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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出有关“治理家务”的悲喜剧。

那时奥斯卡里娜已回老家帮忙种地去了。卡萝尔一连雇用了好几个用人,当然中间也有断档的时候。雇不到用人,已成为许许多多草原小镇上最难办的问题之一。越来越多的乡下女孩子都甩手不干了,原因是她们觉得这种小镇上空气太沉闷,而且久恩尼塔式的太太奶奶们歧视“女用人”的态度,至今丝毫没有改变。她们都纷纷跑到大城市去,有的给人家烧饭,有的去商店站柜台,也有的索性进工厂打工,这样,她们下班之后就可以自由自在,真正体会到人的价值了。

芳华俱乐部里的人,一听到卡萝尔到头来还是被那个耿耿忠心的奥斯卡里娜所遗弃,简直个个幸灾乐祸似的。不久前卡萝尔说过这样的话:“我家里绝不会发生用人问题的,你看,奥斯卡里娜现在不是还在我家里忙活嘛。”这话她们故意提了出来,问卡萝尔现在还记不记得。

卡萝尔请的用人,十有八九是北方树林子里的芬兰小丫头、来自大草原的德国人,偶尔也有瑞典人、挪威人和冰岛人,每当新旧用人来不及交接的时候,她就自己动手做家务,同时还要耐心去应付贝西舅妈的突然袭击。要知道,贝西舅妈常常像水鸭子掠过水面似的噗噗噗跑进来,告诉她若要打扫起了绒毛的尘土,就得给扫帚上洒一些水,接着又一一指点她怎样给油炸圈饼加糖稀,还有怎样调好作料塞进鹅的肚子里。卡萝尔干活灵巧熟练,常常赢得肯尼科特很有分寸的赞赏。但是,当她一发觉自己肩胛骨开始像针扎似的疼痛的时候,她心里就纳闷,真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啊,何止千千万万呢——欺骗自己说,她们一辈子——直到临死以前——仿佛都是傻哈哈的,爱做这种没完没了的家务事呢。

现如今,她对一夫一妻的小家庭方式的好处、对它的神圣性开始产生怀疑,而从前她却把它看作是人们美满生活的基础。

她又转念一想,自己不该有如此严重的疑心病。她尽量不去回想芳华俱乐部里有多少太太奶奶们,尽管常常骂她们的丈夫,可是回过头来,她们自己也得常常挨丈夫的骂。

她总是尽量不向肯尼科特发牢骚。可是现在她常常觉得眼睛发疼;她不再是五年以前在科罗拉多群山之中身上穿着马裤和法兰绒衬衫、傍着一堆篝火野餐的少女了。她的最大心愿就是能在九点钟上床睡觉;她最讨厌清早六点半就得起来照料休,一下床,脖子根还在痛呢。她嘲笑过这种平庸忙碌的生活的“乐趣”。现下她方才闹明白:为什么工人和他们的妻子对他们那些好心的雇主不太表示感激的道理。

到了上午十点钟左右,她的脖子和肩背好像暂时不痛了。她真的又觉得工作很有乐趣了。这时,她干起活来也就显得生龙活虎似的。但她却没有心思去阅读报上讴歌劳工如何伟大的短评,要知道那些短评每天都要见诸报端,是由新闻记者中间一些眉毛发白、善于辞令的预言家撰稿,往往写得面面俱到,振振有词。不过,她觉得自己的看法是独立不羁的,而且带着一点儿阴暗色彩,虽然她尽量不让它显露出来。

她在大扫除的时候,方才想到了用人住的那个小房间。那里屋顶板倾斜,窗口狭小,就像一个牢房似的;下面就是厨房,夏天闷热得透不过气来,冬天却冷得手脚都要冻僵。这时,她方才知道,尽管她一向自以为是一个心肠非常好的女主人,事实上,她还是让她的好友碧雅和奥斯卡里娜长年累月住在这么一个猪圈里。于是,她就哭诉着,一一讲给肯尼科特听。当他们站在从厨房间通往阁楼的那道岌岌可危的楼梯上的时候,肯尼科特还大声吼叫着:“难道说那里出了什么事儿吗?”这时,卡萝尔就一一指给他看:倾斜得很陡的、从来没有抹过灰浆的屋顶板上因为漏雨而渗出的一圈圈褐色污斑;屋里的地板也是凹凸不平;那张帆布床和乱扔在床上的扯得稀烂的被子,还有一张破烂不堪的摇椅,以及那一块照起来会走样的镜子。

“当然咯,这儿可不是雷迪森大旅馆的客厅,但是对那些女用人来说,至少比她们自己家里要舒服,所以说她们应该完全心满意足啦。反正她们不会领你的情,我们乱花钱,不是太傻了吗?”

