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战争与和平 - 娄自良译 >
- 第三部 >
- 第一卷
二十
每逢星期天总有几个亲近的熟人在罗斯托夫家吃午饭。
皮埃尔来得早些,以免碰到外人。
这一年皮埃尔又胖了许多,他会显得畸形,要不是他身材高大,四肢粗壮,力气又那么大,看来能轻松地承受他那肥硕的身躯。
他喘息着,暗自嘟囔着什么,踏上了楼梯。他的车夫已经不问要不要等他了。车夫知道,伯爵到罗斯托夫家来,总要待到十一点钟。罗斯托夫家的仆人们高兴地迎上来替他脱斗篷,接过手杖和帽子。皮埃尔按照俱乐部的习惯,把手杖和帽子都留在前厅里。
他在罗斯托夫家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娜塔莎。在见到她之前,他在前厅脱斗篷时就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在大厅唱视唱练习曲。他知道,她从生病时起就不曾唱歌了,因此她的声音使他又惊奇又高兴。他轻轻地推开门,看到娜塔莎穿着她在参加日祷时穿的那条淡紫色连衣裙,在房间里边走边唱。他把门推开时,她是背对着他,不过当她陡然转身,看到他胖胖的、神情惊讶的脸时,她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快步向他迎了过来。
“我想再试着唱一唱,”她说,“这毕竟也是学习,”她补充了一句,仿佛在为自己辩解似的。
“很好啊。”
“您来了,我好高兴!我今天好幸福!”她朝气蓬勃地说道,皮埃尔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充满活力了。“您知道吗,尼古拉获得了圣乔治勋章。我多么为他感到自豪啊。”
“当然知道,命令是我派人送来的。好,我不打搅您了。”他加了一句,要到客厅去。
娜塔莎拦住了他。
“伯爵,怎么了,我唱唱歌不好吗?”她红着脸说,不过带着疑问的神气目不转睛地望着皮埃尔。
“不……为什么不好?相反……可是您为什么要问我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娜塔莎很快地回答道,“不过我不愿意做任何您不喜欢的事情。我在各方面都信任您。您不知道,您对我多么重要,您为我做了多少好事!……”她说得很快,没有注意到,他听到这些话脸红了。“在那份命令里我还看到了他,鲍尔康斯基(这个名字她说得又快又轻),他在俄国,又任军职了,您怎么看,”她很快地说道,看来急于把话说出来,因为她担心自己没有勇气说下去,“他以后会宽恕我吗?他对我不会有恶感吧?您看呢?您看呢?”
“我看……”他说,“他没有什么可宽恕的……要是我处于他的地位……”由于对往事的回忆,他的想象立刻飞到了那个时候,当时他安慰她,对她说,如果他不是他,而是世上最优秀的人,而且是自由身,那么他就跪下向她求婚,于是他心里又充满了当初的那种怜惜、柔情和爱,那些话就要脱口而出了。但是她不给他说这些话的时间。
“可您,您,”她说,热情洋溢地说出了这个您字,“是不同的。比您更善良、更豁达、更好的人我还没见过,也不可能有。要是当时没有您,现在也一样,我真不知道,我会出什么事,因为……”泪水蓦地涌入她的眼眶;她转身把乐谱拿到眼前唱了起来,又开始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就在这时,彼佳从客厅跑了出来。
彼佳现在是十五岁的面色红润的美少年,长着丰满、鲜红的嘴唇,很像娜塔莎。他在准备上大学,可是最近和自己的同学奥博连斯基暗中决定,要去当骠骑兵。
彼佳急匆匆地赶来,是要和自己的同名人商量大事。
他曾托他打听一下,部队会不会接受他当骠骑兵。
皮埃尔在客厅里走着,没有理会彼佳。
彼佳拉拉他的手,想引起他的注意。
“我的事情怎么样了,彼得·基里雷奇。看在上帝分上!我只有指望您了,”彼佳说。
“哎哟,你的事情。是当骠骑兵的事吧?我去说,我去说。今天就去说。”
“怎么样,亲爱的,怎么样,宣言拿到了吗?”老伯爵问道,“伯爵夫人在拉祖莫夫斯基那里参加了日祷,听了新的祷文。她说,祷文很好。”
“拿到了,”皮埃尔回答道,“皇上明天到……要召开非常贵族会议,据说要按千分之十的比例征集新兵。对了,祝贺您。”
“好,好,感谢上帝。哎,军队有什么消息?”
