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水道及其意想不到的事

字数:3351

让·瓦让就在巴黎的下水道中。

巴黎还有一点和大海相像。进入下水道的人,和潜入海里的人一样,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转折是异乎寻常的。让·瓦让就在市中心,却已经出了城。就在揭开和合上盖子的工夫,他已从白天进入黑暗,中午进入半夜,嘈杂进入宁静,雷电的旋涡进入静止的坟墓,极端危险进入极端安全,而这次情节的突变,比在波隆索街跳进修道院更令人吃惊。

突然落进一个地窖里,消失在巴黎的地牢里,离开死亡笼罩的那条街,进入这有生命的坟墓里,这真是奇特的一刻。他一时间晕头转向。他目瞪口呆,侧耳谛听。救命的陷阱突然在他身下打开。可以说,上苍用背叛的方式对他大发慈悲。上帝安排的可爱的陷阱!

只是那受伤的人一动不动。让·瓦让不知道背到这坟坑里来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他第一个感觉便是眼睛瞎了。他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他似乎还感到,他骤然成了聋子。他什么也听不见。狂风暴雨般的屠杀,正在他头上几尺远的地方进行着,可是,我们说过了,因为隔着厚厚的土层,传到他这里已经没有声音,或模糊不清了,仿佛是从地层深处传来的响声。他觉得脚下的地很坚实。仅此而已。可这就够了。他伸出一只胳膊,接着又伸出另一只,两边都触到了墙壁,明白走廊很窄。他滑了一下,明白地面很湿。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生怕遇到一个洞,一个渗井,一个深坑。他发现石板地向前伸展。一阵恶臭使他明白身处哪里。

过了一会儿,他眼睛看得见了。从他滑下来的通风口,投进来一缕亮光。他的视觉对这地窖也开始适应。他能辨认出一些东西了。他藏身——任何别的词都不能更好地表达他的处境——的这条走廊,后面被墙堵死了。这是条死巷,专业用语称做支道。前面还有一堵墙,一堵黑夜之墙。通风口射进来的亮光,在让·瓦让前面十一二步的地方就消失了,勉强在下水道潮湿的墙上投下几米长惨白的光。再往前是一片昏暗。钻进去似乎十分吓人,进去即意味着被吞噬。然而,这雾蒙蒙的大墙还是能钻进去的,而且必须这样做。甚至得赶快。让·瓦让思忖,这个埋在石头下的铁栅盖,既然他能发现,士兵们也能发现,一切都取决于偶然。他们也能下到这井里来搜查。刻不容缓。他已把马里尤斯放到地上,现在,他把他捡起来(这又是一个贴切的字眼),背起他,向前走去。他坚定地钻进黑暗中。

其实,他们获救的可能性不像让·瓦让认为的那样大。另一种仍然很大的危险可能在等待他们。先前是刀光剑影的战斗,现在是充满疫气和陷阱的洞穴;先前是混乱,现在是污水道。让·瓦让从地狱的这一层落入了另一层。

他刚走了五十步,就不得不停下来。遇到了一个问题。这条下水道尽头,横着一条羊肠小道。面前摆着两条路。走哪条呢?往左拐还是往右拐?在这黑黢黢的迷宫,如何辨别方向?前面讲了,这迷宫有一根引路的线,那就是坡道。顺着坡道,就能走到塞纳河。让·瓦让马上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想,他很可能在中央菜市场的下水道里。假如他选择左边,沿着坡道下去,不消一刻钟,就能走到塞纳河上兑换桥和新桥之间的一个排水口,也就是说,就可能大白天出现在巴黎居民最多的地方。可能会是某个十字路口供人晒太阳避风雨的地方。行人如看见两个浑身是血的人,从他们脚下的地里钻出来,一定会吓坏的。警察会突然降临,附近的哨所会举枪示威。还没出来就可能被抓住。倒不如钻入这迷宫,信赖这黑暗,至于结局如何,只好听天由命了。他向右拐,溯坡道而上。

他向右拐了后,远处通风口的亮光完全消失,黑幕又落下,他又变成了瞎子。但他继续前进,尽量加快步伐。马里尤斯的两条胳膊垂在他脖子周围,两条腿荡在他身后。他一只手抓住他的两条胳膊,另一只手摸着墙壁。马里尤斯的脸贴着他的脸,因为还在流血,便黏住了。他感到,一股温温的血流,滴到他身上,渗透他的衣服。然而,他的耳朵挨着受伤者的嘴巴,感觉到一种湿润的热气,说明马里尤斯在呼吸,也就是说,还活着。现在,让·瓦让走的坑道,比前面宽一些。让·瓦让走得相当艰难。昨天的雨水尚未泄完,沟槽中央形成一股小小的湍流。他只好紧贴着墙,以免踩进水里。他就这样摸着黑前进。就像夜间活动的人,在看不见的黑夜里摸索,秘密地消失在黑暗的脉管里。

然而,也许远处的通风口给这浓雾送进一点浮动的亮光,抑或他的眼睛已适应黑暗,他又恢复了模糊的视觉,时而隐约看见他手摸着的墙壁,时而朦胧看到他上方的拱顶。人的瞳孔在黑夜会扩张,最后能找到一点亮光,正如人的灵魂在不幸中会扩大,最后能找到上帝。

要辨清方向是很难的。下水道的路线,可以说反映了与之重叠的街道的路线。那时候巴黎有两千二百条街。请想像一下这个星罗棋布、被称做下水道的一条条黑暗的沟道。那时候就已有下水道网了,一条条接起来,可能有十一法里长。前面说了,现在的下水道网,由于最近三十年的特别努力,长度已不少于六十法里。

