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失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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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是我们每次会谈的主要对话人。在1973年11月那次访问中,我们注意到他比往常略显犹豫。但好在后来我们又与毛泽东长谈了近三个小时,这是我们对外交方针战略谈得最全面的一次。最后毛主席送我到前厅,官方发布的消息是主席和我“在友好气氛中进行了广泛的讨论”。

有了毛泽东拍板,所有的谈判都迅速顺利结束。最后公报把联合反霸的涵盖范围从(1972年《上海公报》中的)“亚太地区”延伸到了全球。公报重申需要进一步深化两国之间“权威级别”的磋商,增加交流与贸易,扩大联络处范围。周恩来说他将召回驻华盛顿的中国联络处主任,就双方同意加强对话的内涵作出指示。

当代中国历史学家指出,此时“四人帮”对周恩来的攻击正猛。我们从媒体中得知中国正在“批孔”,但并不认为这与外交政策或中国领导人有关。在与美国人打交道时,周恩来依然表现得镇定自若,只有一次他显得有失从容。在1973年11月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上,我泛泛地谈到我的观察,我说我觉得中国似乎基本上还是一个儒家社会,认为有一个单一、普世、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规范着个人行为和社会运转。我说,共产主义所做的就是将马克思主义确立为那个真理的内容。

我记不清当时为什么会说这番话,这话虽然正确却没有考虑到毛泽东对儒家的批判——毛泽东声称儒家阻挠了他政策的执行。周恩来忍不住发火了,我见到他动火也就是这一次。他说儒家思想是阶级压迫学说,而共产主义则是解放哲学。而且他一反常态抓着这个话题不放,无疑这也是说给当时的翻译唐闻生和王海容听的,为的是以正视听。唐闻生与江青走得比较近,而王海容是毛泽东的侄孙女,经常在周恩来的团队中出现。

其后不久,我们就听说周恩来罹患了癌症,将不再每日亲临政务。紧接着就是一场剧变。访华之行以高潮结束,与毛泽东的会见不仅是所有对话中最具实质内容的一次;它的象征意义——会议的长度,送我到前厅的明显礼遇,措辞热情的公报——也在有意强调其重要性。在我离开的时候,周恩来对我说,他认为这是自秘密访华以来最重要的一次对话:

周恩来:祝愿你一切顺利,也祝愿你们的总统。

基辛格:谢谢,谢谢你们一如既往的款待。

周恩来:这是应该的。一旦在1971年定了方向,我们就会坚持走下去。

基辛格:我们也是一样。

周恩来:所以我们才用“有远见”这个词来描述你与主席的会面。[3]

公报中说到的对话始终没有进行,基本接近尾声的经济问题的谈判也被搁浅。联络处主任回到了北京,四个月以后才回美。负责中国事务的国家安全委员会官员称双边关系陷入“停滞状态”。[4]不到一个月,周恩来命运的转变已露端倪,但详情不得而知。

事后我们才知道,就在上述会见等活动后不到一个月,毛泽东就让周恩来在政治局出席一场“批斗会”,解释他的外交政策。“批斗会”开完之后,政治局开会公开批判了周恩来:

总而言之,(周)在联合(美国)时忘记了防范“右倾主义”原则。主要是因为(他)忘记了主席的指示。(他)过高估计敌人的力量,低估了人民的力量。(他)没有掌握好外交路线需要与支持革命相结合的原则。[5]

到1974年初,周恩来已不再以决策人的身份露面,表面的理由是因他罹患癌症。但疾病并不足以解释他全然被遗忘的事实,没有一位中国官员提到他。我在1974年早些时候第一次与邓小平会面时,他一再提及毛泽东,但绝口不提周恩来。需要谈判记录时,中方的相关人员就引述1973年与毛泽东的两次谈话。以后我只见过周恩来一面,那是1974年12月,我带着几位家人一起到北京进行正式访问,我的家人也应邀出席了那次会见。在他们所说的医院,而在我看来更像国家级宾馆的地方,周恩来托词医生嘱咐他不得劳累避而不谈任何政治或外交话题。会见时间只有二十几分钟。这是一场刻意的安排,象征中美对话与周恩来的关系宣告结束。

周恩来之所以幸存是因为没有他不行,从根本上说也因为他的忠心——有人就批评他忠心过度。如今似乎风浪已过、彼岸在望,他也被剥夺了实权。他并没有像邓小平在十年以前那样与毛泽东的政策相左。凡跟他打过交道的美国人也没发现他有任何背离毛泽东讲话的地方(再说,主席似乎也通过每晚阅读会议记录在跟踪会议)。不错,周恩来是对美国代表团礼遇有加——虽然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这也是与美国建立伙伴关系必不可少的,是中国艰难的安全局势所必需的。我的理解是,这样做是为便利中国当时之所需,而不是惧于我或任何其他美方个人所作的退让。

周恩来或许开始认为与美国的关系乃长久之计,而毛泽东则以为是阶段性战术,这也不无可能。周恩来或许认为经历“文化大革命”之后千疮百孔的中国只有结束孤立,真正成为国际秩序的一员才能实现振兴,但这也是我凭借周恩来的所作所为而不是他的言谈话语作的臆测。我们的对话从未到达个人间交谈的程度。周恩来的有些继任者往往在提到他的时候称他为“你的朋友周恩来”,尽管他们只是字面上这样说——即便略带讥讽——我也认为这是我的荣幸。

1975年1月,政治上已不再叱咤风云、形容憔悴、沉疴在身的周恩来最后一次现身,作了一次公开表态。当时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召开会议,依法周恩来还是总理。他在发言一开始就对几乎置他于死地的“文化大革命”和“批孔”运动言辞谨慎地加以赞扬,称颂它们“具有伟大的历史意义和深远影响”。这是对他追随了四十年的主席最后一次公开表示效忠。但发言讲了一半,就像纯粹是前言的逻辑延续一样,周恩来话锋一转,指出了一个全新方向。他重新提起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文化大革命”之前的话题——中国应当在四个关键领域:农业、工业、国防和科学技术方面“全面现代化”。周恩来说他是“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发出这一号召的,但没说这指示是什么时候如何作出的。[6]

周恩来劝勉国人在“本世纪结束前”实现“四个现代化”。与会人员听到这番话不可能注意不到周恩来有生之年将见不到目标的实现。并且,正如周恩来前一半发言所显示的,真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只有通过进一步的意识形态斗争。与会人员会记得他的话——半是预测半是挑战——要在20世纪结束以前,让中国的“国民经济走在世界的前列”[7]。以后这些年里,就有人谨记他的号召,甚至甘冒严重政治和个人风险,极力主张走技术发展和经济自由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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