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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安德烈公爵不仅知道自己要死,而且觉得自己正在死亡。他感到的,是对人世间一切事物的疏远,是身体内奇特的轻飘之感。他毫不焦虑地等待着那定要出现的东西,那个严厉的、永恒的、未知和遥远的东西正在向他靠近,在自己的一生中,他曾常常感受到这东西的存在,身体内那种奇特的轻飘之感几乎是可以理解的了,实实在在的了……
以前他害怕生命的完结,但经过对这种完结的两次痛苦而恐怖的体验以后,他现在已不知道害怕了。
他的病按照生理规律在发生着变化。但娜塔莎说的那种“变化”却出现在玛丽娅公爵小姐动身来雅罗斯拉夫尔的前两天。在生与死的搏斗中,死终于占了上风。娜塔莎的爱唤起了他对生命的珍惜,也让他最后一次屈服于未知世界的恐怖。
这天晚上,安德烈公爵仍发着烧,但他的思路却很清晰。索尼娅坐在桌旁。突然,他感到全身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嗯,是她来了。”他这么想着。
的确,娜塔莎正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她和索尼娅开始小声说起话来。娜塔莎向他靠近了一点,他的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娜塔莎,我太爱您了,您是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
怕安德烈太累,娜塔莎让他早点休息。
很快,安德烈就睡着了,但没睡多久,他又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睡着时,他还在想近来不断想到的问题,即生与死的问题,他想得最多的是死,他感到自己离死亡更近了。安得烈公爵刚才做了一个关于死亡的梦,但就在他要死去的一瞬,他记起了自己是在睡觉。他做出了很大的努力,终于醒了过来。
“是的,这是死神。我死去,又醒了。死亡就是觉醒。”这想法忽然在他心里明朗起来,那遮住未知物的幕布,在他心灵的幻境中徐徐拉开了。他感到,先前那束缚他的力量得到了解放,他的身体轻飘起来。
从这天起,消耗体力的热度开始增高,病情开始恶化了。但娜塔莎看到的,不只是医生的诊断,还有病人的精神状态。在相对缓慢的觉醒过程中,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和剧烈的事件。玛丽娅公爵小姐和娜塔莎都看到,他正平静而缓慢地沉入某个地方,她们知道,这是必然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当那已被精神所遗弃的身体在作最后的抽搐时,玛丽娅公爵小姐和娜塔莎都在场。
“过去了吗?!”当他的躯体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她们面前、渐渐变凉的时候,玛丽娅公爵小姐说道。娜塔莎走上前去,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合上了他的眼睛。她给他合上了眼睛,但是并没有去吻那双眼睛,而是把身体贴在这个能勾起她亲切回忆的躯体上。
“他到哪儿去了?他如今在哪里……?”
当清洁过后穿上衣服的尸体被放在棺材中的时候,大家前来告别,全都哭了。
娜塔莎和公爵小姐也哭了,但她们哭的并不是自己的悲伤。当她们意识到简单而严肃的死亡所具有的那种神秘性时,她们为心灵充满着的那种虔诚的感伤情绪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