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线”:中国的遏制对策
有一年的时间,这一构想差的就是毛泽东的拍板。他在与尼克松的会见中亲自定了大方向,但或许是因为当时《上海公报》的内容尚未厘定,他刻意拒绝讨论战略或战术内容。
在此期间,毛主席与我进行过两次长谈:第一次是1973年2月17日夜晚,从晚上11∶30到凌晨1∶20;第二次是1973年11月12日,从下午5∶40直至晚上8∶25。谈话的时间背景决定了谈话范围。第一次谈话是在我与北越首席谈判代表黎德寿草签了结束越战的《巴黎和平协定》之后不到一个月,故此时中国已不需要进一步向越方表示出共产主义阵营的团结。第二次谈话则在1973年美国在阿以战争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致使阿拉伯国家,特别是埃及,自仰赖苏联转而仰赖美国之后。
毛泽东在两次谈话时,在聚集的众媒体前均对中美关系表示热情支持。在2月那次谈话中,他说中美两国一度“彼此是敌人”,“现在我们的关系说是叫做什么friendship(友谊)[1]”。在把这种新关系称为友谊后,他又进一步赋予它一个实用性的定义。他喜欢打比方,所以他选了一个我们最不担心的主题——中方对到访的美国官员展开的情报活动。这等于是在不要求互惠的情况下间接地表达了一种伙伴关系:
咱们谁也不要讲假话,不要搞鬼。你们的那些文件,我们是不会偷的。你们可以随便放,试试看。我们也不搞窃听器那一套。搞那些小动作没有用。有些大动作也没什么用。我跟你们的记者斯诺……说过……我们也有情报局,情形也一样,不管用(周恩来在一旁笑了)。比方,他们就不知道林彪这桩事(周恩来继续笑着)。还有,他们也不知道你想来中国。[2]
最不可能发生的就是中美放弃对彼此的情报收集。如果中美两国的关系真要进入一个新纪元,双方就必须彼此透明并就各自的谈想深入沟通,但却不太可能以限制其情报机构的活动为起始点。毛泽东一方面是在表示他愿意一切透明,一方面也在正告众人谁也骗不了他——这一点他在11月的谈话之初也再次提到。作为谈话的引子,他言语诙谐,略带不屑,同时也很有技巧地描述了他是如何修改他要与苏联进行一万年意识形态斗争的承诺的。
毛泽东:他们想通过罗马尼亚的(共产党领导人)齐奥塞斯库来言和,他们想说服我们不要继续意识形态斗争。
基辛格:我记得他当时在。
毛泽东/周恩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周恩来:他第一次到中国。(英语)
毛泽东:第二次(苏联总理)柯西金亲自来了,当时是1965年。我跟他说我们要跟他斗争一万年(笑)。
翻译:主席说的是斗争一万年。
毛泽东:这一回我对柯西金作了让步。我说,我原来说斗争要进行一万年。既然他亲自来见我,我可以减个一千年(笑)。你看我多大方,一让就让了一千年。[3]
谈话所传递的基本信息还是一样:可能的话合作,但不得耍花招,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是骗不了的。在更深层次上说,他的话也是一个警告:如果和解不成,中国也将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劲敌。
一年前与尼克松会谈时,毛泽东未对台湾问题进行任何实质性的讨论。如今,为去除一切威胁因素,他明确地把台湾问题与整个中美关系脱钩:“美国与我们的关系应和我们与台湾的关系分开来处理。”毛泽东认为,美国应同日本一样,“与台湾断交”(但仍保持非正式的社会和经济联系),“然后我们两个国家就可以解决外交关系问题了”。但谈及北京与台湾的关系时,毛泽东警告道:“关系相当复杂,我看没办法和平解决。”他随即转问外交部长姬鹏飞:“你认为能吗?”在与在场的其他中国人进一步交谈后,毛泽东说明了他的主要论点——并不存在任何时间压力:
毛泽东:他们是一帮反革命分子,怎么会跟我们合作?依我看我们可以暂时不管台湾,等一百年以后再说。世界上的事情不需要如此匆忙。有什么必要这么急呢?不也就是个千把万人口的一个岛嘛。
