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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妇 保加利亚 伐佐夫
六
一到早晨,天空中浮上五月的太阳来了,在几天的阴晦和下雨的日子之后,明朗而且澄净。
美丽的,延长的峡谷,从希锡曼山岩的脚下开头,装饰着春天的丛绿,为银带似的蜿蜒的河流所横贯,在太阳光中洗沐。
这里——在希锡曼山岩这里,河流却把《阿迭绥》[43]结束了,行程是经过了狭窄的隘岭和无数连山的曲折,忽而从险峻的,满生榆槲的山坡间飞过,忽而在浑身洞穴的石下潜行,这岩石,是涌成幻想的宫阙和尖碑,在嘲笑着五行和时光之力。
太阳刚露到地平线上,土耳其的骑兵就在路上出现,他们后面,是走在禾黍之间的一大群步兵,望不见煞末。骑兵和步兵,立刻到了伊斯开尔,扎住了。
正式的步兵大约有三百人;他们前面走着排希—皤苏克斯,[44]带着各种的武器。其余——大部分都是这些——是乞开斯人,也同是各式各样的武装着。
少顷之后,骑兵就使乞开斯人前进,自己却留在旁边。
这些喧嚣扰攘的人们,是在一个有名的乞开斯人的指挥之下的,这就是强巴拉斯,一个凶残的,渴血的高加索的强盗。昨天就由他的手里放出子弹去,打死了一揆的指导者,皤退夫。
强巴拉斯骑在马上,对着树林,离一个旧教堂的废墟不很远。
树林的左边屹立着艰险的山岩和溪谷,右边是契洛贝克的田野和果园,一直到第二道精光的山背脊。在山坡上,看见树木之间有一所惟一的牧人小屋,是它的主人新近抛弃的。
眼睛都向着深邃的,空虚的,寂静的树林,那里面藏着一揆者。
但部队却找不着他。
这夜里从符拉札送来了报告,说在天明之前一点钟,有一队叛徒,[45]由山上窜入这森林中,确系要在渡过伊斯开尔之后,躲进斯太拉·普拉尼太(Stara Planita)的广大的巴兰(Balan)去。
因为昨天的胜利,兵们都兴奋而且骁勇,等候着命令,这时强巴拉斯刚刚下了马,带着几个优秀的排希—皤苏克斯的关于冲锋的方法和手段的忠告。
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深的皮色,高大,黑须,身穿一种五光十色的乞开斯衣,从头顶一直武装到双脚。他那贪残的,狞野的两眼,在高高的乞开斯帽子底下发光。
就在这一瞬间,小屋里开了一声枪,群山就起了许多声音的回响。
“叛徒们!……叛徒们!……”人们叫喊道。
大家的眼睛都向小屋注视,但只见那门口有一缕硝烟,轻微的早风把它吹到枝梢上去了。
惊疑了一瞬息,于是全部队一齐开火了,树林里也起了无数的回响。
但忽然间,有大声出于硝烟中:“强巴拉斯!……强巴拉斯中弹了!……”
强巴拉斯确是躺在地面上……他跌倒了,一粒枪弹穿通了他的脖子,嘴里涌出鲜血来。
从小屋里飞来的枪弹,打中了他了。
这消息传布了开去,兵们立刻非常害怕……全部队纷纷迸散了,谁都拚命的藏躲。
头领的死尸很快的就运走。骑兵也接着不见了。
然而从树林里,也没有再开第二枪。
过了许多时候——由笼罩四近的寂静和非常的沉默断定,一揆者应该已经退进山里去——一群乞开斯人就大家商量,冲到树林里去搜索他一下。
他们只在一株槲树底下,发见了一个暴徒的尸骸……那是三十来岁的人,黑胡须,用布裹着一只腿上的伤口。
乞开斯人确切的相信,一揆者是逃在山里了。
自从皤退夫战死之后,他的部下的一部分——四十人——就在那一条腿受了伤,英雄的贝拉(Pera)的领带之下,躲在山里面。他们整夜的在树丛里迷行,终于是疲乏的,饥饿的,半睡的走到了契洛贝克的林子里,于是真的死一般的睡着了,也不再管会有人发见了他们的踪迹。
乞开斯人的一粒枪弹,偶然打死了贝拉。却没有找到另外的牺牲。
但当乞开斯人闯进小屋里去的时候,他们可又看见了一个死尸。
“一个牧师!……一个暴徒!……”乞开斯人诧异的喊道。
一个没有胡子的青年躺在那地方,头上中了一粒弹。
他身穿一件道袍,那道袍的开岔之处,却露着一揆者的浑身血污的衣服。从给硝烟熏黑的伤口看起来,就知道他是自杀的,在他打死了强巴拉斯之后。
这回是违反了他们的习惯,排希—皤苏克斯不再割下一揆者的头来,戳在竿子上,迎来迎去,作为胜利的标记了……头领的死,在他们算不得胜利。
他们只好烧掉小屋,把死尸抛在那里面来满意。到得晚上,当两队土耳其兵杀害了十三个走下山来,要到伊斯开尔去的一揆者的时候,也还在冒着烟。
伊里札是早已死掉了。但半死的孩子却活着,现在是一个壮健的,能干的汉子,叫做 P少佐。
那亡故的祖母,先前如果给他讲起这故事来,她总是接着说,她可不相信他那神奇的痊愈,是很会气恼的道人的随随便便的祷告,见了功效的,由她看来,倒是因为她做不到,然而她一心要做到的好事好报居多……
