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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里,一个天色阴暗的日子。大块大块乌云,像刚砍倒的一段段圆木,几乎低垂到地面上来。大雪有如絮棉一般,三心二意地落在被人践踏过的旷野里。眼前虽是一片昏暗,但掩盖不了有棱有角的四周景物。屋顶和人行道的线条,显得很清晰,一点儿都不走样。

这是肯尼科特离家以后的第二天。

她憋在家里闷得发慌,就跑出去溜达一会儿。那天气温是零下三十度,实在太冷了,叫她感到怪不舒畅的。寒风从两幢房子之间的空旷处冲着她吹来,刺扎着她的肌肤,啮噬着她的鼻子、耳朵和脸颊。她赶紧飞快地奔跑,这儿躲躲,那儿藏藏。在谷仓的遮挡下喘口气,然后躲避到一块广告牌后,感到满心喜悦。那块广告牌上面横七竖八地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各式招贴,一层盖着一层,被糨糊弄得斑斑驳驳,简直不堪入目。

街道尽头,有一片橡树林,这不禁使她联想到印第安人、打猎和滑雪鞋。她沿着土埂上的小房子步履艰难地进入旷野,来到了一座农庄和一座覆盖着冰雪的小山冈。她身上穿着一件海狸鼠皮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海豹皮帽,她那少女一般娇嫩的两颊上,完全看不到嫉妒成性的乡下人所常有的一道道皱纹。她伫立在满目荒凉的山坡上,显得非常不协调,正如一只红羽翠翎的北美红雀掉落在一块浮冰上一样。她居高临下,俯瞰着戈镇的景色。鹅毛大雪正从大街小巷毫无拦阻地一直飘落到莽莽大草原上,看来整个戈镇再也找不到一块地方可避风雪了。鳞次栉比的房屋,只不过是白茫茫的大地上的点点黑斑罢了。她的身体由于刺骨的寒风而颤抖着,她的心儿则因为那种沉寂落寞之感而颤抖着。

她急匆匆往回跑,来到了乱糟糟的市街上,直到此刻,她心所向往的,正是大城市商店橱窗和餐厅里令人炫目的黄色灯光;或是一片原始森林,狩猎人穿着带兜帽的皮夹克,手里拿着一支来复枪;或是谷仓前一块场地,从那里总是送来一股股热气腾腾的暖流,还不时听到老母鸡和牛羊的喧闹声;当然,绝不是那些灰不溜丢的房子,那些积满了冬天烤火后扔掉的炉灰的院子,那些堆满了脏雪、污泥和冰块的道路。冬天的魅力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在最近的三个月里,天气还要继续冷下去,直到明年五月为止。积雪将要越来越脏,人们御寒的能力也将越来越差了。她心里在纳闷,为什么那些可敬的公民们在严寒的天气以外,硬是还要加上冷冰冰的偏见,为什么他们不能像斯德哥尔摩和莫斯科的人们那样,善于娓娓而谈,使自己的心灵感到更加温暖舒畅呢。

她绕着戈镇的四郊走了一圈,还看了一下“瑞典洼地”的贫民窟,只要有三户人家连在一起,其中至少有一户是属于贫民窟的。萨姆·克拉克曾经夸口说过,在戈镇,“你根本找不到像大城市里常有的贫困现象,这儿有的是就业机会,根本用不着救济,谁要是日子过得不太好,那肯定是因为他太偷懒,得过且过”。但是现在,夏日里草木葱绿的面具早已给揭掉了,卡萝尔发现了困苦和绝望。在一间顶上铺着焦油纸,用薄木板搭成的小房子里,她看见洗衣婆斯坦霍夫太太正在灰蒙蒙的蒸汽里干活。她的儿子才六岁,正在屋外劈木柴。那个孩子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外套,系着一条有如脱脂乳一般的蓝色围脖。他手上戴着一副红手套,皲裂了的指骨节从手套的破洞里露了出来。他不时搁下活儿,往指骨节上呵呵热气,无缘无故地哭叫起来。

新搬来的一户人家是芬兰人,把一间废置不用的马厩当作自己的家。一个年过八旬的老汉,这会儿正沿着铁路在捡煤渣。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觉得,她要是这时慷慨解囊的话,那些自诩为民主国家的独立不羁的公民们,就一定会勃然大怒。

