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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个月仿佛都被疑虑笼罩着,卡萝尔只是在“东方明星社”舞会上和裁缝铺里偶尔跟埃里克碰过面,但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在裁缝铺的时候,因为纳特·希克斯在场,卡萝尔不厌其烦地跟他们交谈的,就是肯尼科特新做的便装袖口上到底应该钉一个扣子呢还是两个扣子。为了不让人家说闲话,他们两人之间只说了一些特别空洞乏味的话。

卡萝尔缘于一是跟他可望而不可即,二是想到弗恩的事就伤心,所以,她突然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埃里克。

她暗自思忖,他只要有机会,本来一定会给她说说许许多多激动人心的话儿,因此,她不由得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可是她又不敢贸然叫他来。这一点他心里明白,所以也从来不去找她的。她对他再也不怀疑了,连他出身低微都不嫌弃了。卡萝尔由于见不到他,倍觉孤寂,颇有度日如年之感。每天——不论在早上,在晌午,在夜晚,她都会突然喃喃自语地说:“哦,我多么想见见埃里克呀!”这句话她嘴里虽然从没有说过,但听起来却同样令人心碎。

有时候她自己恁地都想不起他的模样儿来,心里也就特别难过。他的形象通常会在她脑际清晰地浮现出来——比方说,他在马马虎虎地熨衣服时猛地抬起头来张望,或是他在湖边跟戴夫·戴尔一起奔跑。但有时候他的形象又会倏然消失,只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象。这时,她就会常常替他的外貌犯愁:他的手腕是不是有点儿太红肿了?他的鼻子是不是个狮子鼻,就像大多数斯堪的纳维亚人那样?他到底是不是就像她心里想象的那么漂亮呢?直到在街上跟他邂逅时,这才算一睹为快。她虽然常常苦于想不起他的模样儿来,但是,一回想到他们不久前亲密无间的情景,却使她更加激动不安:那天在湖滨野餐时,他们两人一块走到小船边,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一抹落日的余晖映照在他的鬓角、脖子和脸颊上。

十一月里,某一天晚上,肯尼科特到乡下去了。蓦然间,门铃响了起来,卡萝尔忙去开门,一看差点儿慌了神,原来站在大门口的是埃里克。只见他低头哈腰,脸上露出苦苦哀求的神情,两只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仿佛是在复述他的台词似的立即开腔说道:

“看见您丈夫开车走了。我实在憋不住才来看您的。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知道您怕被人看见,但我们不妨到郊外去,好不好?我就在谷仓那里等着您。别磨蹭了——哦——还是快点儿来吧!”

“好吧,我过一会儿就去。”她一口答应了。

她喃喃自语道:“我想跟他只谈一刻钟就回来。”说完,她披上苏格兰呢外套,穿上橡皮套鞋,暗自寻思道:你看这双套鞋的样子该有多么朴素,一点儿都不花里胡哨,显然证明我不是去跟情人幽会的。

她发现埃里克伫立在谷仓的阴影里,绷着脸儿正在用脚乱踢铁路侧线上的道轨。她往前走去,仿佛觉得他的整个身体突然高大起来。但他们俩都是默默无言;他只是抚摸着她的袖子,她也回过来抚摸着他的袖子;稍后,他们俩越过铁路道轨,踅摸到了一条小路,迈着沉重的步伐朝郊外走去。

“今天晚上有点儿凉飕飕,不过,这种阴沉沉的灰色情调,我倒是很喜欢的。”他开始说话了。

“没错。”