让·瓦让一开始就搞错了。他以为在圣德尼街下面。遗憾的是并不是这样。圣德尼街下面,有一条建于路易十三时代的石砌老下水道,直通称做大下水道的污水干道,只有向右一个拐弯,就在旧圣迹区下面,那里只有一条支道,即圣马丁下水道,它的四条臂交叉成十字。可是,入口在科林斯小酒店附近的小丐帮街的支下水道,从没同圣德尼街的下水道接通过,而是通达蒙马特尔下水道,这是让·瓦让所在的地方。这里,随时随地都会迷路。蒙马特尔下水道是老下水道网中最复杂的迷宫。所幸让·瓦让已将菜市场的下水道抛在后面了;那一带下水道的实测平面图,有如帆船顶桅的桅杆,错综复杂。可是,他前面会遇到不止一个困难,会碰见不止一条街道——因为确实是街道——的拐弯,它们会像问号,出现在黑暗中。首先,在他左侧,是石膏窑街的大片下水道,像拼板游戏那样错综复杂,将邮政大楼和小麦市场圆形大楼下面呈T形和Z形展开的乱七八糟的下水道网,一直推向塞纳河,最后以Y形注入。其次,在他右侧,是钟面街曲曲弯弯的巷道,及其三条死胡同的岔道。第三,在他左侧,是槌球场街的支道,几乎入口处就是一条岔道,错综复杂,三弯九转,最后通达卢浮宫下面的大排污槽,这排污槽枝枝杈杈,伸向四面八方。最后,在右侧,有守斋者街的死胡同,还不算进入环城下水道之前遍布各处的小下水道。惟有这环城下水道,才能把他带到遥远的,因而也是可靠的出口。

假如让·瓦让对我们说的情况有点概念,只要摸一摸墙壁,立即会发现他不在圣德尼街的下水道里。他手下就会感到不是雕凿过的老石块,不是连下水道也高傲堂皇的古式建筑,以常用的花岗石拌浓石灰浆为基础,一图瓦兹的造价要八百利弗,而是用现在的便宜材料砌成,是经济的应付性手段,是以一层混凝土垫底、嵌有砂浆的磨石,一米造价只有二百法郎,是所谓“小材料”的资产阶级泥水工程。可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忧心忡忡地往前走,但依然很镇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听凭运气的,也就是上天的安排。

我们要说,他渐渐产生了一种恐怖的感觉。周围的黑暗渐渐侵入他的思想。他在一团谜中行走。这污水道真是可怕之极,曲曲弯弯,令人目眩。陷入这黑暗的巴黎,是很凄惨的事。让·瓦让看不见前面有路,却不得不找出一条路,甚至闯出一条路来。在这陌生的地方,每冒险前进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怎么出去?能找到出路吗?能及时找到吗?这个长着石孔的硕大无朋的地下海绵,让人进入和穿透吗?会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难题吗?会不会陷入错综复杂、不可跨越的绝境?马里尤斯会因流血过多而死去吗?他会饿死吗?他们会不会迷路,在这黑夜的一个角落里变成两具骷髅?他无从知道。他给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却回答不了。巴黎的肚肠是无底深渊。他像先知那样,已在魔鬼的肚子里。

突然,他有了意外的发现。他径直往前走,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候,他发现不再是上坡了。污水不是冲到脚尖上,而是打在他的后跟上。现在,下水道在往下走了。怎么回事?难道他突然就要到塞纳河了吗?这样太危险了,但是,后退更危险。他继续前进。

其实,他去的方向根本不是塞纳河。在塞纳河右岸,巴黎的地面呈驴背形,其一侧斜坡的水流入塞纳河,另一侧流入大下水道。决定污水分流的驴背脊,是一条起伏不平的直线。最高点是分流的地方,位于米歇尔伯爵街那头的圣阿瓦下水道、林荫大道附近的卢浮宫下水道和中央菜市场附近的蒙马特尔下水道。让·瓦让正是走到了这个最高点。他在向环城下水道走去。路线是对的。但他自己却全然不知。

每遇到一条支道,他就伸手摸一摸拐角,若发现开口比他所在的下水道窄,他就不进去,继续往前走。他很有道理地认为,任何一条更窄的路可能通往死胡同,只能使他远离目的,也就是远离出口。这样,他就避开了黑暗中向他张开的四个陷阱,即刚才提到的四个迷宫。

有一刻,他感到他在走出被暴动吓呆了的、被街垒堵塞了的巴黎,而回到充满生气的正常的巴黎。可是,他突然听到头顶上响起了雷声,远远的,但持续不断。那是车轮的滚动声。

他走了有半小时了,至少按他的估计是这样,可他没想到要歇一歇脚,只是换了只手抓住马里尤斯。下水道里更黑了,不过,这反倒使他放心了。

突然,他看见前面有他的影子。那影子出现在几乎难以分辨的淡淡的红光中,那红光将他脚下的沟底和头上方的拱顶微微染成紫色,并射到阴沟两侧黏乎乎的墙上。他骤然一惊,回头张望。

在他身后他刚走过的阴沟里,在他觉得离他很远的地方,闪烁着一颗可怕的星星,划破沉沉黑暗,好像瞪着眼在看他。

在这下水道里升起的,是警察昏暗的星星。在这星星后面,依稀晃动着八九十个黑影,挺得笔直,模模糊糊,让人胆战心惊。


第三卷 身陷污泥,却心灵高尚二 情况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