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已经跻身于“列强”?——以入越受降为例
更重要的是,作为国际社会的一员,中国的影响也因抗战大为增长。继中国第一次俨然以“四强”之一的身份参与领衔反法西斯阵营几十个国家的联合声明之后,中国又接连作为阵营领导国之一,参加了开罗三方会议、敦巴顿橡树园双三方会议,联署了《关于普遍安全的四国宣言》与三国《波茨坦公告》,并最后因上述资历,而理所当然地成为联合国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
以中国当时的实力,充当这“三、四、五”,能否名至实归,当然有争议。事实上,当时主要是美国在力挺中国,尚未光复的法国并无发言权,英国是在美国的说服下,勉强接受中国进入“列强”的,而苏联则坚决反对。
联署宣言还勉勉强强,“巨头”会面绝对不行,斯大林是坚决不接受与中国领导人平起平坐的。开罗会议,有蒋无斯;德黑兰、雅尔塔会议,有斯无蒋,而筹建联合国的敦巴顿橡树园会议,不能没有四方参加,苏联也还坚持要搞成“双三方”(美英苏和美英中分别开会)会议,就是不愿与中国并肩而坐。
联想到,雅尔塔会议苏联如此坑中国,1949-1950年毛泽东第一次访苏如此不痛快,俄国人要平等待我,还得假以时日。
但是无论如何,抗战后中国地位的提高仍然是飞跃性的。应该说,如果一些原先议定的事项能够实现,中国的“列强”地位会更加名副其实。
例如,中国军队战后赴日受降并参与占领日本,原来已有方案,如果实现,那就与欧洲的四大国分占德、奥一样,对战后国际格局会有重大影响。但是由于战后中国陷于内争,美国又为避免苏军进入日本而改变主意,决定单独占领,原案便未实现。
然而即使如此,中国参与国际事务的能力,仍然是晚清以来前所未有的。例如,中国对周边传统上的藩属地区(朝鲜、越南、蒙古等),历来有很深的干预,但自晚清至抗战,所有的干预都是失败的,所谓失败,倒不一定如一些“强国梦”者那样,仅指未能保住藩属甚至变藩属为领土,而是说凡是中国支持的力量都遭到失败,而中国反对的力量却获胜,即结果都与中国希望的相反。
但1945-1946年间的中国军队入越受降,则改写了此前的历史。这次华军出国接受敌国投降,不仅是近代以来空前绝后之举,而且直接导致了中国当时支持的越盟在中国受降区内因中国军队的暗助而坐大,后来终于打败法国支持的力量,使越南民主共和国获胜。
但是,由于1949年后接着支持越盟的是新中国,而台湾的国民党由于反共而成为南越的支持者,于是越南、大陆避谈国民党之“功”;而台湾避谈国民党之“过”(这里的功过指价值判断),大家后来都很有趣地一致回避了这一段历史。
但是越南后来偶尔也承认:“因为华军在越南16度线以北,因此法军还未敢涉足侵犯”,他们才有了站稳脚跟的可能。(《胡志明的呼吁》,河内事实出版社,转引自王小红:《1945年中国军队入越受降对巩固新生越南民主共和国的有利影响》,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而在由英军受降的16度线以南,情况完全两样。中英分别在越南北南两方受降的结果,是后来出现了北越与南越,正如苏美分别在朝鲜38度线北南受降的结果,是出现了两个朝鲜一样。近来中国青年学者也开始涉及了这一问题,提出了“1945年中国军队入越受降对巩固新生越南民主共和国的有利影响”之观点。(见王小红前引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
笔者近年在台湾查阅档案时,觉得这个问题很值得一谈,这里不便展开,仅简述我的观点:
其实入越受降前,重庆政府的情报已经表明越南存在着多个反日派系,其中越盟最有实力,中国此前与他们已有联系并给予援助,还力促他们联合。重庆也知道实际控制越盟的阮爱国(胡志明)是共产党,但他其实与中国国民党也有历史渊源。重庆政府当时对法国印象恶劣(不仅对维希政府,对“自由法国”评价也很差,其原因与法国战前迟迟不履行交还广州湾的承诺等殖民主义态度有关),支持越南战后独立的动机明确,因此权衡利弊,还是决定暗中阻碍法国势力重返,因而对与中国宣布入越受降几乎同时宣布成立的越盟政府,实际上乐见其成。
尽管按盟国的协议,战后原盟国殖民地应该先恢复原地位后,再由独立力量与宗主国协商独立事宜,因此中国政府在法理上没法拒绝法国先行重返。但是中国当局对越盟政府扩大实力包括武装,几乎不加约束,却严格禁止法国军事力量在受降期间进入中国受降区,就连按协议与其他盟国代表共同参加受降仪式的法国将军,也不允许有武装。
这与16度线以南英国的受降方式完全相反。在那里,法国军队几乎是随同英国受降军一道重返,越盟因而没法立足。而在北越,中国军队抵制急于重返的法军,直到受降结束的最后一刻,甚至在海防港与企图登陆的法军舰队打了一仗并将其击退。
国民党政府的这种做法,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事实上,后来法国与大陆及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之间的关系,也一直是西方各国中最糟的。大陆易手时,国民党败军退入越南后,受尽法国虐待,后来法国在西方列强中首先抛弃台湾,与新中国互派大使,都与这一段历史有关。
因此,尽管中国军队入越受降,前后只有不到10个月(1945年9月-1946年5月),但它对越南未来的影响,正如苏军在东北的9个月对中国未来的影响一样。尽管中苏军队撤走时,并没有直接看到他们支持的力量获胜,但是如果没有这几个月,后来的历史很难说会是一样的。
我们看到,二战后十年内所有新出现的社会主义国家,尽管其国内的共产党有的(如中国、南斯拉夫)原已颇有基础,有的(如匈牙利、朝鲜)几乎完全是随外军进入,但外军的支持都起了很大作用,而那些共产党武装原来基础不亚于中国、南斯拉夫,但在关键时刻没有得到外军支持的国家(如希腊、法国和马来亚),后来的历史都大不一样。所谓外军一般都指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苏军。
惟有在越南,国民党军队不是基于社会主义,而是基于民族主义和反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考虑,实际支持了越盟(越南独立同盟,当时越共幕后运作的打民族主义旗号的组织),从而扮演了苏军在其他国家扮演的角色。当然这个角色该不该扮,有个价值判断的问题,国民党后来其实是后悔了,所以他们也回避这一“错误”。但是无论从价值判断如何论其功过是非,从事实判断讲,以中国的实力和屈辱的过去,能起到如此大的作用,无疑表明中国那时的“列强”地位如果不完全名副其实,至少也不完全是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