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卡萝尔结婚以后,每年都巴望能去美国东部旅游观光一番。肯尼科特每年照例都说要去参加全美医学会大会:“会后就去东部各地玩个痛快。纽约这个城市我很熟悉,因为我在那里待过将近一个星期,不过,我倒是很想去看看新英格兰,参观那边所有的名胜古迹,也很想尝尝海鲜呢。”他从二月间一直谈到五月间,可是到了五月,他总是一成不变地说:“眼看着某几个女人快要临盆了,或者是有好几笔地产生意要成交,看来今年又脱不出身来出远门了——不过,既然出远门,就要真的像模像样地出远门,否则也就毫无意思了。”
卡萝尔因为对洗不完的碗碟感到非常腻味,所以越来越想离开戈镇出门旅游去。她常常想象自己仿佛到了东部,一会儿正在瞻仰爱默生[2]故居,一会儿又在宛如翡翠牙雕一般的拍岸浪花里洗海水浴,一会儿穿着珍贵的衣服在跟一个具有贵族风度的外国人侃侃而谈。还是在春天的时候,肯尼科特就好像自怨自艾地说:“我想,今年夏天你大概想到很远的地方去玩玩,可是,古尔德和麦加农一走,那么多的病人都要找到我头上来,现在看来我又脱不开身了。我的天哪,要是这次你又去不了,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成了一个吝啬鬼。”卡萝尔自从领略过布雷斯纳汉到处旅游、其乐无穷的那种令人心头缭乱的情趣以后,整整一个七月里都觉得很不安顿。她心里虽然很想出门旅行去,不过嘴里并没有说出来。他们曾谈到过要去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玩玩,但后来还是没有去成。有一回,她竟然开天大的玩笑似的提议说:“我想,要是我暂时离开你,带着休自己去科德角,你看怎么样?”她的丈夫所作出的唯一回答就是:“我的天哪,要是明年我们还走不了的话,恐怕你也许就得单独出门了。”
到了七月底,肯尼科特提议说:“听说那些‘比弗斯’[3]正在乔雷莱蒙开大会,还在街头举办集市,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有。赶明儿我们就上那儿看看。顺便我还有事儿要想找卡利布里大夫谈谈。就在那里待上一整天。我们出不了远门,这一趟也许将就弥补一下吧。我说,卡利布里大夫这个人,可真了不起!”
其实,乔雷莱蒙就是跟戈镇大小相仿的大草原上的一个小镇。
原来他们的汽车已经坏了,大清早又没有旅客列车,所以只好搭乘货车去。事前他们几乎磨破了嘴皮子,才把休留下来托付给贝西舅妈照看。卡萝尔一听到这次极不寻常的短途旅行,简直可以说是大喜过望了。自从休断奶以后,她除了瞥见过布雷斯纳汉以外,这就是头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了。他们登上了守车——就是挂在列车最后面的那一节颠簸得够呛的红色圆顶小车厢。它好比是一间四处流动的矮棚屋,或者是四轮大马车上带篷顶的一个客厢,靠边的地方有一些黑漆布座位,还有一块钉在铰链上的松木板,可以放下来当作桌子用。肯尼科特正在跟车上那个乘务员和两个司闸员一起打纸牌。卡萝尔很喜欢司闸员脖子上围的那种天蓝色绸巾,见到他们如此热情好客,而又毫不拘束的神态,自然她心里也很高兴。既然这里不会有满头大汗的旅客朝她身旁挤过来,她就可以尽情享受坐慢车的乐趣了。她仿佛置身于波光粼粼、麦浪滔滔的风景画之中。她很喜欢闻闻车上涂的润滑油和泥土晒热后散发出来的芳香;她觉得,火车轮子不紧不慢地发出来的嘎哒嘎哒声,就像它不顾烈日炎炎当空照,依然在尽情引吭高歌似的。
她心里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前往落基山[4]的旅途中。他们快要到达乔雷莱蒙的时候,卡萝尔脸上喜气洋洋,就像是在欢度节日似的。
可是,她一看到乔雷莱蒙火车站的那座红色木头房子,跟他们刚离开的戈镇火车站完全一模一样,心里就凉了半截。肯尼科特打着呵欠说:“火车准点到达。上卡利布里家吃午饭还来得及呢。我在戈镇给他打过电话,通知他我们要上这儿来。我对他说:‘我们坐的是货车,十二点以前到。’他说要上车站来接我们去他家里吃饭。卡利布里人品很好,你还会发现,他的那位太太也非常聪明伶俐,真可以说是个贤内助呢。哎哟哟,你看,他已经来了。”
卡利布里大夫有四十来岁,脸上的胡子刮得精光,个儿长得矮墩墩,看上去非常像他的那辆栗壳色小汽车,只不过他头上还多了一副防风眼镜罢了。肯尼科特说:“喂,卡利布里大夫,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内人——卡丽,快过来跟卡利布里大夫见见面。”卡利布里默默地鞠了一个躬,就跟她握起手来,可他还没有把她的手放下来,就马上全神贯注地对肯尼科特说:“肯尼科特大夫,见到你可高兴呢。对啦,这会儿我可别忘了要请教你一下,那就是说,你对瓦赫基恩扬那个波希米亚女人得的突眼性甲状腺肿,到底是怎么下手的?”
