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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恰罗沃在安德烈公爵没有来住之前,是一处主人从来不到的庄园,博古恰罗沃的农民有着与童山的农民完全不同的个性。他们在口音、衣着、习俗和童山的农民都有所不同。他们被称为草原居民。他们到童山帮助收割或在挖池塘和沟渠时,老公爵总是夸奖他们能吃苦耐劳,但是不喜欢他们那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

前不久安德烈公爵在博古恰罗沃短期的居住以及他所创建的一些设施——医院、学校和减轻代役租,等等,对于改变他们的风俗并没起什么作用,而且相反,更加强了老公爵称之为野性难驯的特点。在他们中间经常可以听到一些含含糊糊的谣言,时而说要把他们都编入哥萨克,时而说要他们改信新的宗教,时而说沙皇颁布了什么告示,时而议论一七九七年对保罗·彼得罗维奇的宣誓(他们说当时已经赐给自由,可是被地主取消了),时而又提起彼得·费奥多罗维奇在七年后重新复位后,那时一切都很自由,很简单,没有什么麻烦的了。关于战争和波拿巴,以及他的入侵的传闻,在他们头脑中,跟基督的敌人、世界末日和绝对的自由等模糊的观念混在一起。

博古恰罗沃郊区所有的大村庄,都是属于官方和收代役租的地主的。很少有地主在这一带地方常住,家奴和识字的农奴也极少,在这一带农民的生活中,那种俄罗斯人民生活的神秘潜流比其他地方来得明显而且强烈,当代人对这些潜流的原因和意义无法解释。二十年前这个地方的农民曾发生过一次向某些温暖的河流迁移的运动,就是这些潜流中的一个表现。成百上千的农民,其中也有博古恰罗沃的农民,忽然卖掉牲口,带着家眷向东南进发。就像一群鸟飞向海外某个地方一样,这些人带着老婆孩子向着他们之中谁也没去过的东南方向奔流。他们成帮结队地出发,一个个地赎身,逃跑,或坐车,或步行,朝着温暖的河流走去。很多人受到了惩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很多人在途中冻死,饿死,很多人自动转了回来,这场运动就像它的开始一样,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显然的原因,就自然而然地平静下去了。但是这股暗流在这帮人中间并没有停止,而且在积聚着新的力量,当它爆发时也是那么奇怪,突如其来,而且也是那么简单,自然,有力。现在一八一二年,跟这帮人接近的人看得出,这股暗流正在加紧酝酿,离爆发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阿尔帕特奇是在老公爵临终前不久来到博古恰罗沃的,他看出,在这些人中间有一种激动不安的情绪,跟童山方圆六十里的情况相反,那儿所有的农民都去逃难(放弃自己的村庄,任凭哥萨克蹂躏),而在博古恰罗沃周围草原地带,听说农民跟法国人发生了联系,他们收到一些在他们之间散发的传单,大家都留下来不动。他从心腹的家奴得知,前几天赶官家大车的农民卡尔普(此人在村公社很有势力)带回一个消息,说哥萨克对居民逃亡的村子都洗劫一空,但是法国人却秋毫无犯。他们知道还有一个农民昨天从法军占领的维斯洛乌霍沃村带回一张法国将军的布告,布告上说他们不会加害居民,只要他们留在原处不动,不论取什么东西,都照价付钱。为了证明这一点,这个农民从维斯洛乌霍沃带回预付干草钱一百卢布钞票(他不知道那都是些假票子)。

还有更重要的是,阿尔帕特奇知道,就在他命令村长集合大车把公爵小姐的行李运出博古恰罗沃那天早晨,村里举行一次集会,会上决定不搬走,要等待。可是时间已不允许等待了。八月十八日公爵去世那天,首席贵族极力劝说玛丽亚公爵小姐当天就动身,因为局势已经很危急。他说,十六日以后他就不负责了。公爵去世的当天晚上,他走了,答应第二天公爵下葬时再来。但是第二天他不能来了,因为据他们得到的消息,法军出人意外地向前推进了,他只来得及带走眷属,把贵重物品从他的庄园里运走。

村长德龙(老公爵叫他德龙努什卡)管理博古恰罗沃已经三十来年了。

德龙是属于那种类型的农民,他们身板结实,精神旺盛,刚一上年纪就满脸大胡子,直到六、七十年岁还照样不变,没有一丝白发,不掉一颗牙,六十岁仍像三十岁一样挺拔有力。

德龙也像别的农民一样,参加过向温暖的河流迁移运动,回来不久当了博古恰罗沃的村长,自那时起,在这个职位上无可指摘地干了二十三年。农民们怕他甚于怕主人。主子们——老公爵、小公爵,以及管家的,都尊重他,戏称他为“家务大臣”。德龙在整个服务期间,一次没有醉过酒,也没有病过;不论一连几夜不睡觉,也不论干了多么劳累的活儿,从未露出丝毫的倦容,他不识字,可是从来没忘掉一笔账,他卖掉好几大车的面粉,从来没忘掉一普特面粉,从来没忘掉在博古恰罗沃的每俄亩土地上任何一堆收获的粮食。