他们走过一簇簇簌簌作响的灌木丛,在那条积满雨水的路上溅着泥浆往前走去。他把她的手塞进他的外套口袋里。她抓住了他的大拇指,又叹了一口气,就像过去他们母子俩溜达时休紧紧地抓住她的大拇指一样。这会儿她猛地想起了休。眼前那个女用人今晚虽然在家里,但把孩子托付给她,是不是就不用担心了?不过,她心里的这个念头,还是渐渐远去了,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埃里克开始慢条斯理地说话了,说的是他自己的身世。他绘声绘色地说给她听从前他在明尼阿波利斯一家很大的裁缝店里打工的情形:店里充满了水蒸气,闷热得要命,干的活儿简直累死人;男人们身上穿的都是破背心和皱得一塌糊涂的裤子;他们一见了酒准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喜欢冷嘲热讽地谈论女人,而且也常常要挖苦他,净拿他来开玩笑。“可是我一直我行我素,一点儿都不在乎,因为我对他们总是敬而远之。我常常去艺术学校,或是去逛沃尔克画廊,或是沿着哈里特湖边散散步,或是干脆安步当车,出了城,到盖茨山庄去——在我的幻想中,那座盖茨山庄好像是意大利的一所乡间别墅,仿佛自己就住在里面一样。于是,我就成了一位侯爵,在帕多瓦[1]受了伤以后,我就喜欢搜集挂毯。只是后来有一回,我不知怎的碰上了一件真正倒霉的事:就是有一个名叫芬克尔法布的裁缝师傅发现了我写的日记,拿到店里去高声朗读给大家听。不用说,我毫不客气地跟他干了一仗。”说到这里,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结果我被罚掉五块钱。不过,这些都已成为遥远的往事啦。我觉得现在,您好像就伫立在我和那些汽油炉之间,您看,正从炉子周围旁斜逸出的长长的、红艳艳的紫边火苗儿,卷过了烙铁熨斗,而且一天到晚都在发出那种冷笑的声音:呜呜呜!”

卡萝尔一想到那个又闷热又矮小的工作间,烙铁熨斗在咝咝发响的声音,布面被烫焦了的臭味,埃里克置身在那些哧哧地傻笑的侏儒之间——她就只好死劲儿攥住他的大拇指。他让自己的手指尖慢慢地伸进她的手套,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掌心。她索性脱去了手套,让自己的手伸了出来,给他尽情摩挲着。

这时,他好像是在大谈特谈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但她正沉醉于安谧恬静之中,每一句话仿佛都从她耳畔飘过去了,只听到他说话时的声音,就像鸟儿在扑扑扑地抖动翅膀似的。

她心里明白,他正在搜遍枯肠,想要说出一些意味深长的话儿来。

“是这样,卡萝尔……我特地给您写了一首诗呢。”

“那敢情好。就念给我听呗。”

“哎哟哟,您可不要说这样敷衍的话,好吗?难道您还不能跟我说正经话吗?”

“我的心肝宝贝呀,难道我还会不跟你说正经话吗?我当然不乐意看到我们两个将会碰上更加苦恼的事儿,你的诗快念给我听。到现在从来还没有人给我写过诗呢!”

“说真的,这还说不上是一首诗。只是一些我打心眼儿里喜欢的词汇,我觉得它们恰巧把您的神韵都给抓住了。当然,在别人看来,也许觉得简直不值一看,但是——好吧,这会儿我就念给您听——

可爱、温柔、快乐、聪明,

还有一双对我脉脉含情的明眸。

个中意思您也能像我那样都懂了吗?”

“当然懂咯!我真是太感激您啦!”是的,她很感激他,虽然她很客观地说,她觉得这首诗写得很糟糕。

她仿佛觉得,举目四望,夜幕徐降,别有一种粗犷的美。一块块奇形怪状的残云,仿佛在孤零零的月儿周围爬行着;岩石和水坑,影影绰绰地好像也在闪闪发光。这会儿他们正走过一丛小白杨树——它们在大白天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但现下却颤巍巍的好像竖起了一道咄咄逼人的墙。冷不防她驻步不前了。他们听得见水珠顺着树丫枝滴下来的声音,还有湿漉漉的树叶子无可奈何地坠落在湿透了的泥地里。

“等待——等待——一切都在等待之中。”她低声自言自语道。她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缩了回来,然后握紧拳头,紧贴在嘴唇边。她仿佛顿时坠入一种令人难堪的迷惘之中。“我觉得真快活,现在我们就回家去吧,免得碰上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不妨在那段圆木头上坐一会儿,听四下里多么静啊。”

“不,这里太潮湿了。真希望点起一堆篝火来,旁边铺上我的外套,您就坐在上面。要知道在野地里生火,我还是个行家里手呢!有一次,我和表弟拉尔斯在大森林中被漫天大雪困住了,就在一个圆木小屋里待了个把星期。我们刚进小屋时,发现烤火炉子的烟道几乎冻成了一根冰柱子。但是我们设法把冰柱子捣碎,将冰块掏了出来,然后往炉膛里放上一些松树枝丫,简直塞得满满的。现在我们干吗不到那边树林子里去,点上一堆篝火,在火边歇坐一会儿呢?”