卡萝尔看到了镇上百业兴旺的景象,她的那种寂寞感觉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铁路调车场上,有一长列货车正在调头;谷仓、贮油罐、屠宰场在雪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迹;奶酪制造厂里,停放着庄稼汉的运货雪橇和一堆堆牛奶罐头;一间令人奇怪的石头房子,门前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注意危险——此处存放炸药”。在充满欢乐气氛的墓碑刻制工场里,有一个一味注重实利的雕刻匠,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小牛皮外套,一面在凿打一块晶光瓦亮的花岗石墓碑,一面在嘘嘘嘘地吹口哨。杰克逊·埃尔德的小锯木厂,散发着松木刨花的清香味儿和圆锯锯木时吱嘎吱嘎的响声。这里首屈一指的企业,是由莱曼·卡斯担任总经理的戈镇面粉公司。尽管这家公司大大小小的窗子上都覆盖着一层面粉,但这里仍然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工人们正在把一圆桶一圆桶面粉推到一辆货车车厢里去;有一个庄稼人坐在两辆雪橇连在一起的长橇上的一包包小麦上,跟一个买小麦的客户争吵不休;面粉厂里,机器轰隆隆地响着,推动水车的水流还没有结冰,正在汩汩地流着。

卡萝尔在静谧闲适的家里待了好几个月,现在听到工厂里机器隆隆响,真是耳目为之一新。她恨不得自己也能到这家工厂来上班,真不乐意当什么自由职业者的太太了。

她走回家去,路上经过一个很小的贫民窟。在一间铺着焦油纸的小房子的没有门扉的门口,站着一个身穿毛糙的褐色狗皮外套,头戴护耳黑绒帽的男人,一个劲儿在瞅着她。那个男人的脸膛方方正正,看上去很自信;他那狐狸般的褐斑胡子,使人想起了走南闯北的江湖好汉。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两手插在旁边的口袋里,嘴里衔着一只烟斗,不慌不忙地往外喷烟圈。看他的年纪,大概是在四十五岁上下。

“你好,肯尼科特太太。”他拖长调子说。

她想起来了——这人经常在镇上打短工,入冬以来还找他修过火炉呢。

“哦,你好。”她似乎有点儿心绪不安地说。

“我的名字叫伯恩斯塔姆。大家都管我叫‘红胡子瑞典佬’,你还记得吗?我一直盼望有机会再跟你见见面呢。”

“是——是的,我刚才到四郊去看了一下。”

“别谈啦。真是乱七八糟。没有下水道,也没有人打扫街道。而那些路德会的牧师和天主教的神父,净是代表什么艺术和科学。可是,俺们瑞典洼地里的这些穷哥儿们,他妈的,日子过得并不见得比你们的弟兄们差劲。谢天谢地,俺们用不着到芳华俱乐部去,像猫儿一样围着久恩尼塔·海多克呜呜呜地叫。”

卡萝尔自以为是最能适应环境的,听这个满身烟臭的短工称兄道弟地说了一通话,却觉得很不自在。说不定她丈夫给他看过病。但是不管怎么说,她还得要保持自己的尊严。

“是的,芳华俱乐部也并不见得总是那么有趣。今天天气又是很冷,可不是吗。哦——”

伯恩斯塔姆说话,当然不会像致告别词那样讲究客气了。他压根儿也不想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捋一下。他的眉毛上下跳动着,仿佛它们富有强大的生命力似的。他咧开嘴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也许我不应该用这么尖刻的话儿来谈论海多克太太和她的那个‘庄严’的芳华俱乐部。我说,我要是被请过去跟那一拨太太小姐坐在一块儿,准要叫我笑破肚皮了。我想,在她们的眼里,我是一个贱民。肯尼科特太太,我在镇上被人看成是坏蛋:戈镇的无神论者,而且依我看,我一定还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反正不喜欢银行家和老牌共和党的人,都是无政府主义者嘛。”

卡萝尔本想马上离开这里,但不知怎的反而留下来听他的高见了。她转过脸来朝着他,连她的皮手筒也放下来了。她咕哝着说:

“是的,依我看,你的想法不错。”她自己肚里的怨气也一下子涌上来了,“你要是想批评一下芳华俱乐部,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她们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哦,她们可不是!……金元的标记早已把十字架从人们面前赶跑了。但是,这么一来,我也就没得劲儿了。我喜欢干啥就干啥,我想她们也应该这样。”

“那么,你自称是贱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穷是穷,但我见了富人并不眼红。我是个老光棍。我挣到的钱已然够我吃的喝的,所以,我就独个儿坐下来,自己握着自己的手,抽抽烟,读读历史书,我可不乐意帮着埃尔德老兄和卡斯老爹去发大财啦。”

“你——我想,你说不定读过很多书。”