“我们又撤退了。听说,已经到斯摩棱斯克了。”皮埃尔回答道。
“天哪,天哪!”伯爵说。“宣言在哪里啊?”
“告民众书!啊,对了!”皮埃尔开始在口袋里寻找文件,可是找不到。他一面拍打着几个口袋,一面亲吻了进来的伯爵夫人的手,又不安地回头张望,显然是在等娜塔莎,她不唱了,可是也没有到客厅来。
“糟糕,不知把它塞到哪里了。”他说。
“瞧瞧,老是丢三落四的。”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神色柔和而又激动地走进客厅,她坐下了,默默地望着皮埃尔。她一走进来,皮埃尔原来阴沉的脸色陡然容光焕发,于是一面继续寻找文件,一面朝她看了几次。
“真的,我还是回去一趟吧。我忘在家里了。一定……”
“喂,那就赶不上吃午饭了。”
“唉,车夫也不见了。”
不过,到前厅去找文件的索尼娅却在皮埃尔的帽子里找到了,他把文件仔细地塞在帽褶里面。皮埃尔要读给大家听。
“不,午饭后再读。”老伯爵说,看来他预料读文件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快乐。
午饭时大家为圣乔治勋章的新获得者喝了香槟,接着升申讲了城里的新闻:老格鲁吉亚公爵夫人生病了,梅蒂维埃已从莫斯科失踪,有人把一个德国人带到拉斯托普钦面前,宣称他是个香菇(这是拉斯托普钦本人说的),拉斯托普钦伯爵吩咐把香菇放了,对人们说,这不是香菇,只是个德国老蘑菇。
“他们抓人了,抓人了,”老伯爵说,“所以我对伯爵夫人说了,叫她少说法语。现在不是时候啊。”
“听说了吗?”升申说,“戈利岑公爵请了个俄语老师,在学俄语呢——在大街上讲法语是很危险的。”
“怎么样,彼得·基里雷奇伯爵,等到征集民兵时,您也要骑上战马了?”老伯爵问皮埃尔。
吃午饭时,皮埃尔一直默默地若有所思。他听到有人叫他,茫然地看了伯爵一眼。
“对,对,上战场,”他说,“不!我算什么军人!不过,一切都那么蹊跷,那么蹊跷!我自己也理解不了。我不知道,我对军事太缺乏兴趣了,可是在现在这种时候,谁也由不得自己。”
午饭后伯爵舒服地坐在圈椅里,神情严肃地要求以善于朗诵出名的索尼娅读文件。
“告故都莫斯科民众书。
“敌人以强大兵力侵我疆土。他们要来毁灭我们亲爱的祖国。”索尼娅以她尖细的嗓音用心地读着。伯爵在闭着眼睛听,在某些地方发出急促的叹息声。
娜塔莎挺直身子坐着,以审视的目光坦然地时而望着父亲,时而望着皮埃尔。
皮埃尔感觉到她注视自己的目光,竭力不回头看。伯爵夫人对宣言中的每一个慷慨激昂的语句都不以为然,气愤地摇着头。她在所有这些话语中只看到一点,就是威胁着她儿子的危险还不会很快过去。升申撇嘴露出嘲笑的样子,看来随时准备嘲笑首先出现的可以嘲笑的对象:嘲笑索尼娅的朗读,嘲笑伯爵所说的话,如果没有更好的借口,甚至会嘲笑告民众书。
读了威胁俄国的危险,读了皇上对莫斯科、尤其是对名门望族所寄予的厚望,索尼娅嗓音颤抖地读完了最后的几句话,她的嗓音之所以颤抖,主要是因为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我将毫不迟疑地亲自到首都以及我国各地的民众中去,以便商讨并领导全国的民兵部队,他们有的在前线阻击敌人,有的是新组建的部队,随时准备击败敌人,不论他们出现在哪里。敌人梦想灭亡我们,让灭亡的命运降临到他们自身的头上吧,从奴役中被解放的欧洲将颂扬俄国的威名!”