她低头沉思了半晌,真不知道是一口答应好,还是干脆回绝好。她觉得头在隐隐作痛。刹那间她仿佛没有主心骨了。在她眼前,茫茫夜色、埃里克的身姿轮廓,以及她还得小心翼翼走向的未来,总而言之,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好像她是无影无踪地飘浮在“第四度空间”[2]一样。正当她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路上拐角处突然见到汽车前灯的亮光,他们赶紧闪开,站得远远的。“这会儿我该怎么办呢?”她在默默地想着,“我想——哦——我说什么也不愿什么权利都被剥夺殆尽呀!我可是一直规规矩矩的!要是我就像当奴仆似的,连跟别的男人坐在篝火旁边聊聊天都不行,那我还不如干脆死掉好了!”

听得见呜呜呜叫的汽车由远而近,声响也越来越大;车前的灯光好像是在变魔术似的越来越亮,一照到他们身上,车子戛然停住了。从挡风玻璃后面的黑魆魆的车座里,发出了“喂!”的一声,声音很大,听起来好像还有点儿恼火呢。

她一听,就知道是肯尼科特的声音。

这时,他好像怒气已消,开口问道:“你们是在散步吗?”

他们连声说是,就像小学生一样。

“路上很湿,是不是?坐我的车回去吧。瓦尔博格,快上车,就坐在前面得了。”

随后,他好像很神气似的把车门打开。卡萝尔看见埃里克爬上了车,显然她只好坐在后座了,而且还得自己动手把后面的车门打开。刚才如同冲天的烈焰似的,在她心头燃烧着的那种奇妙无比的憧憬,一瞬间熄灭了。现在呢,她是戈镇的威尔·P.肯尼科特太太,坐在一辆吱嘎吱嘎作响的老式汽车里,看来还得等着听她丈夫的训斥吧。

她心里很害怕,不知道肯尼科特会对埃里克说些什么话,所以把身子往前凑过去,只听见肯尼科特说:“我想,半夜以后说不定会下雨呢。”

“那也可能呗。”埃里克回答说。

“嘿,我说今年秋季的天气真好玩。十月里那么冷,十一月却又这么暖和,我可一辈子都没见过。记得十月九号那天还下了一场大雪呢!我觉得到本月二十一号那天为止,天气不用说都是暖洋洋的!我记得在这个十一月里,直到现在连一片雪花都没见过呢。不过,我心里正琢磨,从现在开始,说不定随时都会下雪的。”

“是的,很有可能。”埃里克附和着说。

“可惜今年秋天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打野鸭子。我的天哪,你就不妨想一想——”肯尼科特说的话是很吸引人的,“有个朋友从曼—特拉普湖来信跟我说,他在一个钟头里就打下了七只黑头野鸭和两只红头野鸭!”

“想必他非常走运呢。”埃里克回答说。

卡萝尔好像坐在冷板凳上没人理睬似的,但是,肯尼科特却有说有笑,高兴得很。他一看见迎面来了一个赶车的庄稼人,就减低车速,慢慢从受惊的那套马车旁边开过去,并且大声嚷道:“小心点—— Schongut![3]”她身子好像深埋在后面座椅里,被人遗忘,几乎冻僵在那里,犹如在一出根本没有剧情的戏里扮演一个黯然失色的女主人公。好不容易她方才下了决心,要跟肯尼科特说说话。那么,她跟他又能说些什么呢?当然,她不能跟他说她爱上了埃里克。难道说她果真爱上了他吗?但不管怎么样,她不愿意再缄默下去了。她真不知道对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的肯尼科特是应该给予同情呢,还是因为他自以为能够满足任何一个女人生活上的需要,所以应该表示愤怒——但是她知道,她是不会上圈套的,现下她不妨索性开诚布公地跟他谈一谈;她一想到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几乎就要心花怒放了……哪知道这时候肯尼科特还在前面奉陪着埃里克:

“再也没有比打一个钟头的野鸭子更美的事儿了,因为它一下子可以使你食欲大增,而且——我的天哪,这辆汽车引擎,还不如一支自来水笔管用呢。我想准是汽缸里给炭渣塞满了。说不定我又得换上一套新的活塞环呢。”

他在大街停了车,殷勤好客地冲着埃里克咯咯大笑说:“得了,走过一个街区,你就到家了。祝你晚安。”

卡萝尔心里很着急,埃里克会不会就一溜了之呢?

