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卡萝尔虽然出生在明尼苏达州,但对大草原上乡村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她父亲原籍马萨诸塞州,整日笑吟吟,不修边幅,博学多闻,和蔼可亲,有时也开开玩笑。在她整个童年时代,父亲一直担任曼卡托法官职务。曼卡托虽然不是一个草原市镇,可它的那些花木扶疏的街道和两行榆树间的通幽小径,仿佛跟白绿相映、景色如画的新英格兰一模一样。曼卡托位于壁立万仞的悬崖和明尼苏达河之间,临近特拉弗斯[13]。最早到达的移民曾经在这里和印第安人签订过协议书,偷窃牲口的盗贼一度也在本州民团的拼命缉捕之下策马飞驰而来。
那时节,卡萝尔经常爬上那条黑黝黝的大河的堤岸,如饥似渴地听着关于它的种种传说,有的是讲大河以西辽阔的大地上黄水滔滔和水牛白骨的故事,有的是讲大河以南关于两岸大堤、爱唱歌的黑人和棕榈树的逸闻,而那条大河却永远神秘莫测地朝着南方流去。她仿佛隐隐约约听到,六十年以前,触礁沉没的高烟囱的内河火轮发出的令人惊恐的钟声和哼哧哼哧的沉重的喷气声。她仿佛看到在甲板上密集着传教士,头戴大圆顶礼帽的赌徒,以及披着猩红色毛毯的达科他酋长……入夜以后,远远地从河面拐弯处传来了汽笛声,松树林里不断发出桨声的回响,黑黝黝的潋滟的河面上泛起一片橙红色的反光。
卡萝尔一家对于自己别出心裁的生活方式很自得其乐。比方欢度圣诞节时,他们照例会使人大吃一惊,同时又令人倍感温情脉脉;至于“化装晚会”上,既有真情的自然流露,又令人感到荒唐可笑。当卡萝尔一家人在炉边讲述神话故事时,里面出现的兽类,不是深更半夜从壁橱里跳出来吃小女孩的叫人毛骨悚然的怪物,而是一些眉清目秀、和蔼可亲的生灵——有一种驯顺的小东西,浑身毛茸茸的,蓝颜色,住在浴室里,会一溜烟地跑过来给孩子们烘暖小脚;再有是一个生锈了的煤油炉子,它会发出呜呜呜的响声,还会讲各式各样的故事;此外还有一种小动物,每当早上父亲一面刮胡子,一面哼着小曲,孩子们要是能在父亲刚哼上第一句的时候从床上跳下来,把窗子关上,那么,早饭以前这种小动物就会和孩子们在一起玩了。
米尔福德法官教导子女的原则,就是让孩子们爱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卡萝尔在父亲那间糊上棕色花墙纸的图书室里,潜心研读了巴尔扎克、拉伯雷[14]、梭罗[15]和马克斯·穆勒[16]的作品。父亲一板一眼地指着《大百科全书》书脊教子女们认英文字。当彬彬有礼的客人们问起“小家伙”们智力发展的情况时,一听到他们一本正经地反复背诵标明百科全书每一个分册起讫的字母部首:A—And,And—Aus, Aus—Bis,Bis—Cal,Cal—Cha时,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卡萝尔九岁那一年,她的母亲去世了。十一岁上,她父亲退休离开了司法界,于是举家迁往明尼阿波利斯。两年以后,他在那里溘然长逝。她的姐姐比实际年龄要老练得多,整天忙忙碌碌,喜欢给人出主意,后来她们姐妹关系变得同路人一般,即使在她们俩分手以前也是如此。
由于早年一直过着这种时而欢乐、时而忧伤的生活,并且历来不靠亲戚接济,卡萝尔至今仍然抱着一种心愿,就是务必要使自己卓尔不群,以示与那些生气勃勃、精明能干,但是不肯看书的人迥然不同。所以当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却故意冷眼旁观,即使她自己也参与一份,她的态度也不例外。可是话又说回来,当她决定献身乡镇建设事业的时候,她却无比欣慰地感到心情十分激动,仿佛自己也变得生气勃勃,精明能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