在老公爵下葬那天,从被破坏了的童山来的阿尔帕特奇把这个德龙叫来,吩咐他为公爵小姐的马车准备十二匹马,另外要十八辆运输大车,以备从博古恰罗沃动身。虽说农民都是交代役租的,但在阿尔帕特奇看来,执行这个命令不致有什么困难,因为博古恰罗沃有二百三十个赋役户,这些农户都很殷实。但是村长德龙听了这个命令,默默地垂下眼皮。阿尔帕特奇把他知道的农民的名字念给他听,命令从这些农民中要车辆。

德龙回答说,这些农户的马都拉脚去了。阿尔帕特奇又说出别的农户。据德龙说,这些农户没有马:有的马去拉官差,有的马不中用,还有的马因短缺饲料都饿死了,照德龙说来,不仅找不到拉行李车的马,连拉坐的马也难找到。

阿尔帕特奇凝神地看了看德龙,眉头紧皱起来。就像德龙是一个模范的村长一样,阿尔帕特奇也没有白白管理了二十年公爵的田庄,是一个模范的管家。他直觉地就能了解那些与之打交道的老百姓的需要和本能,他在这方面具有高度的才能,所以说他是一个出色的管家。他向德龙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德龙的回答并不代表他本人的思想,而是代表博古恰罗沃村公社普遍的情绪,这个村长已经屈从村公社的影响。同时他知道发了财的和被全村仇视的德龙,必然在地主和农奴两个阵营之间动摇不定。他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个动摇。于是阿尔帕特奇皱着眉头向他走近了些。

“德龙努什卡,你听着!”他说。“你少给我来废话。安德烈·尼古拉伊奇公爵大人亲自交代我,全体老百姓都要离开,不能留在敌占区,皇帝也有同样的命令。谁留下来,谁就是沙皇的叛徒。听见没有?”

“听见了!”德龙不抬眼睛,回答说。

阿尔帕特奇不满意这个回答。

“哎,德龙啊,不会有好结果的!”阿尔帕特奇摇着头,说。

“全看您怎么办吧!”德龙悲哀地说。

“唉,德龙,算了吧!”阿尔帕特奇又重复说,他从怀里抽出手来,摆出庄严的姿势,指着德龙脚下的地板。“我不但看透你,就连你脚下三俄尺深也看得透,”他盯着德龙脚下的地板说。

德龙慌了,连忙瞟了阿尔帕特奇一眼,又垂下眼睛。

“收起你那废话吧,告诉老百姓准备离开家到莫斯科去,并且把运公爵小姐行李的大车明儿一早也准备好,你也不要去开会。听见没有?”

德龙突然跪下来。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革了我的职吧!把钥匙从我手里拿走吧,把我革职吧,看在上帝的面上。”

“算了吧!”阿尔帕特奇声色俱厉说。“我可以看透你脚下三俄尺深的地方,”他又重复说,他知道他那养蜂的技艺、播种燕麦的知识、二十年来侍候老公爵的本领,使他早已得到巫师的名声,人们认为巫师能够看见地下三俄尺深的地方。

德龙站起来,又想说点什么,但是阿尔帕特奇阻止住他:

“您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啊?……您心里是怎么想的?啊?”

“我拿老百姓怎么办呢?”德龙说。“他们完全疯了。对他们我也是那么说嘛……”

“我也是那么说嘛,”阿尔帕特奇说。“他们在狂饮吧?”他简短地问。

“全都疯狂了。雅科夫·阿尔帕特奇:运来了第二桶酒。”

“你听着。我到警察局长那儿去一趟,你去对付那些老百姓,叫他们回心转意,把大车准备好。”

“是,听见了,”德龙回答。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不再继续坚持了。他在长期统治老百姓中知道,使人们服从的主要手段就是不要向他们露出怀疑他们可能不服从。从德龙口里得到顺从的“是啦——您老”这句回复,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感到满意,虽然他不仅怀疑,而且差不多相信,不借助军队的力量是弄不到车的。

果然,到晚上车还没有集合起来。在村里的酒馆里又举行集会,在集会上决定把马赶到树林里,并且不出大车。阿尔帕特奇没有把这事告诉公爵小姐。他吩咐从童山来的大车上把他的行李卸下来,把那些马套在公爵小姐的马车上,然后他就去找上级官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