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韩爱姐湖州寻父 普静师荐拔羣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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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言

人生切莫恃英雄,术业精粗自不同。

猛虎尚然遭恶兽,毒蛇犹自怕蜈蚣。

七擒孟获奇诸葛,两困云长羡吕蒙。

珍重李安真智士,高飞逃出是非门。

话说韩道国与王六儿归到谢家酒店内,无女儿,道不得个坐吃山崩,使陈三儿去又把那何官人勾来续上。那何官人见地方中没了刘二,除了一害,依旧又来王六儿家行走。和韩道国商议:「你女儿爱姐,已是在府中守孝,不出来了。等我卖尽货物,讨了赊帐,你两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罢,省得在此做这般道路。」那韩道国说:「官人下顾,可知好哩!」一日卖尽了货物,讨上赊账,雇了船,同王六儿跟往湖州去了。

却表爱姐在府中,与葛翠屏两个持贞守节,姊妹称呼,甚是合当着。白日里与春梅做伴儿在一处。那时金哥儿大了,年方六岁;孙二娘所生玉姐,年长十岁;相伴两个孩儿,便没甚事做。谁知自従陈经济死后,守备又出征去了,这春梅每日珍馐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的寳,无般不有,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因见李安一条好汉,又因打杀张胜,巡风早晚十分小心,有意勾搭。一日,冬月天气,李安正在班房内上宿,忽听有人敲后门,忙问道:「是谁?」只闻叫道:「你开门则个。」李安连忙开了房门,却见一个人抢入来,闪身在灯光背后。李安看时,却认的是养娘金匮。李安道:「养娘,你这早晚来有甚事?」金匮道:「不是我私来,里边奶奶差出我来的。」李安道:「奶奶教你来怎么?」金匮笑道:「你好不理会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来与你。」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与你!包内又有几件妇女衣服,与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爷行李车辆,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乞张胜那厮杀了。」说毕,留下衣服出门。走了两步,又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又取出一锭五十两大元寳来,撇与李安,自去了。

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径拿衣服到家与他母亲。做娘的问道:「这东西是那里的?」李安把夜来事说了一遍。做母的听言呌苦:「当初张胜干坏了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东西与你,却是甚么意思?我今六十以上年纪,自従没了你爹爹,满眼只看着你。若是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来叫,如何答应?」婆婆说:「我只说你感冒风寒病了。」李安道:「终不成不去,惹老爷不见怪么?」做娘的便说:「你且投到你叔叔山东夜叉李贵那里,住上几个月,再来看事故何如。」这李安终是个孝顺的男子,就依着娘的话,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贵去了。春梅以后见李安不来,三回五次使小伴当来叫。婆婆初时答应家中染病,次后见人来验看,纔说往原籍家中讨盘缠去了。这春梅终是恼恨在心,不题。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腊月尽阳日回,正月初旬天气。统制领兵一万二千,在东昌府屯住已久,使家人周忠捎书来家,教搬取春梅孙二娘并金哥玉姐家小上车,止留下周忠:「东庄上请你二爷看守宅舍。」原来统制还有个族弟周宣在庄上住。周忠在府中,与周宣葛翠屏韩爱姐看守宅舍。周仁与众军牢保定车辆,往东昌府来。这此一去,不为身名离故土,争知此去少回程。有词一篇单道这周统制果然是一员好将材,当此之时,中原板荡,志欲吞胡。但见:

四方盗起如屯蜂,狼烟烈焰熏天红。

将军一怒天下息,腥膻扫尽夷従风。

公尔忘私愿已久,此身许国不知有。

金戈抑日酬战征,麒麟图画功为首。

鴈门关外秋风烈,铁衣披张卧寒月。

汗马辛勤二十年,赢得斑斑鬓如雪。

天子明见万里余,几番劳绩来旌书。

肘悬金印大如斗,无负堂堂七尺躯。

有日周仁押家眷车辆到于东昌。统制见了春梅孙二娘金哥玉姐众丫鬟家小都到了,一路平安,心中大喜,就在统制府衙后厅居住。周仁悉把「东庄上叫了二爷周宣来宅,同小的老子周忠看守宅舍」,说了一遍。周统制又问:「怎的李安不见?」春梅道:「又题甚李安!那厮我因他捉获了张胜,好意赏了他两件衣服与他娘穿。他到晚夕巡风,进入后厅,把他二爷东庄上收的籽粒银一包五十两,放在明间桌上,偷的去了。几番使伴当呌他,只是推病不来。落后又使人呌去,他躲的上青州原籍家去了。」统制便道:「这厮我倒看顾他,原来这等无恩!等我慢慢差人拿他去。」这春梅不题起韩爱姐之事。过了几日,春梅见统制日逐理论军情,干朝庭国务,焦心劳思,日中尚未暇食,至于房帏色欲之事,久不沾身。因见老家人周忠次子周义,年十九岁,生的眉清目秀。眉来眼去,两个暗地私通,就勾搭上了。朝朝暮暮,两个在房中下棋饮酒,只瞒过统制一人不知。