埃里克不动声色走到后窗跟前,把手伸进去,低声说:“卡萝尔,祝您晚安。我能跟您一块儿散步真高兴。”她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汽车就呜呜呜地开走了。她终于看不见了——埃里克的影子就在大街拐角上那家药房附近消失了!

肯尼科特把车子一直开到家门口,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似的。到最后他才算迁就地对她说:“你就在这儿下车吧。我要把车开到后面去。劳驾看看后门是不是开着,好吗?”她替他打开了后门,发觉自己手里还拿着跟埃里克握手时脱下来的那只湿手套,就连忙戴上它。她纹丝不动地伫立在客厅的中央,连身上湿漉漉的外套和沾满污泥的套鞋都没有脱下来。肯尼科特如同往常一样,始终是目光迟钝的。看来摆在她面前的难题,倒并不是洗耳恭听他训斥一顿——而是她怎样竭尽全力方能使他在倾听她的交代以后,所有疑团一股脑儿得以冰释,不要像往常那样,在她说话的时候,他却连着打呵欠,根本听不进去,之后他给座钟上了弦后就上床睡大觉去了。果然不出所料,她听到他正在给火炉添煤。他劲道十足地穿过厨房走进来了,但他并没有开口跟她说话,果然先在门厅那里给座钟上了弦。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客厅,他的目光从她头上湿透了的帽子一直到脚上全是污泥的套鞋扫视了一遍。她仿佛预感到——她果然听到了,看到了,尝到了,闻到了,摸到了——他会说:“卡丽呀,你最好把你的湿外套脱下来;看来你身上的外套早已湿透了。”果然不出所料,他真的说了这样的话:

“得了,卡丽呀,你最好——”他把自己的外套扔在椅子上,高视阔步地走到她身旁,用高亢激越的声调继续说下去,“你最好现在就此打住吧。老实说,我不准备扮演一个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丈夫角色,叫人们笑话!我喜欢你,我尊敬你。我要是一个劲儿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人们说不定就会把我看成大傻瓜的!不过,我觉得现在该是你和瓦尔博格一刀两断的时候了,要不然你就会落到弗恩·马林斯那样的下场。”

“难道说你——”

“当然咯,我全都知道啦。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就在这个镇上,到处都是爱管闲事的人,他们有的是时间,专门探听别人这一类的事情。尽管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嘀嘀咕咕,但是含沙射影说这类话的可不少,何况我自己也看得出来,你是满心喜欢他的。不过,当然咯,我知道你是很冷静的,我知道即使瓦尔博格拼命抓你的手或是亲你的腮帮子,你是绝对受不了的,所以我是很放心的。可是,我也同时希望你不要以为这个年轻力壮的瑞典乡巴佬也会像你那样天真无邪,居然主张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你听着,别生气!我可不是在找他的碴。说实话,他这个小子并不坏,很年轻,又喜欢到处踅摸书本本,怪不得你喜欢他呢。这可算不了什么大问题。但是,难道你还没有看到过:镇上的人如果想要指责某某某伤风败俗的话,那就会像教训弗恩那样心狠手辣吗?也许你以为两个年轻人谈情说爱绝不会被旁人看见的,可是,你完全想错了,在这个镇上,不管你在干什么玩意儿,背后总会有一大拨对你特别感兴趣的人,他们就像不速之客老是在东张西望着。难道你还不知道,韦斯特莱克大娘那一拨人要是想中伤你,准会逼得你走投无路,她们每到一处就好像大做广告似的,说是你在跟瓦尔博格那个家伙搞恋爱,尽管她们完全是在造谣中伤,到时候你也还是有口难辩呢!”

“哦,让我坐一会儿。”卡萝尔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颓然瘫倒在长沙发里。

他打着呵欠说:“快把你的外套和套鞋给我。”趁她在脱衣换鞋的时候,他摆弄一下他的表链,摸了一摸热水汀,还看了一眼寒暑表。他把她的外套、围巾之类的东西都拿到门厅去抖了一番,像平时一样准确无误地一一挂好。稍后,他就把一张椅子挪到她身旁,腰背笔直地坐好,活像是一个内科医生硬要病人接受他的句句中肯的嘱告一样。

不料他还没有开始发表冗长乏味的谈话前,她就抢白了一句:“请你先住嘴!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晚上可要把全部事情都给你摊到桌面上来谈一谈。”

“哦,其实我倒觉得根本不用多谈了。”

