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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改革的路径选择
三 “价、税、财联动”方案为什么搁浅
然而,即使是这个缩小了的方案,也遇到了部门利益难以协调和高层意见分歧两方面的困难。据参与方案制定的杨启先回忆,在制定具体方案时,碰到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当时钢材实际价格究竟是多少。方案中693块钱1吨来自物资部提供的价格,但冶金部说不行,我现在6毫米圆钢的实际平均出厂价格不是693元,已经是897元,相差200多元,你怎么能按照这个收税?另外,当年6月国家统计局组织搞了6000户企业的经济普查,普查结果使用钢材的企业6毫米圆钢价格已经到了1100元左右。这样,联动方案根本制定不下去了,田纪云听了汇报,也感到挠头。冶金部不同意,你没法动,就拖下去了。“不是说哪个领导不想干,或者有什么意见,实际情况是,这种联动办法在理论上是可以成立的,但在现实中是无法操作的,具体方案根本制定不出来。”②
②萧冬连对杨启先的访谈,2007年8月28日。
依杨启先的说法,“价、税、财联动”方案被搁置,首先是个技术性问题,即部门利益协调不下来。然而,更多的材料说明更主要的原因可能是:高层对于价格改革方案难以达成共识,担心风险不可控。据说,北戴河会议后,方案拿到全国人大财经委会议讨论,财经委副主任王任重等人表示严重不赞同。①安志文虽然作为方案办主任主持了方案设计,却对这个方案充满疑问,多次与国务院总理交换意见,陈述他的担忧。他认为,钢材是上游产品,上游产品提价会影响到整个下游企业,造成企业利润减少,职工工资减少,推动物价上涨。究竟影响有多大,计算不出来,可能根本控制不住。安志文回忆说:“我最后一次就这个方案和赵紫阳交换意见是在飞机上。这一年(1986年)10月中旬,我去广东,赵紫阳也到广东,他让我去广东坐他的专机。在专机上,他问我:‘如果实施这个方案,通货膨胀究竟怎么算?按多少算?’我说:‘我算不准。’因为以前大规模调价只调过一次,那次调价跟这次目的不同。那次是针对纺织企业,棉花涨价了,小城镇纺织企业起来了,国有企业被价格捆死了,困难得不得了!那次调价的好处给了企业,调价的结果是企业搞活了。而且,那次调价的通货膨胀是能计算出来的。因为它是最终产品,能够估计出来涨多少,对市场影响有多大。而钢铁是上游产品,这个计算是很复杂的。钢材的产品很多,小五金、农具、机械工业都要用钢材,基本建设要用钢材,这个究竟能有多大的涨价幅度,全部涨价的幅度是多少,是很难计算出来。如果按照修改后的方案,物价也要涨到5%~10%,首钢的承包就无法搞了。钢铁企业会反对,其他企业也会不赞成。”“就是因为考虑到这些因素,所以1987年就没出台钢材调价的方案。”②
①萧冬连、鲁利玲、余希朝对乔刚的访谈,2011年2月16日。
②安志文:《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的决策背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编《见证重大改革决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第77页。
9月15日,厉以宁在北京大学做学术报告,再次批评以价格改革为中心的思路。他从10个方面比较价格改革与所有制改革两种改革思路的利弊。认为价格改革的风险在于它不能试点,后果很难预测,出现问题纠正就比较困难;所有制改革则可以试点,其结果大体可知,发现问题可以弥补、纠正。价格改革充其量只是解决商品经济发展的环境问题,并不能给企业以动力;所有制改革解决的是企业的利益、责任、动力、刺激问题,因而带有根本性。在心理效应上,价格改革是负面的,老百姓会因价格改革引起物价波动而不安,企业会采取不配合的态度将物价上涨因素转移给消费者,地方政府会因承受巨大压力而对价格改革顾虑重重;所有制改革则不同,心理效应是正面的。企业自愿加入改革,地方政府也会积极配合。有人说,中国经济有个“百慕大三角区”:价格放开,工资上升,财政赤字增加,又导致价格上升,形成恶性循环。如何摆脱这个三角区?非走所有制改革这条路不可,待所有制改革取得一定的成绩以后再搞价格改革,水到渠成。①据吴敬琏说,厉以宁对价格改革方案的质疑有中央书记处的背景。②但是,没有资料说明胡启立、万里等人认同厉以宁提出的股份化,他们倾向于搞企业承包制。
①厉以宁:《两种改革思路的比较》,《厉以宁选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第89~90页。
②萧冬连等对吴敬琏的访谈,2010年12月13日。
质疑声还来自国外专家。10月6日,西德“六贤人委员会”主席施奈德应邀来华访问,他对中国即将进行的以钢铁为中心的价格改革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说,西德1948年开始改革,但是“直到1957年才放开钢材价格”。“加工的工业品价格只直接影响部分消费者利益,而初级产品价格一旦调整,会影响多种加工产品的价格。”根据西德的经验,他提出“对初级产品价格放开要慎重和推后”,即使要放也是供求相适应的商品先放,供不应求的商品暂时不放开,待缺口基本消除以后再放开。此前,瑞士经济专家林德评中国改革敏感问题,也提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对关系着千家万户情绪的物价不应急着动,一定要慎重”。“那种一边放开物价一边补贴的做法,是东欧搞了多少年都不成功的尝试。”他建议“物价先不动,工资慢慢涨,集中精力发展商品经济,丰富供应”。③
③房维中:《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1977—1989)》(1986年卷),第136~141页。
10月14日,杨培新向国务院总理汇报了施奈德的意见。他听后说:“不仅施奈德,瑞士专家林德也认为现在中国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搞价格改革,应把注意力放在发展生产上。”他说,“国内经济学家也有这种论点,比较系统的是厉以宁,厉认为要搞市场机制,在法制不完备情况下,不宜搞价格改革。这种观点,可以慎重考虑”。
11月1日,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会议召开。从会议传达记录看,搁置价格改革方案是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的一致意见。万里说,基本观点是搞活企业,发展生产。田纪云虽然认为难以避开生产资料价格问题,但他又说:“提钢材价格各方面不欢迎,企业有困难。明年十三大,后年人大,建国40周年,还是走小步。”田纪云是主持方案论证的,知道各方协调之难。姚依林也赞成推迟钢价改革。他说:“现在生产形势好,先搞活,后提价,放开。”财政部部长王丙乾的态度明确,他说:“应把搞活企业放在首位,推迟调价。没有不花钱的政策,要保证财政收入稳定增长。”安志文说:“生产资料价格总要解决,但要从长议一下,我的意见就是要放。”赵紫阳最后总结:“明年搞钢材不是急大家所急。一起动,风险大。只动钢材不动消费品,方案不可取。”“钢材价格另议,明年上半年肯定出不了台。明年下半年搞不了,后年搞也行。”“搞活企业必须首先解决。”①年初动用大量人员设计的“价、税、财联动”方案,至此被搁置了。12月19日,邓小平在听取关于明年的改革意见汇报后,表示同意中财小组的意见。
①《周少华工作笔记》,第1568~1569页;房维中:《在风浪中前进—中国发展与改革编年纪事(1977—1989)》(1986年卷),第136—1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