一日,不想北国大金皇帝灭了辽国,又见东京钦宗皇帝登基,集大势番兵,分两路寇乱中原:大元帅粘没喝,领十万人马,出山西太原府井陉道,来抢东京;副元帅斡离不,由檀州来抢高阳关。边兵抵挡不住,慌了兵部尚书李纲,大将种师道,星夜火牌羽书,分调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关东陕西,分六路统制人马,各依要地防守截杀。那时陕西刘延庆,领延绥之兵;关东王禀,领汾绛之兵;河北王焕,领魏博之兵;河南辛兴宗,领彰德之兵;山西杨惟忠,领泽潞之兵;山东周秀,领青兖之兵。却说周统制见大势番兵来抢边界,兵部羽书火牌星火来催,连忙整率人马,全装披挂,兼道进兵。比及哨马到高阳关上,金国斡离不率人马已抢进关来,杀死人马无数。正值五月初旬,交阵堵截,黄沙四起,大风迷目。统制提兵进赶,不防被斡离不兜马反攻,没秋一箭,正射中咽喉,堕马而死。众番将就用钩索搭去。被这边将士向前,仅抢尸首马载而还。所伤军兵无数。可怜周统制一旦阵亡,亡年四十七岁。正是:舍家为国忠良将,不辨贤愚血染沙。古人意不尽,作诗一首以叹之曰:

胜败兵家不可期,安危端自命为之。

出师未捷身先丧,落日江流不胜悲。

又〈鹧鸪天〉一首:

定国安邦羙丈夫,心存正道气吞胡。

谟谋国事如家事,运用〈阴符〉佩虎符。

胡骑盛,武功弛,兵不用命将骄痴。

可怜身死沙场内,千载英魂恨未舒。

巡抚张叔夜,见统制折于阵上,连忙鸣金收军,查点折伤士卒,退守东昌,星夜奏朝廷,不在话下。部下卒载尸首还到东昌府,春梅合家大小号哭动天,合棺木盛殓,交割了兵符印信。一日,春梅与家人周仁,发丧载灵柩归清河县不题。

话分两头,单表葛翠屏与韩爱姐,自従春梅去后,两个在家清茶淡饭,守节持贞,过其日月。正值春尽夏初天气,景物鲜明。日长针指困倦,姊妹二人,闲中徐步到西书院花亭上。见百花盛开,莺啼燕语,触景伤情。葛翠屏心还坦然;这韩爱姐一心只想念男儿陈经济大官人,凡事无情无绪,睹物伤悲。口是心苗,形吟咏者,有诗数首为证。

翠屏先道:

「花开静院日初晴,深锁重门白昼清。

倒倚银屏春睡醒,绿槐枝上一声莺。」

爱姐道:

「春事阑珊首夏时,弓鞋欵欵出帘迟。

晚来闷倚妆台立,巧画蛾眉为阿谁?」

翠屏又道:

「红绵掩镜照窗纱,画就双蛾八字斜。

莲步轻移何处去,阶前笑折石榴花。」

爱姐道:

「雪为容貌玉为神,不遣风流涴此身。

顾影自怜还自惜,新妆好好为何人?」

翠屏道:

「莎草连绵厚似毡,楡荚遍地乱如钱。

谁知荡子多轻薄,沉醉终朝花下眠。」

爱姐道:

「乱愁依旧锁翠峯,为甚年来憔悴容?