可是话又说回来,那天晚上,肯尼科特想要出其不意让她开开心,就慢吞吞地胡诌说:“卡丽,你知不知道,说不定这会儿我们就可以考虑盖一幢新房子啦。你觉得怎么样呀?”

“怎么啦——”

“我说现在条件已经具备,我们造得起一幢叫人们大吃一惊的房子!我们盖的那种房子,就是要让镇上的人连做梦也都想不到!一定要叫萨姆和哈里望尘莫及!让大家饱饱眼福!”

“是的。”她回答说。

可他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从这以后,每天他都要提到盖新房子的事,可是,新房子到底什么时候盖,盖的又是什么样式的,连他自己心里都没有谱。起初,她居然信以为真,滔滔不绝地说:她就是主张盖一幢石头砌的矮平房,那里要有许多格子窗和种郁金香的花坛;或者盖一幢具有拓殖时期风格的用砖头砌的红房子,要不然干脆盖一幢白色木头房子,装上许多绿色百叶窗和屋顶窗。他一看到她谈得那么热火,就回答说:“是的,说得不错呀,值得考虑考虑。可你知不知道——我的烟斗搁在哪儿呀?”在她的追逼之下,肯尼科特只好烦躁不安地说,“连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刚才讲的那些房子,我觉得好像太老式,不太中用啦。”

原来他心里想要盖的房子跟萨姆·克拉克的完全一个样,也就是说,现下美国各个小镇上,每三户人家都有这么一幢新房子:照例是四四方方的、呆头呆脑的黄房子,四周围都是鱼鳞状护墙板,显得非常洁净,屋前是一道宽敞的有顶棚的门廊,还有相当多的草坪和混凝土甬道;这种房子简直就像时下商人的头脑那样单调划一,要知道这些商人只会投某一个政党候选人的票,每个月去教堂做一次礼拜,并且都有一辆漂亮的小汽车。

肯尼科特连自己也都承认:“嗯,是的,我想盖的房子,也许不够那么富有艺术美,不过说实话,我压根儿也不要像萨姆那样的房子。他屋顶上的那个傻里傻气的塔楼,我也许会把它敲掉的。我觉得,要是给房子刷上一种柔和的奶油色,或许看起来会更悦目一些呢。萨姆的那幢房子,颜色简直黄得太俗气。此外,还有一种样式的房子也很不错,看起来挺结实的,屋顶上铺的是漂亮的褐色木板,而且都不用鱼鳞状护墙板,像这样的房子我在明尼阿波利斯就见过不少。所以说,你要是说我只喜欢像萨姆家那一种房子,那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有一天晚上,卡萝尔虽然已是睡眼惺忪,但还在坚持说,新房子那里要有一个玫瑰园——就在这时候,惠蒂尔舅舅和贝西舅妈突然闯了进来。

“舅妈,说到治理家务,就数你老人家经验最丰富啦。”肯尼科特好像向她讨救兵来着,“你是不是觉得最好还是盖一幢地地道道的四四方方的房子,装上一座呱呱叫的大火炉就得了。至于要采用什么样的建筑风格,安装上什么花里胡哨的雕饰等等小玩意儿,我说,干吗要操这个心?”

贝西舅妈的嘴唇一张开来,简直就像一个橡皮圈那样富于弹性。

“当然,他说得可对咯!卡丽,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心里又有怎么样的想法,我可都知道,你就是喜欢什么塔楼呀,什么凸窗呀,什么钢琴呀,以及天晓得还有什么别的劳什子,其实嘛,最最要紧的还是要有几个壁橱,要有一台好的火炉,而且晾衣服的地方也要方便,至于其他方面,我看那就无所谓了。”

这时,惠蒂尔舅舅不管嘴里流出一点儿口涎水,还是把脸儿凑到卡萝尔眼前,唾沫星子乱飞地说:“当然咯,其他就都无所谓了!至于别人对你的房子的外表有什么看法——你管它干什么呀?要知道你是住在房子里头嘛,一点儿都不碍事。这个事本来就跟我无关,可是,我还得要说一说:眼下你们这些年轻人,只想吃蛋糕,不爱吃土豆,这可叫我气炸啦。”

她为了忍住心中的愤怒,就赶紧跑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但她仍然听得见他们老两口近在楼底下说话的声音:贝西舅妈嘀嘀咕咕的声音,有如一把扫帚窸窸窣窣地在扫;惠蒂尔舅舅嘟嘟囔囔的声音,却像一个拖把咯噔咯噔地在拖。她心中怀着一种无名的恐惧,生怕他们会跑到楼上,突然来个破门而入;可她又唯恐自己会向戈镇的礼俗标准屈服,乖乖地下楼去向贝西舅妈“请安”。她仿佛觉得戈镇全体居民都要求她一言一行务必合乎他们的标准;她感到:他们这种要求,简直就像一个个浪头似的纷至沓来:他们坐在自己的客厅里,好像用一种令人敬畏、具有权威、毫无妥协的眼光在瞅着她。于是,她大吼一声说:“好吧,我下楼就得了!”她给鼻子上搽了一点儿粉,又整了一下衣领,就冷冰冰地下了楼。不料那三位年纪都比她大的长者都没有理睬她。原来他们已经把话题从新房子扯到轻松愉快的废话上去了。这时贝西舅妈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哼哧哼哧啃烤面包似的:

“我觉得,斯托博迪先生应该把我们店里的水落管马上修好。我是在星期二上午十点钟以前去找他的——不,不对,应该说是十点过两分钟——不管怎么说,反正那时候离晌午差得相当远呢,我记得时间还很早,因为我刚从银行里出来,就直接上小菜场买牛排去了,哎哟哟,我的天哪!奥利森——麦圭尔铺子里的肉,价钱真是贵得吓人呢,其实质量并不见得很好,哪怕给你切一块上好的肉,我说也还是一点儿都不新鲜!可是,到头来我还得把肉买下来。末了,我还顺便拐个弯,去看一下博加特太太,问问她的风湿病见不见好——”

卡萝尔一直在留神观察着惠蒂尔舅舅。从他脸上那种紧张的表情,她知道这会儿他并没有在听贝西舅妈的絮絮叨叨,好像他自己在想什么心事,突然会把舅妈的话儿打断的。果然不出所料,他开腔说:

“威尔,你说,我上哪儿——才能给这套上装和背心再配一条裤子呀?不过,我想花的钱不要太多。”

“哦,那么,纳特·希克斯就可以给你做一条嘛。不过,依我看,你最好还是到艾克·里弗金的铺子去,他那里定的价钱,可要比时装公司便宜得多。”

“哼!那么,你诊所里安装了新式火炉没有?”

“还没有呢。我已然去萨姆·克拉克的店里看过一个,可是——”“嗯,你还是赶快就装吧。不要拖拖拉拉,眼看着夏天都快过去了,干吗非要拖到秋凉以后呢。”

卡萝尔只好曲意奉承地对他们笑笑说:“请各位不要见怪,我想早点儿歇息去了。因为今天打扫楼上,我觉得有点儿累了。”

说罢,她就告退了。她可以料到他们背地里准定在议论,表面上却假惺惺地原谅她。她不知怎的一直睡不着,后来听到远处床铺吱嘎作响,知道肯尼科特已经上床,这时她才算放心了。

次日吃早饭的时候,肯尼科特简直是没头没脑,又突然扯到斯梅尔夫妇身上去了:“惠蒂尔舅舅看起来好像很笨,实际上,他这个老头儿才精明呢。不用说,他的那个铺子经营得满不错的。”

卡萝尔粲然一笑说:“惠蒂尔舅舅说得对,盖房子,最要紧的还是对内部要讲究,至于别人对房子的外表有什么看法,那是无关宏旨的。”肯尼科特一听到她想通了,不由得喜上眉梢。

看来他们家的新房子,决定要照萨姆·克拉克家的那种样板动工建造了。

肯尼科特一个劲儿说,盖新房子完全是为了他们娘儿俩。他说要给她做几个存放衣服的壁橱和一间“很舒适的缝纫室”。可是,当他从旧记账簿上撕下一片纸来——平日里他总是节省纸张,喜欢收集针头线脑的——拟定修建汽车房的计划时,他的最大注意力便放在一块混凝土地坪、一把工作凳和一条汽油槽上,而不是放在未来的新房子里的缝纫室上。

这时,她身子就往后挪了一下,心里仿佛觉得挺害怕似的。

就在眼前这座破房子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可多着呢——吃饭间居然要比前厅高出一个台阶;一小丛紫丁香虽然枝叶上还沾满烂泥,但放在小屋里倒也很别致。可是,在未来的新房子里,一切的—切都将是光洁平整,千篇一律,而且又是固定不变的。现如今,肯尼科特已是年过四十,可谓功成名就,人们自然可以想见,在这座新房子里,也许就留下了他最最富于创造性的东西了。只要她还待在这所破破烂烂的大房子里,她随时都可以来改变一下它的面貌。可是,一旦搬进了新房子以后,她就得在那里待上一辈子,而且就在那里寿终正寝了。因此,她就恨不得让盖房子的事往后拖下去,但愿今后会有奇迹出现。当肯尼科特喋喋不休地说要给汽车房安装一道能自动启闭的大门时,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监狱的大门。

从此以后,卡萝尔自己再也不愿提到盖房子的方案了。肯尼科特心里觉得很难过,再也不拟定什么计划方案了。反正过了十天之后,盖房子的事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