“但我认为还得要谈。埃里克,我喜欢。他正好投合我的心意。”她一面指着自己的胸口,一面说道,“而且我还羡慕他。他不仅仅是个‘年轻力壮的瑞典乡巴佬’,他还是个艺术家呢——”

“可是,你慢一点儿说!今儿个晚上他抓住机会给你大吹大擂,说什么他是个呱呱叫的棒小伙子。这会儿该轮到我扯一扯啦。尽管我不懂得什么诗情画意,什么艺术上的美,可是,卡丽,我的工作的重要性——你总是了解的吧?”他身子向前微倾,一双粗大而能干的手撂在结实的大腿上。他这个人虽然一向审慎而又稳健,但这会儿还是露出恳求的神情说,“不管你对我有多么冷淡,天底下我就是只喜欢你一个人。记得从前我说过:你——就是我的灵魂。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说的。你呢——简直很像我下乡回来在车子里看到的、太阳落山时的动人美景一样,尽管我很喜欢,可我就是没法儿把它们写成诗篇。我的工作性质——你总了解吧?一天二十四小时,我简直就是昼夜不停地转,冒着大风雪、踩着烂泥地疲于奔命地去给病人治病,而且对待病人,我向来是不分贫富,一视同仁。平日里你总是絮絮叨叨地说——这个世界应由科学家来统治,不该让那一拨狂妄自大的政客[4]来统治,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戈镇这儿所有的科学都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吗?不管是天寒地冻也好,碰上坑坑洼洼的小道也好,还是在深更半夜赶车时该有多冷清也好,我全都受得了,为的是巴望看到你能在家里迎接我。我并不指望你对我表示热情,不,我再也不那样指望了,但我只指望你能尊重我的工作。我专门替人接生,亲眼看着新生婴儿呱呱落地;我常常上门看病送药,使垂危的病人救活过来;我还规劝那些脾气古怪的男人不要虐待自己的妻子。而你呢,却整日价如痴如醉在胡思乱想着一个瑞典小裁缝,就是爱听他乱吹一通怎样给裙子镶花边!堂堂一个男子汉去干那种雕虫小技,真是没出息!”

她突然冲着他气呼呼地说:“你的话儿已然说完了,现在也该让我来说说吧。你所说的话,我承认——除了有关埃里克的那一段话以外——全都很有道理。可是话又得说回来,难道说只有你和孩子才需要我来支持,只有你们才可以向我提出那么多的苛求吗?要知道,整个镇上人人都不肯饶我呀!我感觉得出他们在我后面盯梢时直喘着粗气!他们当中,包括贝西舅妈,那个令人作呕的嘴里淌着口涎水的老舅惠蒂尔,久恩尼塔,韦斯特莱克太太,还有博加特太太等人。而你却喜欢奉承他们,拼命给他们鼓气,硬是把我拖进他们这个好像还在过原始生活的洞穴里去!这个我可受不了!现在你听见了没有!我现在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只有埃里克,他还能给我一些新的勇气。刚才你说他整天想的只是镶花边。(我顺便说一下,女人的裙子上通常都不镶花边的!)老实告诉你吧,埃里克他心里念念不忘的倒是上帝——也就是给博加特太太蒙上一块油光锃亮的方格细布包头巾的那个上帝!埃里克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的,我说但愿我对他的出人头地略尽绵薄——”

“得了,得了!别说下去啦!你自以为你的埃里克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是不是?但是老实说,等他到了我这样的年纪,顶多就是在朔恩斯特鲁姆那么小的镇上开一家只有一个人的裁缝铺吧。”

“我说不见得吧!”

“就他目前的情况来说,看不出有多大的苗头,他已然二十五六岁了,他究竟干出了什么惊人的事业来,你凭什么认为他将来就再也不给人家熨裤子呢?”

“他呀,天资聪明,有才华——”

“对不起,那就请你说一说,他在艺术上的造就,真的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呢?他究竟有没有画过一幅第一流的画,或是正如你所说的——素描、速写?他写过一首诗吗?他会不会弹钢琴?他到底还有什么别的本领呢?我说恐怕他只会说大话,乱吹牛,净开空头支票吧!”