离别终朝魂耿耿,碧霄无路得相逢。」

姊妹两个吟诗已毕,不觉潸然泪下。二爷周宣走来劝道:「你姊妹两个少要烦恼,须索解叹着过罢。我连日做得梦,有些不吉。梦见一张弓,挂在旗竿上,旗竿折了。不知是凶是吉?」韩爱姐道:「倒只怕老爷边上有些说话。」正在犹疑之间,忽见家人周仁,挂着一身孝,慌慌张张走来,报道:「祸事!老爷如此这般,五月初七日在边关上阵亡了。大奶奶二奶奶家眷载着灵车都来了。」慌了二爷周宣,收拾打扫前厅干净,停放灵柩,摆下祭祀,合家大小哀号起来。一面做斋累七,僧道念经。金哥玉姐披麻带孝,吊客往来,择日出殡,安葬于祖茔,俱不必细说。

却说二爷周宣,引着六岁金哥儿,行文书申奏朝廷,讨祭葬,袭替祖职。朝廷明降,兵部覆题引奏:「已故统制周秀,奋身报国,没于王事,忠勇可嘉。遣官【讠兪】祭一坛,墓顶追封都督之职。伊子照例优养,出幼袭替祖职。」

这春梅在内颐养之余,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镇日不出。朝来暮往,淫欲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逐日吃薬,减了饮食,消了精神,体瘦如柴,而贪淫不已。一日,过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气,早晨晏起,不料他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洼,就呜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岁。这周义见没了气儿,就慌了手脚,向箱内抵盗了些金银细软,带在身边,逃走在外。丫鬟养娘不敢隐匿,报与二爷周宣得知。把老家人周忠锁了,押着找寻周义。可霎作怪,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一条索子拴将来。周宣已知其情,恐扬出丑去,金哥久后不好袭职,拿到前厅,不由分说,打了四十大棍,实时打死。把金哥与孙二娘看养。一面发丧于祖茔,与统制合葬毕。房中两个养娘并海棠月桂,都打发各寻投向嫁人去了。止是葛翠屏与韩爱姐,再三劝他,不肯前去。

一日,不想大金人马抢了东京汴梁,太上皇帝与靖康皇帝,都被掳上北地去了。中原无主,四下荒乱,兵戈匝地,人民逃窜,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悬之苦。大势番兵已杀到山东地界,民间夫逃妻散,鬼哭神号,父子不相顾。葛翠屏巳被他娘家领去,各逃生命,止丢下韩爱姐,无处依倚,不免收拾行装,穿着随身惨淡衣衫,出离了清河县,前往临清找寻他父母。到临清谢家店,店也关闭,主人也走了。不想撞见陈三儿。三儿说:「你父母去年时就跟了何官人,往江南湖州去了。」这韩爱姐一路上怀抱月琴,唱小词曲,往前找寻父母。随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弓鞋又小,万苦千辛。行了数日,来到徐州地方。天色晚来,投在孤村里面。一个婆婆,年纪七旬之上,头绾两道雪,鬓挽一窝丝,正在竃上杵米造饭。这韩爱姐便向前道了万福,告道:「奴家是清河县人氏,因为荒乱,前往江南投亲,不期天晚,权借婆婆这里投宿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不少。」那婆婆只顾观看这女子,不是贫难人家婢女,生的举止典雅,容貌非俗。但见:

乌云不整,惟思昔日家豪;眉敛远山,为忆当年富贵。此夜月朦云雾琐,牡丹花被土沉埋。

婆婆道:「旣是投宿,娘子请炕上坐。等老身造饭,有几个挑河夫子来吃。」那老婆婆炕上柴竃,登时做出一大锅稗稻插荳子干饭,又切了两大盘生菜,撮上一把盐。只见几个汉子,都蓬头精腿,裈裤兜裆,脚上黄泥流,进来放下荷筐锹镢,便问道:「老娘,有饭也未?」婆婆道:「你们自去盛吃。」当下各取饭菜,四散正吃。只见内一人,约三十四五年纪,紫面黄发,便问婆婆:「这炕上坐的是甚么人?」婆婆道:「此位娘子,是清河县人氏,前往江南寻父母去。天晚在此投宿。」那人便问:「娘子,你姓甚么?」爱姐道:「奴家姓韩,我父亲名韩道国。」那人向前扯住问道:「姐姐,你不是我侄女韩爱姐么?」那爱姐道:「你倒好似我叔叔韩二。」两个抱头相哭做一处。因问:「你爹娘在那里?你在东京,如何至此?」这韩爱姐一五一十,従头说了一遍:「因我嫁在守备府里,丈夫没了。我守寡到如今。我爹娘跟了何官人往湖州去了,我要找寻去。荒乱中又没人带去,胡乱单身唱词,觅些衣食前去。不想在这里撞见叔叔!」那韩二道:「自从你爹娘上东京,我没营生过日,把房儿卖了,在这里挑河做夫子,每日觅碗饭吃。旣然如此,我和你往湖州,寻你爹娘去。」爱姐道:「若是叔叔同去,可知好哩!」当下也盛了一碗饭,与爱姐吃。爱姐吃了一口,见粗饭不能下咽,只吃了半碗,就不吃了。