周恩来:现在人口是一千六百万。
毛泽东:至于你们和我们的关系,我认为不需要一百年。
基辛格:我相信是这样。我们应当快得多。
毛泽东:不过这要由你们来决定,我们不催你们。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我们就配合。如果你们觉得现在还不行,那我们也可以晚些时候再说。
……
基辛格: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而是实际上可不可行的问题。
毛泽东:这不是一样吗(笑)。[4]
用毛泽东典型的矛盾论来解读,这里有两个同样重要的主要论点:第一,北京不会断了自己对台用武的后路——其实还预期有朝一日必须用武;但第二,起码就目前来说,毛泽东把这个日子往后推,他甚至还说愿意等上一百年。这一番谈笑的用意是为了突出主题,亦即乔治?凯南遏制理论的积极应用——该理论的大意是苏联体制如无法扩张,必将因其内部矛盾而瓦解。[5]凯南把他的理论主要应用于外交布局和国内政策上,而毛泽东则主张利用一切可用压力进行直接对抗。
毛泽东对我说,苏联构成一个全球性的威胁,必须在全球加以抵制。不论其他国家会怎么做,中国即便是其军队必须撤至内地打游击战也要抵御外侮。但若与美国和其他志同道合的国家合作,必将加速长期积弱的苏联在这场较量中失败之日的到来。中国不会要求他国援助,也不会以他国的合作为其合作的前提。不过,中国愿意采取对应战略,特别是与美国进行配合。联结我们的纽带是共同的信念,而不是形式上的义务。毛泽东坚持认为,全面遏制苏联的坚定政策一定会成功,因为苏联的野心太大而能力不足:
毛泽东:他们的对手太多了。他们得应付太平洋,得应付日本,得应付中国,还得应付有不少国家的南亚。他们一共只有百万部队,连防守都不够,更谈不上进攻。除非你们把他们放进来,先给他们中东和欧洲,他们才能进攻,才能把部队往东调。那也需要一百多万部队。
基辛格:我们不会那么做。我同意主席的意见,如果欧洲、日本和美国团结一致——我们在中东正在做主席上次跟我讨论的事——中国遭受攻击的危险将非常小。
毛泽东:我们也牵制了他们一些部队,这对你们在欧洲和中东也是有利的。譬如,他们有部队驻扎在外蒙,迟至赫鲁晓夫时代都未曾有过这样的事。当时他们在外蒙还没有驻军,因为珍宝岛事件发生在赫鲁晓夫之后。它发生在勃列日涅夫时代。
基辛格:当时是1969年。所以西欧、中国和美国在这段时期协调路线才如此重要。
毛泽东:对。[6]
毛泽东所鼓励的合作还不只局限于亚洲问题。就在1973年阿以战争过后不久,萨达姆?侯赛因访问莫斯科后,伊拉克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也成了他全球战略的一部分:
毛泽东:现在有个关键问题,就是伊拉克巴格达的问题。不知道你们是否可能在这个地区做些什么。对我们来说作为的可能性不太大。
周恩来:要做事相对来讲比较困难。可以跟他们接触,但是要他们改变方向还需要一段时间。等他们尝到苦头以后他们才有可能改变方向。[7]
周恩来的意思是有必要协调政策,使伊拉克对苏联的依赖代价过高,迫使它基本上跟埃及一样改弦更张。(这话也可能有自嘲的意味,意指苏联的盟国最终都会像中国一样,忍受不了苏联的嚣张气焰。)毛泽东就这样几乎把中东各国逐一作了一番实力强弱的分析。他强调土耳其、伊朗和巴基斯坦作为苏联扩张屏障的重要性。除伊拉克外,他对南也门也不太放心。[8]他吁请美国加强它在印度洋的实力。他可称得上是位冷战斗士典范,肯定会得到美国保守派人士的赞许。
日本是毛泽东协调战略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在1971年的秘密会谈中,中国领导人仍对美日共谋持相当怀疑的态度。周恩来警告我们要防范日本;他说一旦日本经济复苏,对美国构成挑战,美日之间现存的友谊终将瓦解。1971年10月,他又表示日本“翅膀硬了,要自己飞了”。[9]我当时的答复是,孤立的日本将比作为国际秩序(包括与美国结盟)一员的日本问题大得多。这一点尼克松在访华期间也曾进一步阐述。到我们1973年11月谈话时,毛泽东已接受了这一观点。这时候他倒劝我多注意日本,多花点儿时间培养与日方领导人的关系:
