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维达对雷米埃·伍瑟斯庞在圣公会唱诗班里唱歌很欣赏;她在卫理公会联欢会上和时装公司里,还跟他认真地讨论过天气问题。可是直至她搬到格雷太太兼供膳食的寄宿舍以后,才算真正了解他。这是在她向肯尼科特求爱失败以后的第五个年头。她已然三十九岁了,雷米埃说不定还比她略小一岁。
她的确诚心诚意地向他说:“哎哟!就凭你那么聪明机智,那么圆熟老练,此外还有天生的那么一副好嗓子,真是前途未可限量!你在《来自坎卡基的姑娘》这台戏里演得很出色。站在你跟前,我简直就像个傻瓜蛋似的。你要是真的去演戏,我敢说,你说不定会跟明尼阿波利斯那些名角一样叫座呢。不过,我说现下你做生意可也不赖。这也是一种富有创造性的事业。”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雷米埃手里拿着苹果酱的碟子,叹了一口气说。
他们两人谁都觉得自己生平头一遭找到了彼此可以推心置腹的伴侣。他们瞧不起银行职员威利斯·伍德福特和他的那位一天到晚为孩子们操心的太太;他们也瞧不起沉默寡言的莱曼·卡斯夫妇,还有那满嘴都是俚语的旅行推销员,以及格雷太太那里其他胸无点墨的房客。他们两人就这样面对面一直坐了很久。他们觉得两人能够在一起谈谈心,真可以说是喜出望外。
“像萨姆·克拉克和哈里·海多克这号人,对于音乐、绘画,还有教堂里娓娓动听的布道和艺术性确实很高的电影一点儿都不热心,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像卡萝尔·肯尼科特这种人,对所有这些艺术玩意儿又强调得太过分了。人们欣赏美的东西固然应该,不过,同时也要讲求实际嘛——他们应该从实际出发来看待事物才好。”
维达和雷米埃这时笑容满面,把盛着泡菜的印花玻璃碟子传来传去。他们看到格雷太太的晚餐桌布上,仿佛闪耀着他们之间亲密友情的光辉,情不自禁地谈到卡萝尔的玫瑰红小圆帽,卡萝尔有多么惹人喜爱,卡萝尔新买的浅口皮鞋,卡萝尔认为学校纪律不宜太严的错误论点,卡萝尔在时装公司里又是多么雍容大方,末了,还有卡萝尔的那些令人难以捉摸的、老实说好像有些神经质的狂妄思想。
他们两人又谈到:雷米埃在时装公司橱窗里把各式各样男衬衫陈列得很好看,雷米埃上星期天在礼拜堂里为奉献仪式伴唱,实在唱得好,事实上,没有一首新的独唱曲能比得上《金色的耶路撒冷》那么悦耳动听了;雷米埃又是如何去缠磨久恩尼塔·海多克的,只要她一跑到店里来指手画脚,他就干脆对她说,她死劲儿要让人们知道自己有多么精明能干,所以她说的也不是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到头来还是徒劳;反正这个皮鞋部现在是归雷米埃经管的,要是久恩尼塔或是哈里觉得不满意,尽可以另请高明嘛。
他们两人又谈到:维达镶着皱褶花边的新上衣,只要她一穿上去,看起来就——据维达自己的估计——只有三十二岁,或者据雷蒙的估计——则是二十二岁光景。维达打算要让中学的辩论会演出一台小戏;在运动场上因为有那个傻大个儿赛伊·博加特在捣乱,所以要其他的小男孩乖乖地听使唤,也就很困难了。
他们两人又谈到,道森太太从帕萨迪纳寄给卡斯太太的那张风景明信片上印着二月里在户外盛开的玫瑰花;又谈到第四次列车现在改点了;古尔德大夫开汽车又是如何乱来一气的,凡是开车的人,几乎都是豁出去似的;还谈到有人认为,这些社会主义者一旦有机会将他们的理论付诸实践,就可以治理政府长达半年之久,那才是弥天大错;而且,卡萝尔好像发疯似的,常常从这个问题一下子就跳到那个问题上去了。
