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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守林人的小屋,彼佳在门廊里碰到了杰尼索夫。杰尼索夫焦急不安,怪自己不该放走彼佳,这时正在等他。

“谢天谢地!”他叫道。“啊,谢天谢地!”他听着彼佳激动的讲述,又说了一遍。“你这个鬼东西,为了你我一宿没睡!”他说。“好了,谢天谢地,现在你去睡吧。天亮前我们还能打个盹儿。”

“好的……不,”彼佳说,“我还不想睡。我很了解自己,要是睡着了,那就完了。再说,我已经习惯了,在战斗之前我是不睡觉的。”

彼佳在小屋里坐了一会儿,高兴地回忆着此行的详情细节,生动地想象着明天的情况。后来他发现杰尼索夫睡着了,便站起来到外面去。

户外还是很暗。小雨停了,不过树木还在滴水。在小屋附近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哥萨克的窝棚和拴在一起的马匹。在一个小板棚那边有两辆载重马车显得黑糊糊的,马车旁站着几匹马,峡谷里闪着一处即将熄灭的火光。哥萨克和骠骑兵并没有全都睡下:有些地方可以听到耳语般的轻轻的说话声,应和着水点滴落和近处马匹咀嚼的声音。

彼佳走出门廊,在黑暗中环顾四周,向载重马车走去。马车下有人在打鼾,马车周围有几匹备好鞍子的马在咀嚼着燕麦。彼佳在黑暗中认出了自己的马,他叫它卡拉巴赫,其实这是一匹乌克兰马,他走到它跟前。

“喂,卡拉巴赫,明天我们要好好干。”他说,嗅着它的鼻孔并吻着它。

“怎么,少爷,您没有睡?”坐在马车下面的哥萨克说。

“没有;啊……利哈乔夫,好像是这样叫的吧?我刚回来。我们到法国人那里去了一趟。”于是彼佳不仅详细地对他讲了自己此行的经过,还讲了他为什么要去,以及为什么他认为:宁可冒生命的危险也不能贸然行事。

“我说,您还是睡一觉吧。”哥萨克说。

“不,我习惯了,”彼佳回答道,“怎么样,你手枪里的打火石好使吗?我这儿有。要不要?你拿吧。”

哥萨克从马车下探出头来,想更近地仔细看看彼佳。

“因为我习惯了,总是按部就班地办事,”彼佳说,“有些人很马虎,不做好准备,后悔就晚了。我不喜欢这样。”

“这是实话。”哥萨克说。

“还有一件事,亲爱的,请你把我的马刀磨得锋利些;使得钝了……(但是彼佳怕说谎话了)它还不曾开刃呢。可以吗?”

“当然可以。”

利哈乔夫站起身来,在马褡子里摸索了一会儿,不久彼佳就听到了磨刀霍霍的声音。他爬上马车坐在边上。哥萨克在马车下面磨刀。

“怎么样,弟兄们都睡了吗?”彼佳问。

“有的睡了,有的就像我们这样。”

“喂,那个孩子呢?”彼佳说。

“韦先尼?他在那里,在门廊里躺着呢。受过惊吓的人睡得更香甜。他好高兴啊。”

此后彼佳沉默了很久,倾听着各种声音。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出现了一个黑色身影。

“你在磨什么呢?”这个人走到马车前问道。

“为这位少爷磨马刀。”

“这是好事,”这个人说,彼佳看出他是骠骑兵。“一个杯子忘在这里了吧?”

“就在车轮旁边。”

