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草裏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花开不择贫家地,月照山河处处明。
世间只有人心歹,百事还教天养人。
痴聋瘖哑家豪富,伶俐聪明却受贫!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话说西门庆家中起盖花园卷棚,约有半年光景,装修油漆完备,前后焕然一新。庆房整吃了数日酒,俱不在话下。
一日,八月初旬天气,与夏提刑做生日,在新买庄上摆酒,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杂耍步戏。西门庆従巳牌时分,打选衣帽齐整,四个小厮跟随,骑马去了。吴月娘在家,整置了酒肴细果,约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大姐、潘金莲众人,开了新花园门,闲中游赏玩看。裏面花木庭台,一望无际,端的好座花园!但见:
正面丈五高,心红彩漆绰屑;周围二十板,【石古】炭乳口泥墙。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多台榭。假山眞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论四时赏玩,各有去处:春赏燕游堂,桧栢争鲜: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迭翠楼,黄菊迎霜;冬赏藏春阁,白梅积雪。刚见那娇花笼浅径,嫩柳拂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金灯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平野桥东,几朵粉梅开卸;卧云亭上,数株紫荆未吐。湖山侧,纔绽金钱;寳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也有那紫丁香、玉马樱、金雀藤、黄刺薇、香茉莉、瑞僊花。卷棚前后,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向日葵榴。游鱼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正是:芍薬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
当下吴月娘领着众妇人,或携手游芳径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一个临栏对景,戏将红豆掷金鳞;一个伏槛观花,笑把罗纨惊粉蝶。月娘于是走在一个最高亭子上,名唤卧云亭,和孟玉楼李娇儿下棋。潘金莲和西门大姐、孙雪娥,都在玩花楼坐下观看。见楼前牡丹花畔,芍薬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又有那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时有不卸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一时,摆上酒来,吴月娘居上,李娇儿对席,两边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西门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请陈姐夫来坐坐。」一面使小玉:「前边快请姑夫来。」不一时,经济来到,头上天青罗帽,身穿紫绫深衣,脚下粉头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传杯换盏,吃了一回酒,吴月娘还与李娇儿西门大姐下棋。孙雪娥与孟玉楼却上楼观看。惟有金莲,且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不防经济悄悄在他身背后观觑,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滚。」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人听着,你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那陈经济笑嘻嘻扑近他身来,搂他亲嘴。被妇人顺手只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跤。却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叫道:「五姐,你走这裏来,我和你说话。」金莲方纔撇了经济上楼去了。原来两个蝴蝶也没曾捉的住,倒订了燕约莺期,刚做个蜂须花嘴。正是: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没处寻。经济见妇人去了,默默归房,心中怏然不楽。口占〈折桂令〉一词,以遣其闷:
「我见他斜戴花枝,笑捻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今日相逢;似有情实,未见情实!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说吴月娘等在花园中饮酒。单表西门庆従门外夏提刑庄子上吃了酒回来,打南瓦子裏头过。平昔在三瓦两巷行走耍子,捣子们都认的。——那时宋时谓之捣子,今时俗呼为光棍是也。——内中有两个,一名草裏蛇鲁华,一名过街鼠张胜,常被西门庆资助,乃鸡窃狗盗之徒。西门庆见他两个在那裏耍钱,勒住马,近前说话。二人连忙走至跟前,打个半跪道:「大官人,这早晚往那去来?」西门庆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门外庄上请我们吃了酒来。我有一桩事央烦你们,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没说,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小人之处,虽赴汤蹈火,万死何辞!」西门庆道:「既是你二人恁说,明日来我家,我有话吩咐你。」二人道:「那裏等的至明日!你老人家说与小人罢,端的有甚么事?」这西门庆附耳低言,便把蒋竹山要了李瓶儿之事,说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这口气便了!」因在马上搂起衣底,顺袋中还有四五两碎银子,都倒与二人。便道:「你两个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干得停当,还谢你二人。」鲁华那肯接,说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只道叫俺两个往东洋大海裏拔苍龙头上角,西岳华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得。这些小之事,有何难哉!这个银两,小人断不敢领受。」西门庆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敎玳安接了银子,打马就走。又被张胜拦住说:「鲁华,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儿。你不收,恰似咱们推托的一般。」鲁华一面接了银子,趴倒地下磕了个头,说道:「你老人家只顾家去坐着,不消两日,管情稳拍拍敎你笑一声。」张胜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与提刑所夏老爹那裏答应就够了小人了。」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何消你说。」看官听说,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夏提刑做了个亲随。此系后事,表过不题。那两个捣子,得了银子,依旧耍钱去了。
西门庆骑马进门来家,已是日西时分。月娘等众人听见他进门,都往后边去了。只有金莲在卷帘内,看收家伙。西门庆不往后边去,径到花园裏来,见妇人在亭子上收家伙,便问:「我不在,你在这裏做甚么来?」金莲笑道:「俺们今日和大姐姐开门看了看,谁知你来的恁早。」西门庆道:「今日夏大人费心,庄子上呌了四个唱的,四个捣倒小厮,只请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远,来的早。」妇人与他脱了衣裳,因说道:「你没酒,敎丫头看酒来你吃。」西门庆吩咐春梅:「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几碟细菓子儿,筛一壶葡萄酒来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见妇人上穿沉香色水纬罗对衿衫儿,五色绉纱眉子。下着白碾光绢挑线裙子,裙边大红光素缎子白绫高底羊皮金云头鞋儿。头上银丝䯼髻,金镶玉蟾宫折桂分心,翠梅钿儿,云鬓簪着许多花翠,越显出红馥馥朱唇,白腻腻粉脸,不觉淫心辄起,搀起他两只手儿,搂抱在一处亲嘴。不一时,春梅筛上酒来,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咂的舌头一片声响。妇人一面搂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裏,然后在桌上纤手拈了一个鲜莲蓬子与他吃。西门庆道:「涩剌剌的吃他做甚么?」妇人道:「我的儿,你就掉了造化了,娘手裏拿的东西儿你不吃。」于是口中噙了一粒鲜核桃仁儿,送与他,纔罢了。西门庆又要玩弄妇人的胸乳。妇人一面摘下【扌寨】领子的金三事儿来,用口咬着,摊开罗衫,露见美玉无瑕,香馥馥的酥胸,紧就就的香乳。揣揣摸摸良久,用口犊之,彼此调笑,曲尽于飞。