“说得真好!”伯爵睁开湿润的眼睛大声叫道,好几次歔欷难言,仿佛有人把气味强烈的醋酸盐瓶子放到了他鼻子底下似的。“只要皇上说一声,我们就毫不吝惜地牺牲一切。”
升申还来不及把他准备好的拿伯爵的爱国主义开玩笑的话说出来,娜塔莎就跳起来,跑到了父亲跟前。
“爸爸真了不起!”她吻着他说,她又带着下意识的娇媚看了皮埃尔一眼,娇媚和她的活力一起回到了她的身上。
“真是一位女爱国者!”升申说。
“根本不是什么女爱国者,只不过……”娜塔莎生气地回答说,“您觉得一切都可笑,而这可不是开玩笑……”
“怎么是开玩笑呢!”伯爵接口道,“只要他一句话,我们就一起上……我们可不是那些德国人……”
“你们注意到了吗,”皮埃尔说,“那里说:‘以便商讨。’”
“那总是有什么原因吧……”
这时谁也不曾注意到的彼佳走到父亲跟前,脸涨得通红,用男孩变声时期的时粗时细的嗓音说道:
“现在,爸爸,我决心说了,不管您怎么想,妈妈也一样,我决心说了,你们让我去参军吧,因为我不能……就说这些吧……”
伯爵夫人骇然地抬眼望天,举起双手轻轻一拍,气冲冲地转向丈夫。
“说呀,说出祸事来了吧!”她说。
不过,伯爵立刻恢复了常态,不再激动了。
“喂,喂,”他说,“又来了个战士!别说蠢话:学习要紧。”
“这不是蠢话,爸爸。费佳·奥博连斯基比我还小,他也要去,主要的是,反正我现在不能学习,当……”彼佳住口不说了,脸红得要冒汗,不过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当祖国遭到危险的时候。”
“够了,够了,蠢话……”
“不是您自己说的吗,要牺牲一切。”
“彼佳,我对你说,你给我闭嘴。”伯爵叫道,一面回头望着妻子,她面色惨白,凝目注视着小儿子。
“我告诉您吧,彼得·基里雷奇也说……”
“我对你说,这是胡闹,乳臭未干就想从军!得了吧,得了吧,我对你说。”于是伯爵带上文件要离开房间了,大概想午休前在书房里再看一遍。
“彼得·基里雷奇,算了,我们去抽烟吧……”
皮埃尔心慌意乱而又茫然失措。娜塔莎的一双异常明亮、兴奋的眼睛不断向他投来过于亲切的目光,使他乱了方寸。
“不,我,好像,得回家了……”
“什么回家,您是想在我们这儿消磨一个晚上的啊……您已经很少来了。而我的这个……”伯爵指着娜塔莎好心地说,“只有您在这儿的时候才会快乐……”
“对了,我忘了……我一定得回去……有事……”皮埃尔急忙说。
“那就再见了。”伯爵说,他走出房间不见了。
“为什么您要走?为什么您心绪不佳?为什么?……”娜塔莎问皮埃尔,挑衅地看着他的眼睛。
“因为我爱你!”他想说,但没有说出口,他脸色绯红,似乎要流泪了,他垂下了眼睛。
“因为我最好少到你们家来……因为……不,只是我有事……”
“为什么?不,您说。”娜塔莎断然地开始说道,却突然住了口。他们心慌意乱地面面相觑。他想笑笑,可是不行:他的笑容表现的是苦涩,于是他默然吻了吻她的手,走了。
皮埃尔暗自决定不再到罗斯托夫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