一宿晚景休题过。到次日天明,众夫子都去了。韩二交纳了婆婆房钱,领爱姐作辞出门,望前途所进。那韩爱姐本来娇嫩,弓鞋又小,身边带着些细软钗梳,都在路上零碎盘缠,将到淮安上船,迤逦望江南湖州来。非止一日,找寻到湖州何官人家,寻着父母,相会见了。不想何官人巳死,家中又没妻小,止是王六儿一人,丢下六岁女儿,有几顷水稻田地。不上一年,韩道国也死了。王六儿原与韩二旧有楂儿,就配了小叔,种田过日。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见韩爱姐生的聪明标致,多来求亲。韩二再三教他嫁人,爱姐割发毁目,出家为尼姑,誓不再配他人。后年至三十二岁,以疾而终。正是:贞骨未归三尺土,怨魂先彻九重天。后韩二与王六儿成其夫妇,情受何官人家业田地,不在话下。

却说大金人马,抢过东昌府来,看看到清河县地界。只见官吏逃亡,城门昼闭,人民逃窜,父子流亡。但见烟生四野,日蔽黄沙。封豕长蛇。互相吞并;龙争虎斗,各自争强。皂帜红旗,布满郊野;男啼女哭,万户惊惶。番军虏将,一似蚁聚蜂屯;短剑长鎗,好似森林密竹。一处处死尸骸骨,横三竖四;一攒攒折刀断剑,七断八截。个个【扌隹冏】男抱女,家家闭户关门。十室九空,不显乡村城郭;獐奔鼠窜,那存礼乐衣冠!正是得多少宫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那时西门庆家中吴月娘见番兵到了,家家都关锁门户,乱撺逃去,不免也打点了些金珠寳玩,带在身边。那时吴大舅已死,止同吴二舅玳安儿小玉,领着十五岁孝哥儿,把家中前后都倒锁了,要往济南府投奔云离守,一来那里避兵,二者与孝哥完就其亲事去。一路上只见人人慌乱,个个惊骇。可怜这吴月娘穿着随身衣裳,和吴二舅男女五口,杂在人队里挨出城门,到于郊外,往前所行,到于空野十字路口。只见一个和尚,身披紫褐袈裟,手执九环锡杖,脚级芒鞋,肩上背着条布袋,袋内裹着经典,大移步迎将来,与月娘打了个问讯,高声大叫道:「吴氏娘子,你到那里去?还与我徒弟来!」唬的月娘大惊失色,说道:「师父,你问我讨甚么徒弟?」那和尚又道:「娘子,你休推睡里梦里!你曾记的十年前,在岱岳东峯,被殷天锡赶到我山洞中投宿?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法名普静。你许下我徒弟,如何不与我!」吴二舅便道:「师父出家人,如何你不近道理?此是荒乱年程,乱撺逃生,他有此孩儿,久后还要接代香火,他肯舍与你出家去?」和尚道:「你真个不与我去?」吴二舅道:「师父,你休闲说,悮了人去路儿。后面只怕番兵来到,朝不保暮!」和尚道:「你旣不与我徒弟,如今天色已晚,也走不出路去。番人且来不到此处,你且跟我到这寺中歇一夜,明早去罢。」吴月娘问:「师父,是那寺中?」那和尚用手只一指道:「那路旁便是。」和尚引着,不想来到永福寺。吴月娘认的是永福寺,曾走过一遍。比及来到寺中,长老僧众都走去大半,止有几个禅和尚在后边禅堂中打坐。佛前点着一大盏琉璃海灯,烧着一炉香。此时日衔山时分。但见: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庙香霭钟声。一轮明月挂青天,几点疎星明碧落。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正滴。四边宿雾,纷纷罩舞榭歌台;三市沉烟,隐隐闭绿窗朱户。两两佳人归绣阁,双双士子掩书帷。

