军事上的巴雷姆[48],拿破仑是军事上的米开朗琪罗。这一次,谋算战胜了天才。
双方都在等待一个人。善计算的人成功了。拿破仑等待格鲁希,他迟迟不来。威灵顿等待布吕歇,他来了。
威灵顿是代表古典式战争前来报仇雪恨的。波拿巴崭露头角之时,在意大利与古典式战争相遇,把它打得一败涂地。老枭在雏鹰面前落荒而逃。古老战术被打个落花流水,且愤愤不平。这个二十六岁的科西嘉人是谁?这个毛头小伙子,势单力薄,两手空空,没有粮食,没有弹药,没有大炮,没有鞋子,几乎没有军队,以寡敌众,向结盟的欧洲猛扑过来,竟然荒唐地取得了一个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胜利!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可怕疯子?竟能不歇一口气,始终斗志昂扬,接连粉碎了德皇的五个军,将博利厄摔到阿文齐身上,乌姆塞摔到博利厄身上,梅拉摔到乌姆塞身上,马克摔到梅拉身上!这个新来的胆大妄为的战争狂人是谁?学院派军事家大败亏输,把他视作异端。因此,老恺撒主义对新恺撒主义、正规的刀法对神速的剑法、正规的编队对天才的编队,有着不可调和的仇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五日,这仇恨终于胜利了,它在洛迪、蒙特贝洛、蒙特诺特、曼图、马伦戈、阿科尔[49]下面,写上了滑铁卢。庸人得胜,多数人高兴。对于这一讽刺,命运欣然同意。拿破仑衰败时,又遇见了年轻的乌姆塞。
的确,要有乌姆塞,只须使威灵顿头发变白。
滑铁卢是一场一流的战役,却是一位二流的将领获胜。
在滑铁卢战役中,值得钦佩的是英国,是英国的坚定,英国的决心,英国的儿女。英国值得骄傲的,恕我直言,是她自己。不是她的将领,而是她的军队。
奇怪的是,威灵顿竟然忘恩负义,他在给巴瑟斯特勋爵的一封信中宣称,他的军队,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五日奋战过的军队,是一支“糟糕的军队”。那些胡乱埋在滑铁卢耕田下面的英国士兵的白骨,听到他这样讲,会有何感想?
英国在威灵顿面前过于谦虚了。把威灵顿捧得那样高,就是在贬低英国。威灵顿和别的英雄没有两样。那穿灰色制服的苏格兰人,那近卫骑兵,那梅特兰和米切尔团的士兵,那派克和肯普特的步兵,那庞松比和索墨塞的骑兵,那冒着枪林弹雨吹风笛的苏格兰士兵,那赖兰特营的士兵,那刚刚入伍几乎不会使枪却敢于同身经埃斯林和里沃利[50]战役的老兵抗衡的新兵,这些人才算得上伟大。威灵顿表现得很顽强,这是他的优点,我们绝不否认,但是,他的步兵和骑兵中即使是最卑微的人也和他一样顽强。铁士兵和铁公爵一样有价值。至于我们,我们只歌颂英国士兵、英国军队和英国人民。如果说有胜利,那也得归于英国。滑铁卢的纪念圆柱,如果不是顶着一个人头像,而是让一个国家的人民高耸入云,那就更公正了。
但是,伟大的英国听到我们这番话,一定会恼火的。她虽然经历了他们的一六八八年和我们的一七八九年,却对封建制度仍抱有幻想。她仍相信世袭和等级。英国人民论强大和光荣,无人可与之匹敌,但他们只把自己当作民族,而不是人民。他们心甘情愿服从别人,让一个贵族作为自己的首领。工人任人蔑视,士兵任人鞭笞。大家还记得,在因克尔曼[51]战役中,据说,一个中士救了军队,但是,拉格伦勋爵在战报中未敢提及,因为按照英国军队的等级制度,军官以下的英雄是不能在战报上出现的。
在滑铁卢这样的交战中,我们最赞美的是那神奇的巧合。一夜大雨,乌戈蒙的高墙,奥安的凹路,格鲁希充耳不闻炮声,拿破仑的向导错误引导拿破仑,比洛的向导正确引导比洛,所有这些灾难,都是命运的巧妙安排。
总之,说实话,在滑铁卢与其说是打仗,不如说是屠杀。
在所有的对阵战中,就其参战的兵力而言,滑铁卢是战线最短的一次战役。拿破仑三公里,威灵顿两公里。双方均投入七万两千名战士。兵力这样密集,自然就成了屠杀。
有人作过统计,列出了如下的比例:阵亡人数:在奥斯特里茨,法国百分之十四,俄国百分之三十,奥地利百分之四十四;在瓦格拉姆,法国百分之十三,奥地利百分之十四;在莫斯科河,法国百分之三十七,俄国百分之四十四;在包岑,法国百分之十三,俄国和普鲁士百分之十四;在滑铁卢,法国百分之五十六,联盟军百分之三十一。滑铁卢阵亡人数总计百分之四十一。参战十四万四千人,阵亡六万人。
如今,滑铁卢的田野恢复了大地——人类不动声色的支柱——特有的宁静,和其他所有的平原没有两样了。
然而,每到夜里,就会升起一种幻象般的迷雾。若有旅行者经过那里,边走边看边听,像维吉尔[52]在惨淡的菲利皮平原上那样沉思默想,他眼前就会出现当年那场灾难的可怕幻象,惊心动魄的六月十八日便会复活,纪念墩的假山岗就会隐没,平淡无奇的狮子就会消失,战场便会恢复原貌,一排排步兵波浪起伏在原野上,狂奔的战马在天际驰骋。沉思的旅行者惊恐万状,他看见军刀烁烁,刺刀霍霍,炮弹闪着火光,雷声此起彼伏;他隐隐听见幽灵交战的呐喊声,有如坟墓里传来的呻吟;那些幽灵,是近卫兵,那些朦胧的闪光,是铁甲骑兵,那骷髅,是拿破仑,另一副骷髅,是威灵顿;所有这一切已不复存在,但仍在相撞,仍在战斗;山谷染红,树木战栗,杀气直达云霄,黑暗中,在圣约翰山、乌戈蒙、费里舍蒙、帕珀洛特、普朗斯诺瓦所有这些荒凉的高地上,似乎隐隐可见一群群幽灵在互相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