看她的样子好像陷入深思之中。

“我说他要出人头地,就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罢了。据我了解,有许多像他那样的小伙子,哪怕在家里真可以算得上是佼佼者,但一到艺术学校以后,辛辛苦苦能学出来的,恐怕只有十分之一——说不定还是百分之一——的人还能混上一口饭吃,总算没有当叫花子。不过,与其说他们过的是艺术家生活,还不如说是在当焊锡的管子工!至于说到这个裁缝师傅……难道你还不明白——瞧你还自以为是精通心理学!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只不过是因为他跟麦加农大夫或莱曼·卡斯那一号人比,他才显得好像很懂艺术的样子来。不妨想一想,你要是在纽约那些地地道道的画室里头一次跟他见面,我说恐怕你就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吧!”

她身子蜷缩成一团,双手合抱着,活像一个修女,跪在一只几乎快要熄灭了的火盆跟前直哆嗦,连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肯尼科特马上站起身来,坐到长沙发上去,紧紧地握住她的两手。“你不妨想一想,如果说他失败了——赶明儿他准会失败的!如果说他又回去干裁缝这一行,而你已成了他的妻子,难道说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艺术家生活吗?他住在一间又破又小的矮棚屋里,整天替人熨烫裤子,或是弯着腰背给人缝制衣服,而且还得毕恭毕敬地去侍候那些脾气很坏的顾客——这些家伙会突然闯进来,扔给他一件又脏又臭的破褂子,冲着他大声吆喝道,‘喂,快给老子补一下,误了期就跟你算账!’瓦尔博格他压根儿没有魄力,开不起大的裁缝店。他干活时总是磨磨蹭蹭叫人干着急,所以说你这位贤内助少不得要去店里帮他的忙,一天到晚站在大桌子跟前,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大烙铁熨斗,替顾客熨衣服。要是你就像这样给炽热的烙铁熨斗一连烤了十五六个年头以后,恐怕你的脸色一定会更好看,是不是?而且,你穷年累月猫着腰干活,准会变成一个丑妖婆了。那时,你也许就住在小铺子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到了深更半夜——你的那个艺术家——当然,他满身都是汽油味儿,向你走过来了!他死劲儿干活,累得要命,难免脾气不太好,常常隐隐约约地在说,要不是为了你的缘故,恐怕他早就到东部去,当上了一个大名鼎鼎的艺术家。我说,他准会这样叨咕的。那时,你还得好好招待他的那些乡下亲戚——现下你老是在数落惠蒂尔舅舅!好吧,将来你要招待的是这样一位名叫阿克塞尔·阿克塞尔伯格的老头儿,他走进来的时候,长筒靴子上沾满了牛粪。他只穿着袜子,就坐下来吃晚饭,冲着你大声吼叫说,‘快点儿,你们这拨梁儿们[娘儿们]俺真受不了!’是的,以后你每年都会生一个尖声哭叫的小孩儿,你在烫衣服的时候,他们就来拽你的衣裙,你哪儿会像现在疼爱正在楼上安睡的休那样去疼爱他们——”

“够了,够了!别再说下去了!”

她的脸俯伏在他的膝盖上。

他低下头去吻她。“我倒是很想说句公道话。我承认,爱情——是一个很伟大的东西,的确是这样。但你认为它也许还包括更多的内容吧?我的亲人哪,难道说我就是那么差劲吗?难道你一丁点儿都不喜欢我吗?要知道我——要知道我一直都是打心眼儿里喜爱你呀!”

冷不防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吻了一下。她马上抽抽噎噎地说:“赶明儿我再也不跟他见面了。就是现在我也不要见到他。难道说要住在裁缝铺后面的那个闷热的小房间吗——我可还没有爱他爱到那个地步吧。而你呢——哪怕是我信得过他,而且相信他跟我志趣相投——说真格的,我也不会离开你的。常言道天缔良缘——好比是千丝万缕织成的线,要想扯断它——即使到了非扯断不可的时候——也是不太容易呀。”

“那么,你现在就想把它扯断吗?”

“当然不是呀!”

他把她托举了起来,抱着她上了楼,把她放在她的床上,一转身就往房门口走去。

“快过来吻我一下吧!”她低声地嘟哝着说。

他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就从她房间里溜了出去。整整有一个钟头之久,她听得见他在他的房间里踱来踱去,点燃了一支雪茄烟,还用手指关节连连敲着椅子。此时此刻,她仿佛觉得,他好像是一道高大的防风墙,使她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个姗姗来迟的,夹着雨雹,而且越发幽暗的暴风雪之夜。


第三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