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埃里克走后,过了一个星期,女用人上楼通报说“楼下有一个瓦尔博格先生说是药[要]见太太”,不由得叫卡萝尔吓了一跳。
她一发觉女用人充满好奇的眼色,宁静的心境就给搅乱了,为此她感到很生气。她慢吞吞地下了楼,朝客厅里张望了一下,看到站在那儿的并不是埃里克·瓦尔博格,而是一个身材矮小、胡子花白、脸孔蜡黄的老头儿,身上穿着一件粗帆布夹克,脚下是一双沾满污泥的长筒靴,手上戴着一副大红长手套。他的那一对狡黠的红眼珠滴溜溜直瞪着她。
“你九使[就是]大夫的太太吗?”
“是的。”
“俺叫阿道夫·瓦尔博格,刚从杰弗逊上来。俺是埃里克的老爹。”
“哦!”站在她跟前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长着猢狲脸孔的丑八怪。
“你跟俺家小子干了吗事儿?”
“我不明白你这是在说什么。”
“俺式[说]你一会儿就会明白的!他在哪儿?”
“哎哟哟,说真的——我想他恐怕是在明尼阿波利斯吧。”
“你只是在瞎揣摸吧!”他露出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轻蔑神情直瞅着她。他说话时那种叽里咕噜,怪声怪气的腔调,恐怕连正常的拼音法都没法表达出来。他一个劲儿在乱嚷嚷:“你只是在瞎揣摸吧!活[话]儿说得多好听!俺可不要这些好听的活[话],更不要听你说假活[话]!俺只要你知道啥就说啥!”
“请听我说,瓦尔博格先生,你先别吓唬人,好吗?我可不是你们农场上的女工。我根本不知道你儿子在哪儿,你问我真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她原想态度不妨强硬些,但看到他的那种死拗劲儿,一下子软了下来。这时候只见阿道夫·瓦尔博格举起一个拳头来回比画着,胸中的怒火好像越烧越旺,反过来把卡萝尔挖苦了一番:
“你们城里的婆娘儿真卑鄙。别看你们身上穿得花花绿绿的,嘴巴里说的净是骗人的鬼话!俺老爹跑到这儿来,为的是救俺家的小子,别让他跟着坏人学坏了,可你却说俺是在吓唬人!天哪,不管是你也好,还是你的男人也好,俺可都不买你们的账!俺并不是给你们家里扛活的泥腿子。这会儿轮到你这号娘儿们听听自个儿正地[真的]是个啥货色,俺就告你式[说],不过,俺式[说]的活[话]儿可不像城里人那样好听。”
“你真的要说吗,瓦尔博格先生——”
“俺问你跟他到底干过吗事儿?嗯?你不式[说],俺自个儿就告诉你吧!他原来是个好小子,哪怕是太嘎了一点儿。俺要他回老家种庄稼去,干裁缝这一行,赚的钱太少了。眼下俺又请不到短工!俺就是要他回老家下地去。哪知道你硬是插进来,把他弄得晕头转向,跟他轧姘头,到后来还撺掇他逃跑呢!”
“你这是诬赖好人!这都不是事实——这都不是事实!这些就算是事实,反正你也没有权利说这样的话。”
“你胡扯淡!俺全都知道啦。俺听式[说]过,九使[就是]镇上有个人告诉俺,式[说]你一直在跟俺小子勾勾搭搭的。你们干的啥勾当,俺全知道!嘿,你常常拽着他到郊外去遛弯儿!还一块儿躲到树林子里去!哈!哈!俺式[说]你们在树林子里恐怕是在谈什么宗教问题吧!俺又转念一想,恐怕不见得吧!像你这一号娘儿们——简直比在街上荡来荡去的野妓还坏!你们这些阔太太,还尤[有]你们神气活现的男人,正经八百的事儿就是不干——而俺呢?劳驾看一看俺的这双手吧,你一看就知道俺干的是啥活儿!……可是你呢——不,但愿上帝保佑你,你用不着干活儿,你是太高贵了,你就可以腰不弯、膀不摇过好日子!所以,你整天净找毛头小伙子——年纪比你轻的小伙子——玩儿,有说有笑,寻欢作乐,简直像牲口!赶明儿不准你再跟俺小子纠缠不清,你听见了没有?”他举起拳头冲她脸儿直摇晃着。她闻到了厩肥和汗臭的味儿,“跟你这号女人式[说]话,一点儿都不管用。你压根儿不式[说]实话嘛。下回我就找你男人去!”
那个矮老头儿正朝着门厅走去,卡萝尔连忙奔了过去,一手抓住了他那沾满尘土和草籽的长袖子说:“你这个老东西,心眼儿可真坏!你一个劲儿想叫埃里克当牛马,替你赚大钱!你一面拼命嘲笑他,一面叫他干活儿,不让他求上进,是的,也许你就是叫他整天围着你的那一堆厩肥转吧!现在,你因为没法把他拽回来,就跑到这儿来大胆放肆——你干脆去告诉我的丈夫,快找他告状去吧——不过,他要是把你宰了,别嗔怪我,好吗?我说,我的丈夫准会把你宰了,是的,宰了你,准错不了——”
那个老头儿哼了一声,呆头呆脑地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个字,转身就走了。
至于他说的那个字——卡萝尔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她还没有走到长沙发跟前,两腿一发软,就啪的一声倒了下去。她仿佛听到自己在心里嘀咕着说:“这可算不上是晕倒。真叫人好笑!你自己简直是在演戏呢!快站起来吧。”可她就是动弹不得。直到肯尼科特回来,一见她倒在长沙发里,三步并作两步,连忙奔了过去。“卡丽,你怎么啦?你脸上连一丝儿血色都没有了。”
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哦,你可一定要心疼我,别再生我的气,好吗?这会儿我想要到加利福尼亚去——看看那边的高山和大海。请你不要再噜苏什么,因为我现在已是非去不可了。”
他低声说:“那敢情好。我们两个都去。孩子留下来,交给贝西舅妈就得了。”
“那现在就走吧!”
“好的,只要我们能脱得出身来就好。这会儿不要再扯下去了。不妨想一下,好像我们已经动了身,就得了。”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鬈发,一直到吃过晚饭以后,方才把这件事又提了出来:“到加利福尼亚去,我是同意的。但我觉得我们最好再等上三个来星期,好让我物色个退伍的年轻医生来接替我,那时再走也不迟。外面流言蜚语实在多,现在你一走,他们不是可以趁机造谣中伤吗?我说你最好能再耐心等一下,过了这三个星期,好吗?”
“好吧!”她茫然若失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