“看样子天快亮了。”他说,打着哈欠走了过去。

彼佳本该知道,他是在树林里,在离开大道一俄里的杰尼索夫的游击队里,坐在从法国人那里缴获的载重马车上,旁边拴着几匹马,哥萨克利哈乔夫坐在他下面为他磨马刀,右面一个很大的黑点是守林人的小屋,左下方一个闪亮的红色斑点是即将熄灭的篝火,刚才来拿杯子的人是一个想喝水的骠骑兵;可是他对这些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是在一个奇妙的仙境里,这里的一切都与现实毫无相似之处。那个大黑点也许真的是守林人的小屋,也许却是通往大地最深处的一个洞穴。红色斑点也许是一团火,也许却是一头巨大怪兽的一只眼睛。也许他现在真的是坐在马车上,但很可能不是坐在马车上,而是坐在高得吓人的塔上,从塔上掉下去,掉到地上要一天、一个月——老是往下掉,却永远掉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也许马车下坐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哥萨克利哈乔夫,但很可能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世上最勇敢善良、最奇异、最不同凡响的人物。也许那真的是来取水又到谷地去的骠骑兵,但也许他刚从视线中消失,便彻底消失,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不管彼佳现在看到什么,都不会感到奇怪。他是在一个奇妙的仙境里,在这里什么都是可能的。

他仰首望天。天上也和人间一样奇妙。天色放晴了,云彩在树梢上迅速飘过,仿佛是要展现星星。有时觉得,天色放晴,露出了幽暗、纯净的天空。有时觉得,那些黑点是片片乌云。有时觉得,天空在头顶上高高地、高高地升起;有时天幕低低地垂落,仿佛伸手可及。

彼佳闭上眼睛,轻轻地摇晃起来。

水点在滴落。有低低的说话声。马在嘶鸣,互相冲撞。有人在发出鼾声。

“霍嗤,嗤,霍嗤,嗤,”马刀在磨刀石上发出啸声。彼佳蓦地听到了音乐的和谐的合奏,在演奏一曲陌生的庄严悦耳的颂歌。彼佳的音乐天赋不亚于娜塔莎而胜过尼古拉,可是他从未学过音乐,也没有想到过音乐,因而蓦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旋律便显得特别新颖而富于魅力。音乐声越来越清晰可闻。曲调在发展,从一种乐器的风格转为另一种乐器的风格。出现了所谓的赋格,不过彼佳对什么叫赋格毫无概念。每一种乐器都时而像小提琴,时而像小号——但是比小提琴和小号更美、更清纯——每种乐器都有自己的特点,还没有奏完一个曲调,便融入另一种乐器,后者几乎在开始同样的演奏,又融入第三种、第四种乐器,于是它们都合而为一,又各自遁走,于是又合而为一,时而融合为庄严的教堂音乐,时而融合为明快的华丽而喜庆的格调。

“噢,是的,我这是在梦里,”彼佳的身子朝前一冲,说道。“这是我耳朵里的声音。也许这就是我的音乐。嗬,又开始了。来吧,我的音乐!来呀!……”

他闭上了眼睛。于是四面八方,仿佛来自远方的音乐忽隐忽现,开始彼此协调、遁走、融合,一切又结合成那悦耳的庄严颂歌。“噢,这是多么美呀!完全如我所愿。”彼佳自言自语道。他试图指挥这乐器的大合奏。

“喂,轻些、轻些,现在要柔和。”声音都听从了他的要求。“喂,现在要饱满些,高兴些。再欢快些。”于是从某个深处升起渐渐增强的庄严的声音。“喂,加入声乐!”彼佳命令道。于是从远方首先传来男声,然后是女声。歌声在从容而激昂的努力中增强、增强。彼佳惊喜交集地倾听着这美妙非凡的歌声。

歌声和庄严的胜利进行曲融合在一起,这时水点在滴落,马刀在发出嗤、嗤、嗤的啸声,马匹又在互相冲撞和嘶鸣,而这一切并没有破坏合唱,而是融入其中。

彼佳不知道这延续了多久:他体验到一种无上的喜悦,一直对自己的喜悦感到惊讶,并且因为没有人与他共享而惋惜。利哈乔夫的温和的声音惊醒了他。

“磨好了,大人,您可以把法国人劈成两半。”

彼佳醒了。

“天已经亮了,真的,天亮了!”彼佳叫道。

原来看不见的马现在连马尾也看得见了。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可以看到淡淡的乳白色。彼佳浑身一震,跳起身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卢布,给了利哈乔夫,试着挥一挥马刀,插进了刀鞘。哥萨克们在解开马匹,收紧马肚带。

“瞧,指挥官来了。”利哈乔夫说。

杰尼索夫从守林人的小屋里出来了,他把彼佳叫到身边,下令集合。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