这两位男大夫肩并肩坐在车子的前座,对甲状腺肿谈得很热火,几乎把她丢在一旁了。可她自己也还没有发觉呢。她正凝眸远望着那些陌生的房子……单调乏味的小棚屋,人造石砌的矮平房,笨头笨脑的四四方方的房子,尽管被油漆涂得乱七八糟,但鱼鳞状护墙板看上去却是齐齐整整,而且都有宽敞的门廊,此外还有不少干干净净的草坪——她想这次出门真不易,要尽量将沿途景色饱览一番。
卡利布里到家后,就把卡萝尔介绍给他的妻子。卡利布里太太身子长得胖乎乎,一开口就叫卡萝尔“亲爱的太太”,接着就问她是不是觉得热,显然是在没话找话,到头来总算找补上这么一句话:“哦,让我想想看,你和肯尼科特大夫好像是有个小宝贝,是不是?”接着,卡利布里太太就把一盆卷心菜炖咸牛肉端到餐桌上来,这时候,她的脸上简直就像那些热气腾腾的卷心菜叶子一样在直冒热气。这两个男人显然把他们的太太全给忘掉了,他们按照大街的习俗寒暄一番以后,谈的还是老一套,什么天气呀,庄稼收成呀,还有各种款式的汽车等等,后来索性扔掉了这些条条框框,七转八拐地就扯到他们格调不高的行话上去了。肯尼科特捋着下巴颏儿,摆出一副学问渊博的面孔,慢条斯理地问:“你说,卡利布里大夫,你利用甲状腺素来治疗产妇临盆前两腿疼痛,效果到底好不好?”
他们认为她知识非常浅薄,对于男人之间谈的种种奥秘事情根本一窍不通——对于他们这种见识,卡萝尔并不觉得气恼,反正习以为常了。可是眼前直冒热气的卷心菜,还有卡利布里太太老是絮絮叨叨地说“现下女用人就这么难找,真不知道将来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儿呢”,却说得她两眼昏黑,几乎要打瞌睡了。但她为了驱走睡魔,赶紧打起精神来,向卡利布里求教:“卡利布里大夫,明尼苏达州医学界有人主张要制定帮助哺乳母亲的法令吗?”
卡利布里慢慢地转过身来对她说:“哦——这个问题嘛——我从来还没有——哦——从来还没有调查研究过。我可不大想跟政治问题掺和在一块呢。”说完,他马上一扭头,背着卡萝尔,怪亲昵地瞅了肯尼科特一眼,把刚才打断了的话儿又接上了,“肯尼科特大夫,你总碰到过单侧肾盂肾炎的病例吧?巴尔摩尔的巴克伯恩医生主张采用剥脱肾脂和肾切除的方法,可是我觉得——”
他们一直吃到下午两点钟以后方才站起身来。卡萝尔就在他们无敌三勇士的前簇后拥下,信步来到了给“比弗斯兄弟会”年会增添了世俗的欢乐气氛的市集上。“比弗斯兄弟会”会众到处都可见到:身份较高的会员,身上穿着灰不溜丢的便服,头上戴着圆顶大礼帽;喜欢时髦的会员则穿着夏天流行的毛巾布短上衣,头上戴着草帽;还有一些土里土气的会员,身上只穿一件单衬衫,吊裤带也都磨坏了;但是,不管他属于哪一个阶级,每一个比弗斯会员胸前都佩戴一大条像炒虾仁似的透红彩带,上面印着“比弗斯兄弟会本州年会骑士阁下”这么几个银色字样。在每一位莅会会员的太太衬衣上,也都佩戴一枚徽章:“比弗斯会骑士阁下夫人”。跟都庐斯市代表团一起来的,还有他们那个著名的“比弗斯业余管乐队”,全体队员一律是义勇兵式[5]华服穿戴打扮:绿丝绒夹克衫,天蓝色裤子,红色圆筒形无边毡帽。说来也真怪,就在那些义勇兵自鸣得意的艳服映衬之下,依然是一个个美国商人的典型脸孔:满面红光、油腔滑调,而且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他们正在大街和第二条街的拐角上站成一个圈,开始演奏了。每当他们嘘嘘地吹横笛,或是鼓起两个腮帮子死劲儿吹短号的时候,他们总是瞪起两只眼睛,仍然显得很严肃,好像是正襟危坐在挂着“今日本人公务忙”的牌子的写字桌后面办公一样。
本来卡萝尔以为那些比弗斯就是一些普通市民,他们组织起来的目的,无非是劝人参加便宜的人寿保险,每月第二个星期三到会所去打一次扑克牌;可是,她却看到一幅大字招贴,上面这样写着:
比弗斯兄弟会
本会向来为全国优秀公民的楷模,
世界上青年精英全荟萃于此,
他们精力充沛,聪明能干,又宽宏大量,
乔雷莱蒙竭诚欢迎诸君光临。
肯尼科特看完了大字招贴后,就啧啧称赞地对卡利布里说:“比弗斯,好一个强有力的社团!我从来都没有加入过。真不知道往后要不要入会呢。”
卡利布里却暗示着说:“他们这个社团真不赖,而且势力也很大。你看到那边打小鼓的那个家伙吗?听说他是都庐斯最精明泼辣的杂货批发商呢。依我看,是值得加入的。喂,请问你常常要给人寿保险检查体格吗?”