当晚吴月娘与吴二舅玳安小玉孝哥儿,男女五口儿投宿在寺中方丈内,小和尚有认的,安排了些饭食与月娘等吃了。那普静老师跏趺在禅堂床上,敲木鱼,口中念经。月娘与孝哥儿小玉在床上睡,吴二舅和玳安做一处。着了慌乱辛苦了的人,都睡着了,止有小玉不曾睡熟,起来在方丈内打门缝内看那普静老师父念经。看看念至三更时,只见金风凄凄,斜月朦朦,人烟寂静,万籁无声。觑那佛前海灯,半明不暗。这普静老师,见天下荒乱,人民遭劫,阵亡横死者数极多,发慈悲心,施广惠力,礼白佛言世尊,念解寃经咒。荐拔幽魂,解释宿寃,絶去挂碍,各去超生,再无留滞。于是诵念了百十遍解寃经咒。少顷阴风凄凄,冷风飕飕,有数十辈焦头烂额、蓬头泥面者,或断手折臂者,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无头跛足者,或有吊颈枷锁者,都来悟领禅师经咒,列于两傍。禅师便道:「你等众生,寃寃相报,不肯解脱,何日是了!汝当谛听吾言,随方托化去罢。偈曰:

劝尔莫结冤,寃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寃,千日解不彻。

若将恩报寃,如汤去泼雪。

若将寃报寃,如狼重见蝎。

我见结寃人,尽被寃磨折。

我今此忏悔,各把性悟彻。

照见本来心,寃愆自然雪。

仗此经力深,荐拔诸恶业。

汝当各托生,再勿将寃结。

改头换面轮回去,来世机缘莫再攀!」

当下众人都拜谢而去。小玉窃看,都不认的。少顷又一大汉进来,身七尺,形容魁伟,全装贯束,胸前关着一矢箭,自称:「统制周秀,因与番将对敌,折于阵上。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托生,与沈镜为次子,名为沈守善去也。」言未已,又一人素体荣身,口称是「清河县富户西门庆,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沈钺去也。」小玉认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语。已而又有一人,提着头,浑身皆血,自言是「陈经济,因被张胜所杀。蒙师经功荐拔,今往东京城内与王家为子去也。」已而又见一妇人,也提着头,胸前皆血,自言:「奴是武大妻、西门庆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杀。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黎家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人,身躯矮小,面皆青色,自言是「武植,因被王婆唆潘氏下毒薬吃而死。蒙师荐拔,今往徐州落乡民范家为男,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妇人,面皮黄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虚之妻、西门庆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袁指挥家托生为女去也。」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虚,不幸被妻气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郑千户家托生为男。」已而又见一女人,颈缠脚带,自言「西门庆家人来旺妻宋氏,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朱家为女去也。」已而又一妇人,面黄肌瘦,自称「周统制妻庞氏春梅,因色痨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与孔家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一男子,裸形披发,浑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张胜,蒙师父荐拔,今往东京大兴卫贫人高家为男去也。」已而又有一女人,项上缠着索子,自言:「西门庆妾孙雪娥,不幸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贫民姚家为女去也。」已而又一女人,年小,项缠脚带,自言:「西门庆之女、陈经济之妻西门大姐是也,不幸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与番役锺贵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见一小男子,自言「周义,亦被打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高家为男,名高留住儿,托生去也。」言毕,各恍然不见。

小玉唬的战栗不已:「原来这和尚,只是和这些鬼说话!」正欲向床前告诉与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灵真性,同吴二舅众男女,身带着一百颗胡珠、一柄寳石绦环,前往济南府投奔亲家云离守那里避兵,就与孝哥完成亲事。