毛泽东:我们来谈一下日本。这回你去日本要多待几天。
基辛格:主席老是数落我对日本做得不对。主席的话我是认真对待的,这回我会待两天半。……不让日本觉得自己孤立无援非常重要。不应该让他们有太多想耍花招的诱因。
毛泽东:就是不能迫使他们倒向苏联。[10]
中美之间的全球协调该怎样落实呢?毛泽东建议由各方草拟一个关于各自国家利益的清晰理念,出于自我需要而进行合作:
毛泽东:我们还说在同一情况下(用手势比画),这也是你们的总统坐在这里讲的,各方以各自的手段出于各自的需要采取行动。其结果就是两国携手合作。
基辛格:对,我们两国面临的是同一危险。有时候我们的方法或许不同,但目标却是一致的。
毛泽东:这就行。只要目标相同,我们不损害你们,你们也不损害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共同对付一个坏蛋。(笑)实际上就是有时候我们要批评你们一下,你们要批评我们一下。按你们总统的说法,这叫意识形态影响。你们说共产党算了吧,我们说帝国主义算了吧。有时候这些话是要说的,不说不行。[11]
换言之,只要不妨害共同对付苏联威胁的需要,各方都可使用任何意识形态口号来满足自己国内的需要。意识形态将沦为国内管理工具,而与外交政策分家了。当然,意识形态之间的停战只有在目标不相悖的时候才有可能。
在政策执行上,毛泽东可以相当务实;在政策构想上,他总是努力抓住大原则。做了半个世纪意识形态运动领导人,毛泽东并不是陡然之间变成了纯实用主义信徒。凯南的遏制论主要应用在欧洲和大西洋关系上,毛泽东却是放眼全球。他认为,凡受到苏联扩张主义威胁的国家“要搞‘一条横线’,美国、日本、巴基斯坦、伊朗……土耳其和欧洲”。[12](这就是伊拉克出现在前一次对话中的原因。)毛泽东在1973年2月跟我提出他的概念,还跟我解释联合起来的各国应如何与苏联进行斗争。后来,他又争取日本外相支持这一想法,提出了由前线国家组成“一大片”的构想。[13]
我们同意他分析的基本内容,但该策略原想绕过的中美国内体制差异问题却又在议论落实问题时重新浮出水面。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政治体制该如何执行同一政策?对毛泽东而言,构想与执行是一回事。对美国而言,困难在于在水门事件丑闻危及总统权威时,如何让民众和我们的盟友拥护这一共识。
用“一条线”策略对抗苏联,反映了中国对国际局势的冷静分析,其战略必要性不言而喻。但同时它也突显了这种主要植根于国家利益的政策的先天暧昧之处,它有赖各方每遇情况都要作出类似的判断。美国、中国、日本和欧洲若联合起来,苏联就必败无疑。但如果有几个伙伴另有打算,特别是在相互之间并不存在正式义务的情况下,那又如何?万一真如中国所担心的,有几个伙伴研判后认为制衡的上策是让美国或欧洲或日本向苏联示好而不是与之对抗,那又如何?万一这个三角关系的一员看到有可乘之机,想改变这个三角的性质,而不想稳定这个三角关系呢?简单地说,如果其他国家也奉行中国孤高的自力更生原则,这些国家又会怎么做呢?因此,就在中国和美国展开最重大合作的同时,双方领导人也就这个准联盟的诸多成员或许会借此来图谋私利的问题进行了讨论。中国自力更生的理念反倒使中国领导人很难相信他们的伙伴也甘冒同样的风险。
毛泽东这位矛盾论的专家,在应用他的“一条线”概念时遇到了一系列不可避免的矛盾。其中一个矛盾就是这个战略很难与中国自力更生的理念相一致,而合作有赖于将各方的独立分析整合起来。如果各方分析都与中方的相吻合,那就没问题;但各方若出现分歧,中国的猜疑就会显得与众不同,日后将很难消除。
“一条线”概念有西方集体安全概念进一步强化的意味。但实际上,集体安全的获得多半取决于各国之间的共同点,而不是取决于地缘政治设计最精妙的国家的信念。这无疑是美国在联盟中寻求领导地位的经验之谈。