他们一直往前走去,看看设在街道两旁的集市。
沿着大街某个街区走去,都可见到许许多多“诱人的玩意儿”,有两个小摊在叫卖热狗,一个小摊卖柠檬汁和爆玉米花,一台震耳欲聋的旋转木马,还有好几处都是游乐场地,谁要是有兴致的话,就可以用小球去投掷布娃娃。那些高贵的代表们觉得有失自己身份,当然不屑一顾;但是那些乡下小伙子则不然,他们红砖色的脖子颈上系着浅蓝色领带,脚上穿着黄得发亮的皮鞋,搭上沾满尘土和来回摇晃的“福特”汽车,带着自己的情人一起到镇上来。他们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三明治,仰着脖子整瓶整瓶地大喝草莓汁汽水,而且还跨上深红色和金色旋转木马把它当真马骑呢。他们一会儿尖声喊叫,一会儿又哧哧大笑起来;从烤花生的摊头上不断地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那台旋转木马也在隆隆地发出单调乏味的噪音,还有一些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嚷叫着,拼命招徕顾客:“好机会——好机会——喂,小伙子,快来——快来——让那位姑娘痛痛快快地玩一玩——让她开开心心,乐一乐——花上五分钱——也就是说,半角钱、一块钱的二十分之一——说不定你还能赚进一块真正足赤的金表!——机会难得,切莫错过!”大草原上的骄阳,正在把它一支支有毒的箭矢射向那条一无遮拦的街道;商铺砖房上,白铁皮檐口正晒得闪闪发光,一阵阵闷热的风把扬起的尘土吹落在汗流浃背的比弗斯弟兄们身上,他们穿着紧得扎脚的新皮鞋,在同一个街区之间来回奔跑,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搞些什么名堂,好让大家玩个痛快。
卡萝尔跟在脸上毫无笑容的卡利布里夫妇后面,沿着一长溜货摊走去,觉得有点儿头沉,就低声对肯尼科特说:“让我们来乐一乐吧!玩一会儿旋转木马,抓一个金戒指回来!”
肯尼科特想了一下,咕哝着对卡利布里说:“旋转木马——你们二位乐不乐意也去玩一会儿?”
卡利布里想了一下,咕哝着对他的妻子说:“你——乐不乐意也去玩一会儿旋转木马?”
卡利布里太太淡淡地一笑,叹了一口气说:“哦,不必了,对这玩意儿我可不大喜欢,你们不妨自己去玩玩就得了。”
卡利布里也索性对肯尼科特明说了:“不,我们对这个玩意儿实在也没有多大兴趣,你们二位不妨去玩玩就得了。”
肯尼科特在最后归纳意见的时候,就是反对乐一乐的。他说:“卡丽,依我看,还是以后再玩吧。”
她只好把这个念头打消了。她开始仔细观察眼前这个小镇。她发现自己从戈镇的大街来到乔雷莱蒙的大街,好像还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动似的。这里杂货铺也是开设在上下两层的砖房里,帆布篷上面也挂着各种会社的牌子;女帽店也都是木板平房;汽车行也都是红砖房;大街的尽头,也照例跟草原连成一片;这里的人们心里也会照样纳闷:不知道在大街上随便吃了一个热狗三明治,算不算触犯了清规戒律。
晚上九点钟,他们终于回到了戈镇。
“你好像有点儿火了。”肯尼科特说。
“是的。”
“乔雷莱蒙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市镇,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她恼火了。“不!我觉得那是一个垃圾堆。”
“卡丽,你——怎么啦?”
他为了这件事苦恼了足足一个星期。只要他在用刀子刮盘子,拼命索捡咸肉屑粒的时候,每次都会偷偷地瞅上她一眼。
[1] 一种热带水果。
[2] 爱默生(1803—1882),美国著名文学家、诗人、哲学家,享有美国文明之父美誉。
[3] “比弗斯”,即指“比弗斯兄弟会”会众(此会可能是辛克莱·路易斯虚构出来的),详见下文。“比弗斯”系英语“beavers”译音,意谓“海狸”。
[4] 美国著名游览胜地之一。
[5] 原文为“Zouave”,系美国南北战争时期身穿华丽军装的义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