一路饥食渴饮,夜住晓行,到于济南府,问一老人:「云参将住所在于何处?」老人指道:「此去二里余地,名灵壁寨,一边临河,一边是山。这灵壁寨就在城上,屯聚有一千人马,云参将就在那里做知寨。」月娘五口儿到寨门,通报进去,云参将听见月娘送亲来了,一见如故,叙毕礼数。原来新近没了娘子,央浼隣舍王婆婆来陪待月娘,在后堂酒饭,甚是丰盛。吴二舅玳安另在一处管待。因说起避兵来就亲之事,因把那百颗胡珠宝石绦环,交与云离守权为茶礼。云离守收了,并不言其就亲之事。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处歇卧,将言说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说:「云离守虽是武官,乃读书君子。従割衫襟之时,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没了,鳏居至今。今据此山城,虽是任小,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生杀在于掌握。娘子若不弃,愿成伉俪之欢,一双两好。令郎亦得谐秦晋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迟。」月娘听言,大惊失色,半晌无言。这王婆回报云离守,次日晚夕,置酒后堂,请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与孝哥儿完亲,连忙来到席前叙坐。云离守乃言:「嫂嫂不知,下官在此,虽是山城,管着许多人马。有的是财帛衣服,金银寳物,缺少一个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不想今日娘子到我这里与令郎完亲,天赐姻缘,一双两好,成其夫妇,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月娘听了,心中大怒,骂道:「云离守,谁知你人皮包着狗骨!我过世丈夫,不曾把你轻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马之言?」云离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搂住,求告说:「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来我这里做甚?自古上门买卖好做。不知怎的,一见你,魂灵都被你摄在身上。没奈何,好歹完成了罢!」一面拿过酒来,和月娘吃。月娘道:「你前边叫我兄弟来,等我与他说句话。」云离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儿小厮已被我杀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与娘子看!」不一时,灯光下血沥沥提了吴二舅玳安两颗头来,唬的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被云离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须烦恼,你兄弟已死,你就与我为妻。我一个总兵官,也不玷辱了你!」月娘自思道:「这贼汉将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従,连我命也丧了。」乃回嗔作喜,说道:「你须依我,奴方与你做夫妻。」云离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把我孩儿完了房,我却与你成婚。」云离守道:「不打紧。」一面叫出云小姐来,和孝哥儿推在一处,饮合卺杯,绾同心结,成其夫妇。然后拉月娘和他云雨。这月娘却拒阻不肯。被云离守忿然大怒,骂道:「贱妇,你哄的我与你儿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杀不得你的孩儿?」拔剑向床砍去,头随手而落,血溅数步之远。正是:三尺利刀着项上,满腔鲜血湿模糊!

月娘见砍死孝哥儿,不觉大叫一声。不想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唬的浑身是汗,遍体生津。连道:「怪哉,怪哉!」小玉在旁,便问:「奶奶怎的哭?」月娘道:「适间做得一梦不祥。」不免告诉小玉一遍。小玉道:「我倒刚纔不曾睡着,悄悄打门缝见那和尚,原来和鬼说了一夜话!刚纔过世俺爹、五娘、六娘,和陈姐夫、周守备、孙雪娥、来旺儿媳妇子、大姐,都来说话,各四散去了。」月娘道:「这寺后现埋着他们,夜静时分,屈死淹魂,如何不来!」娘儿们也不曾睡,不觉五更鸡叫。

吴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禅堂中礼佛烧香。只见普静老师在禅床上高呌:「那吴氏娘子,你如今可省悟得了么?」这月娘便跪下参拜:「上告尊师,弟子吴氏,肉眼凡胎,不知师父是一尊古佛。适间一梦中,都已省悟了。」老师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无过只是如此,倒没的丧了五口儿性命。合你这儿子有分有缘遇着我,都是你平日一点善根所种,不然定然难免骨肉分离。当初你去世夫主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本要荡散其财本,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异处。今我度脱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寃愆解释,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来,与你看一看。」于是扠步来到方丈内,只见孝哥儿还睡在床。老师将手中禅杖向他头上只一点,教月娘众人看,——忽然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系铁索。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还是孝哥儿,睡在床上。月娘见了,不觉放声大哭,原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良久,孝哥儿醒了,月娘问他:「如今你跟了师父出家。」在佛前与他剃头,摩顶受记。可怜月娘扯住恸哭了一场,干生受养了他一场,到十五岁指望承家嗣业,不想被这个老师幻化去了!吴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胜。

当下这普静老师,领定孝哥儿,起了他一个法名,唤做明悟,作辞月娘而去。临行,吩咐月娘:「你们不消往前途去了。如今不久,番兵退去,南北分为两朝,中原已有个皇帝。多不上十日,兵戈退散,地方寜静了,你们还回家去安心度日。」月娘便道:「师父,你度化了孩儿去了,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见面?」不觉扯住,放声大哭起来。老师便道:「娘子休哭,你见那边又有一位老师来了!」哄的众人扭颈回头,当下化阵清风不见了。正是:三降尘寰人不识,倏然飞过岱东峯。

不说普静老师幻化孝哥儿去了。且说吴月娘与吴二舅众人,在永福寺住了那到十日光景,果然大金国立了张邦昌,在东京称帝,置文武百官。徽宗钦宗两君北去;康王泥马度江,在建康即位,是为高宗皇帝。拜宗泽为大将,复取山东河北,分为两朝,天下太平,人民复业。后月娘归家,开了门户,家产器物都不曾疎失。后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门安,承受家业,人称呼为西门小员外。养活月娘到老,寿年七十岁,善终而亡。此皆平日好善看经之报也!有诗为证:

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金瓶梅词话卷终


第九十九回 刘二醉骂王六儿 张胜忿杀陈经济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