这些全球安全体系固有的难题,对毛泽东而言显得尤为复杂,因为对美国的开放并没有像他原先设想的那样影响到美苏关系。毛泽东之所以倒向美国,是因为他以为美苏的分歧最终会使这两个核超级大国无法达成实质性的妥协。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用了20世纪30和40年代共产党“统一战线”的策略,与尼克松访问后出现的口号“利用矛盾,各个击破”同出一源。毛泽东原本以为美国对中国的示好会让苏联疑心大起,从而扩大美苏矛盾——前者是发生了,而后者则不然。中国向美国打开大门后,莫斯科也开始讨好华盛顿,两个核超级大国之间的接触剧增。虽然美国清楚地示意,美方认为中国是国际秩序的必要组成部分,如果中方受威胁美方将予以支持,但事实是美国另有更重要的战略选择,这本身就与这位老革命家的战略直觉相矛盾。
正如毛泽东开始审视“一条线”战略时所看到的,该战略的问题在于如果一切行动都取决于各国实力的高低,那么中国的相对军事弱势将使其起码暂时得依赖美国的支持。所以,在合作对话的每一阶段,毛泽东与其他中国领导人均坚持一个主张,以维护中国的行动自由与国家尊严,那就是他们不需要保护,中国有能力应付一切可预见的危机,必要时也可以孤军上阵。他们用的是集体安全的辞藻,但却要保留决定其内容的权利。
当毛泽东详细描述他将后撤到内地以诱敌深入,让侵略者陷入被敌对群众包围的陷阱时,我问他:“如果他们就扔炸弹不派兵怎么办?”毛泽东的答复是:“怎么办?也许你可以召集一个委员会来研究这个问题。我们会让他们把我们打垮,他们也会耗尽实力。”[14]言下之意就是,美国人爱研究问题,而中国人则重行动,所以毛泽东即便是在诠释“一条线”理论时,也不可避免地把一旦准联盟失败,中国将如何准备独立奋斗的精彩细节都讲到了。毛泽东与周恩来(以及后来的邓小平)都强调中国正在“深挖洞”,已作好准备单靠“小米加步枪”坚持几十年。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番豪言壮语可能是在有意掩盖中国的脆弱面,但同时也反映了中国对如何面对全球大战这一实际梦魇的严肃分析。
对中国经受得起核战争的问题,毛泽东有过多次沉思,不时还语带洒脱诙谐——因为中国人多到连核武器都无法赶尽杀绝——这让一些西方观察家以为他精神有问题,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西方的决心,因为这引起了人们对核战争的恐惧。
其实,毛泽东真正担心的是美国和西方世界安全理念背后学说的实际含义。相互确保摧毁理论的威慑靠的是造成一定破坏程度的能力,而敌对方假设也有同等的能力。全球性自杀的威胁怎样才不会沦为空谈呢?毛泽东的解释是,美国依赖相互确保摧毁论就反映了美国对除核武器之外的其他军力缺乏信心。1975年的一次谈话即以此为主题。当时毛泽东直捣我们冷战核困境的中心问题:“你们对核武器有信心,相信核武器。你们对自己的军队不信任。”[15]
中国受到核威胁,而且将有一段时间没有足够的还击手段怎么办?毛泽东的回答是,中国将依靠超凡的耐力谱写出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丽诗篇。没有其他社会能想象,在数以亿万计伤亡和大多城镇被占被毁后,一个国家仅凭反败为胜的意愿,就能建立一种可靠的安全政策。单凭这一鸿沟即可说明西方与中国安全观点的差距。中国历史上不乏克服他人无法想象的深重苦难,但最终以文化优势或幅员辽阔而让侵略者功亏一篑的事例。毛泽东偶尔会对中国人民和文化的日常表现讥笑嘲讽,但其另一面却正是他对中国人民和文化的坚定信心。这种信心不仅因为中国人口众多,还因为中国文化的坚韧以及人民间的强大凝聚力。
可是,比较善于顺应和回应自己百姓的西方领导人就不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拿老百姓去牺牲(虽然他们通过自己的战略学说也在间接这样做)。对他们来说,核战争必须是最后的不得已之举,而不是标准操作程序。