“是的。我只不过是漫无目的地翻翻罢了。我干脆告诉你吧:我是一头孤独的狼。我贩卖过马,给人家锯木头,还在林场里干过活,排干沼泽地的水,我可算得上是第一流的行家。我一直巴望自己能上大学。不过,我心里也在嘀咕,也许我会觉得真的学起来是够慢的,弄得不好,他们说不定就会把我赶出大门。”

“你可真是一个怪人,先生。”

“我姓伯恩斯塔姆。全名迈尔斯·伯恩斯塔姆。半拉子美国血统,半拉子瑞典血统。通常人们管我叫‘爱说大话,爱发牢骚的倒霉鬼,对我们这里什么事总是摇头不满意’。不,不对,我这个人一点儿都不怪,不管你是指哪一方面说的!我只不过是个书呆子。也许书我读得太多,反而消化不了。也许是懂一点皮毛,是半瓶醋吧。不过,首先我就得懂‘一点儿皮毛’,你要知道,人家都说当一个穿斜纹布工装裤的激进派,这就是最起码的条件。”

他们两人都咧着嘴笑了起来。接着她问:

“你说芳华俱乐部里的人都很傻,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呢?”“哦,你要相信,我们这些刨根究底的人,当然了解你们那个有闲阶级咯。肯尼科特太太,按我的眼光来看,在这个崇拜大男子主义的镇上,实际上真正有头脑的人,我这里不是指会记账的头脑,会打野鸭子的头脑,或者是喜欢打孩子屁股的头脑,而是指真正富有想象力的人,那就只有你、我、盖伊·波洛克,还有面粉厂那个领班。尽管他是个领班,但他还是个社会主义者。(千万不要告诉莱曼·卡斯!莱曼开除一个社会主义者,比开除一个盗马贼还要快!)”

“尽管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这个领班跟我老是抬杠。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老派党员,相信那一套教条,真是吓人啊。他希望只要说说‘剩余价值’之类的辞藻,就可以用来改造一切,比方说,从开伐森林一直到鼻子出血。他喜欢读祈祷书,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跟埃兹拉·斯托博迪、莫特教授,或是朱利叶斯·弗利克鲍相比,他简直可以说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化身了。”

“听你这样谈论他,倒也是别开生面呢。”

他像小学里一个男孩子一样,把鞋子尖一下子扎进了雪堆。“胡说八道。你以为我多嘴爱唠叨,是不是?不错,我承认,碰到像你这样的人,我心里确实很想谈一个痛快。你也许急着要赶路,免得鼻子给冻坏了。”

“你说得真不错,我想这会儿我该走了。可是,请告诉我:在中学里教书的舍温小姐,你为什么没有把她列入本镇知识分子名单里呢?”

“我想,她也许应该包括在名单里面。就我听到的,凡是跟革新沾上边的事情,她都是有份的,这一点许多人还不了解呢。她让沃伦牧师太太担任妇女读书会会长。这位牧师太太以为是自己在管理读书会,其实后台老板却是舍温小姐。她唇焦舌敝地从中游说,促使镇上所有生活悠闲的太太们好歹也做了一点儿事情。不过,顺便提一下,你知不知道,我对那些不痛不痒的改革压根儿不感兴趣。我说,戈镇好比是一艘船,船底上爬满了藤壶[5],舍温小姐要修补船底那些漏洞,一直是在两手不停地忙着把船里的水舀出去,而波洛克也要修补那些漏洞,但他却在声嘶力竭把诗念给水手们听!至于我呢,就是要把那艘船拉到岸上来,把那些蹩脚的修船工匠通通赶走。于是,我就从龙骨开始往上修,一定要把船重新修造好。”

“是呀——我想那——那一定会好得多呢。不过,这会儿我得马上赶回家去。你看,我那倒霉的鼻子快要冰冻了。”

“我说,你不妨进屋来暖一暖,看看老光棍的窝儿是个啥样子。”

她迟疑不定地看看他,看看那间矮棚屋,又看看那个院子。院子里乱糟糟的,堆着不少劈柴和薄木板,还有一只没有铁箍的洗衣盆。她显得有点儿局促不安,可是伯恩斯塔姆简直没有给她考虑的时间。他马上伸出手来,作出一种欢迎她的姿态,仿佛在说,她完全可以自己拿定主意嘛,这会儿她不再是一个“可敬的已婚女子”,而完全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用颤抖着的声音说:“好吧,就待一会儿,让我的鼻子暖一暖。”她又往街上扫了一眼,确实没有人在监视,才一溜烟飘进小屋去。

她在那里停留了一个钟头光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比这个“红胡子瑞典佬”更加殷勤待客的主人。