过去维达总是认为,雷米埃是一个戴眼镜的身材瘦削的人,令人沮丧地耷拉着脸儿,此外还有一头褪了色的硬头发。现在她才发觉,他的下巴颏儿是方方正正的;他的一双手又白又长,而且动作灵活,姿势优美;他的一双信赖人的眼睛,说明他一直“过着纯洁的生活”。维达开始管他叫“雷”,每当久恩尼塔·海多克或是丽塔·古尔德在芳华俱乐部窃笑他的时候,她就马上会跳出来为他申辩,说他这个人不但不自私,而且还能体贴人。
是在暮秋时节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们两人一起款步来到了明尼玛喜湖边。雷说他心里很想去看一下海洋,海洋风光一定非常壮丽,不用说,比一个湖——甚至还是一个大湖——要壮丽得多。这时,维达虚怀若谷地说,从前她已经看见过了,是在一个夏天,游览科德角时见过的。
“你真的到过科德角吗?到过马萨诸塞州吗?我知道你出门旅行过,但怎么都没有想到你会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由于雷米埃的兴趣勃发,她觉得自己更年轻、更挺秀,所以就滔滔不绝地说:“哦,是的,我是出过远门的。那次旅行真是好玩。马萨诸塞州有那么多的名胜古迹。那里有我们打败英国兵的莱克辛顿[1]的古战场,有朗费罗在剑桥的故居,还有科德角——那里什么东西都很好玩的——比如说,有渔夫、捕鲸船和沙丘等等。”
忽然她希望手里能拄上一根小小的拐棍。雷米埃就马上给她从柳树上攀折了一根枝条。
“我的天哪,你力气可真大!”她说。
“不,算不上很大。我真的巴不得这里有一个基督教青年会,这样就可以常常去锻炼身体。过去我常常在想,只要有机会的话,我准可以当一个相当不赖的杂技演员。”
“我想你一定没有问题的。尽管你个儿这么大,动作却灵活得出奇呀。”
“哦,那还差得远呢。但我真的巴不得我们能有一个青年会,常常到那里去听听演讲等等,一定是很有意思。我要去上上课,培养自己的记忆力,我觉得,人人都应该继续自学,使他变得不断聪明起来,哪怕他是个商人,你说对不对,维达?我称呼你‘维达’,也许不算是太冒昧吧?”
“好几个星期以来,我可一直管你叫‘雷’呀。”
他心里纳闷,不知为什么她的语气里有一点儿生气似的。
他搀着她从堤岸上走到湖沿,但又突然把她的手放下来了。他们一起坐在一段砍倒了的柳木上,他不知怎的拂了一下她的衣袖,这时,他便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低声耳语说:“哦,对不起,我可不是故意的。”
她凝眸望着浑浊不堪的冰冷的湖水,和漂浮在上面的灰暗苇草。
“看上去你好像心事重重似的。”他说。
她两手一甩。“是啊,我可心事重重!请你告诉我,这个——我觉得干什么都不会有用处的!哦,还是别管我吧。我是一个心里常常郁郁不乐的女人。快把你打算在时装公司入股的计划告诉我。我认为你的主意很好,哈里·海多克和那个老吝啬鬼西蒙斯,就是应该让你加入一股。”
雷米埃开始谈到自己在店里屡遭败北的“几个战役”,那时他虽然充当过像阿喀琉斯[2]和口若悬河的涅斯托耳[3]一样的角色,可是,那些残暴的国王们对他的正确策略却当作耳边风……“要知道我一再跟他们念叨过,顺便弄一些男人夏天穿的短裤衩到柜台上来卖,当然,后来他们果真去了,不料却上了里弗金这个骗子的当,这个买卖一下子给抢走了;后来,哈里就说——哈里其人你是知道的,也许他并不是故意要发脾气,但是话又说回来,他这个人脾气确实是很坏的——”
雷米埃伸过手去,很想把她搀扶起来。“当然,只要你不见怪的话,我觉得,一个男人要是陪着一位小姐出去散步,得不到她的信任,却一个劲儿想跟她调情,那就糟糕透顶了。”
“我相信你这个人是非常靠得住的!”她尖声说了出来,不用他搀扶,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随后粲然一笑,说,“哦——你觉得卡萝尔有时候是不是没有意识到威尔大夫多么有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