美方并不能完全理解中国人执著的自力更生理念。美国人习惯于通过正式的保证声明来加强与欧洲的关系,而类似声明对中国领导人会有什么影响,他们却不一定能作出正确判断。尼克松访华前,黑格上校带领美方先遣小组1972年1月见周恩来时,用的就是标准的北约套话,他说尼克松政府会抵制苏联围堵中国的努力。毛泽东的反应十分坚定:“围堵中国?我要他们来救我,可能吗?……他们关心我吗?这是猫哭耗子假慈悲!”[16]
在1973年11月访问结束前,我向周恩来建议在北京和华盛顿之间开通一条热线,并将其加入减少突发性战争风险的协议中。我是考虑到中国疑心军控谈判是美苏企图联手孤立中国之举才这样建议的,好让中国有机会参加这一进程。但毛泽东不这样看。“有人要借我一把伞,”他说,“我们不要,我们不要核保护伞。”[17]
中国不同意我们关于核武器的战略观点,更不用说我们的集体安全学说了;中国用的是传统的“以夷制夷”的办法让周边势力分裂。中国历史上的梦魇就是“夷”拒绝如此被利用,反而联合起来,以其强大武力或征服中国或让它形成割据局面。从中国人的角度出发,如今夹在不友好的邻邦苏联和印度之间,对美国又并非毫无猜疑,这个梦魇从未完全消逝。
对苏联的基本策略,中美存在分歧。中国喜欢不妥协的对抗态势。美国在抵制对国际平衡的威胁方面也同样不妥协,但我们坚持以开放的态度在其他问题上改善关系。对华开放震动了莫斯科,这也是我们这么做的原因之一。其实就在我们着手准备秘密访华的那几个月里,我们同时也在探讨是否可能举行尼克松与勃列日涅夫之间的首脑会谈。北京会谈举行在先主要是因为苏方想对尼克松的莫斯科之行附加条件,尼克松的北京之行一经宣布,苏方就立即将此计弃而不用了。中国人当然很快就注意到了美国与中国和苏联的关系都比中苏之间的关系密切,因此引发了中国领导人几番言辞尖锐的评论。
即便在中美关系的巅峰期,毛泽东和周恩来都偶尔会对美国将如何应用其战略灵活性表示关切。美国是打算“骑在中国人的头上跟苏联示好吗”?[18]美国的“反霸”承诺是不是虚晃一招,一旦中国放松警戒,华盛顿和莫斯科会不会串通起来置北京于死地?西方是在骗中国,还是在骗自己?不管是骗谁,实际后果可能就是把苏联这个“祸水”东引到中国。周恩来在1973年2月就谈到了这一主题:
周恩来:也许他们(欧洲人)要把苏联这个祸水引入另一个方向——往东引。
基辛格:苏联往东打或往西打对美国来说都一样危险。苏联往东打对美国也没有好处。其实苏联要打的话往西打还比较好,因为我们的抵抗会得到更多的民众支持。
周恩来:对,所以我们认为西欧人要把苏联往东引也是妄想。[19]
凡事都追根究底的毛泽东有时会把他的辩证法用在美国身上。他说美国或许可以考虑用越南的教训来一劳永逸地解决共产党国家的问题:介入地方性战争会伤及参战大国的元气。同理,“一条线”理论或西方的集体安全概念也可能变成中国的陷阱:
毛泽东:因为自从你们在越南泥足深陷后遇到了许多困难,你想如果他们(苏联)陷在中国,他们感到舒服吗?
基辛格:苏联?
唐闻生:苏联。
毛泽东:你们就让他们陷在中国半年,一年,两年,三年或四年,再去动苏联的脑筋。到时候你们就可以打出和平的口号,就说为了和平必须打倒社会主义帝国。或许你们可以开始帮助他们,就说可以提供一切帮助来对付中国。
基辛格:主席先生,我们确实非常需要彼此了解对方的动机。我们绝对不会有意与别人合作来攻击中国。
毛泽东:(打断基辛格的话)不,不是这样。你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打垮苏联。[20]
毛泽东的话不无道理。对美国而言,理论上这不失为可行战略,唯一欠缺的就是构想这一战略的领导人或支持它的民众。它的抽象操作在美国是做不到的,也是不可取的;美国的外交政策永远不能只基于强权政治。尼克松政府对中国安全的重视绝非戏言。实际上,美国和中国交换了大量信息,并在许多领域开展合作。但华盛顿不可能把如何实现安全的战术决定权拱手让给别国,不管这个国家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