他总共只有一个房间:松木地板上光秃秃的,自然铺不起毡毯之类的东西,工作台也很小,贴着墙壁有一张被褥惊人整洁的吊床,一只大肚子火炉,看上去好像一颗炮弹,火炉后面有一个架子,架子上摆着一只煎锅和一只带有灰色斑点的咖啡壶;两张土里土气的椅子——一张是用半只圆桶做的,另一张是七歪八斜的木板拼成的——此外还有一排五花八门的书籍,其中有拜伦[6]、丁尼生[7]和斯蒂文生[8]的作品,一本内燃机手册,一部索尔斯坦·维布伦[9]的著作,一本字里行间点得密密麻麻的论文专著,题名:《家禽和牲畜的管理、饲养、疾病与良种繁殖》。

房间里只有一张图画——是杂志上的一张彩色插页,画的是哈茨山[10]上乡间尖屋顶茅舍的景色,使人想到了德国民间传说中调皮的小精灵和金发女郎。

伯恩斯塔姆并没有特别巴结她。他只说:“你不妨把大衣敞开,两脚搁在火炉前面的那只箱子上。”他把自己的狗皮外套扔到吊床上,就坐在那张圆桶做成的椅子上,瓮声瓮气地说:

“是呀,也许我是个粗汉子,可是,我替人打短工,不靠天,不靠地,照样能自立,这一点恐怕像银行职员那样的上等人都办不到吧。有时候,我要是得罪了哪一个傻瓜蛋,也许部分是因为我想不出高招来(老实说,对于上等人的那套规矩,我还不算是完全外行,我晓得出门拜客穿礼服大衣时应该配上什么样的裤子),但主要还是因为我别有一番用意。《独立宣言》里有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说每一个美国人都享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直到今天,整个约翰逊县里还记得这句话的,恐怕就只剩我一个人啦。

“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了埃兹拉·斯托博迪。他一个劲儿看着我,瞧他的那副神气,活像是要我牢牢记住,他是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大概价值二十万块钱吧。他说:‘嗯,伯恩奎斯特——’

“‘我的名字叫伯恩斯塔姆,埃兹拉。’我回答说。其实,我姓啥叫啥,明明他都知道的。

“‘哦,不管你叫啥名字,’他接着说,‘我知道你有一把机器圆锯。我要你上我家来锯四大堆枫木。’

“‘这么说,承蒙你看得起我,是吗,嗯?’我故意显得天真地说。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要你在礼拜六以前来锯木头’,他说这话,实在够精明的。一个普通工人,竟敢跟一位身穿破旧皮大衣、腰缠二十万大洋、到处转悠的阔佬儿顶起嘴来了!

“‘当然有关系咯,’我这样说,是存心气气他,‘你怎么知道我见了你就不腻味呢?’他听了好像也没有恼火!‘就是不行,’我说,‘我还得再考虑考虑,我压根儿不想给你贷款。到别的银行去申请吧,此处概不贷款。’说完,我扭头就走,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当然咯,也许是我脾气太坏——而且又很傻。不过,我觉得镇上总得要有一个人,能够超然独立,敢于顶撞这位银行家!”

他离座去热咖啡,给卡萝尔斟满了一杯,继续说下去,时而富于挑衅性,时而又深表歉意。他渴望获得友情,同时发现她对他的无产阶级哲学表示惊讶,感到很有意思。

她在门口告别时暗示说:

“伯恩斯塔姆先生,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担心别人说你太会装腔作势吗?”

“嘿!就揍他们的嘴巴呗!比方说,我是一只浑身银白色的海鸥,有那么一小撮可怜巴巴的海豹冲我嘎嘎嘎叫,我管它干什么?”

驱使她飞也似的穿过市镇的,不是她背后的风,而是来自伯恩斯塔姆的嬉笑怒骂的那一股子巨大冲力。她劈面看了久恩尼塔·海多克一眼;莫德·戴尔无意中对她点点头,她却昂首阔步在他面前走过去了;她回到家里,满面春风出现在碧雅跟前。她打电话给维达·舍温,要她“今儿晚上来一趟”。她兴致勃勃地弹奏柴可夫斯基的作品——那些雄壮的乐曲旋律,仿佛就是铺着焦油纸的矮棚屋里那位有说有笑的红色哲学家的回声。

(她悄悄地向维达暗示说:“此地是不是有一个人,喜欢挖苦镇上的那些大菩萨——这个人的名字,好像是叫作什么伯恩斯塔姆的?”这位从事改革的领袖回答说:“伯恩斯塔姆吗?哦,不错,是有这么一个修理工。这个人一点儿都不懂礼貌,简直是天下少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