在巴尔干诸小国的作家之中,伊凡·伐佐夫(Ivan Vazov,1850—1921)对于中国读者恐怕要算是最不生疏的一个名字了。大约十多年前,已经介绍过他的作品;一九三一年顷,孙用先生还译印过一本他的短篇小说集:《过岭记》,收在中华书局的《新文艺丛书》中。那上面就有《关于保加利亚文学》和《关于伐佐夫》两篇文章,所以现在已经无须赘说。
《村妇》这一个短篇,原名《保加利亚妇女》,是从《莱克兰世界文库》的第五千零五十九号萨典斯加(Marya Jonas von Szatanska)女士所译的选集里重译出来的。选集即名《保加利亚妇女及别的小说》,这是第一篇,写的是他那国度里的村妇的典型:迷信,固执,然而健壮,勇敢;以及她的心目中的革命,为民族,为信仰。所以这一篇的题目,还是原题来得确切,现在改成“熟”而不“信”,其实是不足为法的;我译完之后,想了一想,又觉得先前的过于自作聪明了。原作者在结束处,用“好事”来打击祷告,大约是对于他本国读者的指点。
我以为无须我再来说明,这时的保加利亚是在土耳其的压制之下。这一篇小说虽然简单,却写得很分明,里面的地方,人物,也都是真的。固然已经是六十年前事,但我相信,它也还有很动人之力。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六日《译文》终刊号所载。)
[1]纸糊的扉,有木格子。
[2]Kimono,即日本的衣服。但这里似应作“夜著”,即绵盖,状与“著物”略同。
[3]Nieto.
[4]这大约是Iun二字,即“狗”,指日本的巡警。
[5]药名。
[6]俄国很烈的酒名。
[7]Geta,木屐。
[8]主旨,论题。
[9]俄国尺度名。1Arshin约中国二尺半。
[10]《万叶集》二十卷,是日本古代诗歌代表作的选集,内含长短歌四千余首,作者五百余人。——译者
[11]Yeats的叙事诗,英文名“The wanderings of Usheen(orOisin)”,也有读作“乌辛”的,但也未必定确。——译者
[12]迦尔洵的短篇。
[13]四十磅(Funt)为一普特(Pood)。——译者
[14]通常大抵译作“面皰”,是在春情发动期中,往往生在脸上的一种小突起,所以在这里也带点滑稽的意思。现在姑且用浙东某一处的方言译出,我希望有人教我一个更好的名称。——译者
[15]Tropak,一种国民的跳舞。——译者
[16]巴尔札克小说中的主角。——译者
[17]森田草平译,是题为《死掉的魂灵》的,现在改作《死掉的农奴》,是因为听到一个可信的俄国文学家说,还是这正确,所以就依了他的缘故。——作者。
[18]Ebert,欧战后德国的总统。——译者
[19]Simplicissimus,德国的滑稽画报。——译者
[20]“愚蠢”的意思。——译者
[21]“粪桶”的意思。——译者
[22]特米忒里的爱称。——译者
[23]也是特米忒里的爱称。——译者
[24]象是俄国谁都知道的故事中的人物,然未详出典。——译者
[25]织物的名目。——译者
[26]疑即Aholibamah,亚当和夏娃之子该隐的孙女,被一个下级天使(Seraph)所爱,在大洪水时,将她带到别一行星上去了。——译者
[27]因为“古尔波夫”是“愚蠢”的意思,所以有这样的句子。——译者
[28]Zigeuner是欧洲的一种漂流的种族,但在这里,却专指罗马尼亚的农奴。——译者
[29]Bojar,先前的罗马尼亚和俄国的贵族的尊称。——译者
[30]地主的住居。——译者
[31]罗马尼亚的俗谚。——译者
[32]Doina,罗马尼亚的民歌。——原译者
[33]Cobs和Cobus都是六弦琴(Gitarre) 一类的乐器。——译者
[34]Brîu,罗马尼亚的跳舞。——译者
[35]Batuta和Caraschel都是罗马尼亚的跳舞名目。——译者
[36]Batuta和Caraschel都是罗马尼亚的跳舞名目。——译者
[37]高加索人之一种,大部分因为避俄罗斯的压迫,移住土耳其边境,但其中的一部分,却又帮着土耳其来残虐被压迫的保加利亚人了。——译者
[38]Isker,旧名厄斯珂斯(Öskos),是保加利亚国境内陀瑙(Donau)河的右侧支流之一。——原译者
[39]Giaur,或可译为“不信者”,是土耳其人对于异教徒,尤其是基督教徒和波斯人的骂詈语。——译者
[40]Berkovitza,保加利亚的市镇,属伦木派兰加(Lom-Palanka)府。——原译者
[41]故事里时常说起教堂,是指希腊加特力的教堂。保加利亚人是大抵信奉希腊加特力教的。——原译者
[42]Piaster,西班牙和墨西哥行用的银钱。——译者
[43]Odyssee,希腊诗人Homeros的有名的史诗,记着Odysseus的经历。——译者
[44]Basi–Bosuks(蓬头)=非正式的土耳其步兵,往往是强迫的拉来的,不给军事训练。——原译者
[45]凡努力于解脱土耳其的羁轭的革命者,土耳其人皆谓之叛徒(Komita)。——原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