西门庆乘着喜欢,向妇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诉你,到明日敎你笑一声。你道蒋太医开了生薬铺,到明日,管情敎他脸上开菓子铺出来!」妇人便问:「怎么缘故?」西门庆悉把今日门外撞遇鲁华张胜二人之事,告诉了一遍。妇人笑道:「你这个堕业的众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业。」又问:「这蒋太医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那蒋太医?我见他且是谦恭礼让儿的,见了人把头儿低着,可怜见儿的,你这等作做他?」西门庆道:「你看不出他。你说他低着头儿,他专一看你的脚哩。」妇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哩!也是左近一个人家请他看病,正自街上买了一尾鱼,手提着。见那人请他说:『我送了鱼到家就来。』那人说:『家中有紧病,请师父就去罢。』这蒋竹山一直跟到他家。病人在楼上,请他上楼,不想是个女人不好,素体慵妆,走出房来,舒手敎他把脉。这厮手把着脉,想起他鱼来,挂在帘钩儿上,就忘记看脉,只顾且问:『嫂子,你下边有猫儿也没有?』不想他男子汉在屋裏听见了,走来采着毛,打了个臭死,薬钱也没有与他,把衣服扯的稀烂,得手纔跑了。」妇人道:「可可儿的来,我不信。一个文墨人儿,他干这个营生?」西门庆道:「你看他迎面儿,就误了勾当。单爱外装老成,内藏奸诈。」两个说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伙,归房宿歇,不在话下。
按下一头,却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约两月光景。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修合了些戏薬,县门前买了些甚么景东人事、美女相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心。不想妇人曾在西门庆手裏狂风骤雨都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渐颇生憎恶,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烂,都丢掉了。又说:「你本蛐蟮,腰裏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我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蜡鎗头,死王八!」骂的竹山狗血喷了脸。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裏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中来。每日聐聒着算帐,查算本钱。
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走在铺子小柜裏坐的。只见两个人进来,吃的踉踉跄跄,楞楞睁睁,走在櫈子上坐下。先是一个问道:「你这铺中有狗黄没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戏。只有牛黄,那讨狗黄?」又问:「没有狗黄,你有氷灰也罢,拿来我瞧,我要买你几两。」竹山道:「生薬行只有氷片,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那讨冰灰来?」那一个说道:「你休问他,量他纔开了几日铺子,他那裏有这两桩薬材?咱往西门大官人铺中买去了来!」那个说道:「过来!咱与他说正经话罢。蒋二哥,你休推睡裏梦裏。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多,今日问你要来了。俺刚纔进门就先问你要,你在人家招赘了,初开了这个铺子,恐怕丧了你行止,显的俺们没阴骘了。故此先把几句风话来敎你认范,你不认范,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竹山听了,唬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借他甚么银子。」那人道:「你没借银,却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弹,快休说此话!」蒋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那人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卖膏薬,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了这步田地来。」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本利该我四十八两银子,少不的还我。」竹山慌道:「我那裏借你银子来?就借了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张胜道:「我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的脸腊渣也似黄了,骂道:「好杀材,狗男女!你是那裏捣子,走来吓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柜,飕的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薬材撒了一街。竹山大骂:「好贼捣子!你如何来抢夺我货物?」只叫天福儿来帮助,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那裏再敢上前。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拦住鲁华手,劝道:「鲁大哥,你多日子也躭待了,再宽他两日儿,敎他凑过与你便了。蒋二哥,你怎么说?」竹山道:「我几时借他银子来?就是问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讲,如何这等撒野?」张胜道:「蒋二哥,你这回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了。打了你一面口袋,倒过醮来了!你若好好早这般,我敎鲁大哥饶让你些利钱儿,你便两三限凑了还他,纔是话。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罢?」那竹山听了道:「气杀我,我和他见官去!谁见他甚么钱来?」张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跤,险不倒裁入洋沟裏,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来,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李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嚷,走来帘下听觑。见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气了个立睁。使出冯妈妈来,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薬材,被人抢了许多。一面关闭了门户,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这裏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次日早带上人来,夏提刑升厅,看了地方呈状,叫上竹山去,问道:「你是蒋文蕙?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反行毁骂他?其情可恶!」竹山道:「小的通不认得此人,并没借他银子。小人以理分说,他反不容,乱行踢打,把小人货物都抢了。」夏提刑便叫鲁华:「你怎么说?」鲁华道:「他原借小的银两,发送妻丧,至今三年光景,延挨不还小的。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了,做了大买卖,问他理讨,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说小的抢夺他货物。现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这张胜便是保人,望爷察情。」一面怀中取出文契,递上去。夏提刑展开观看,上面写着:
「立借契人蒋文蕙,系本县医生。为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张胜,借到鲁华名下白银三十两,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约至次年,本利交还,如有欠少时,家中值钱物件折准。恐后无凭,立此借契为照者。」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说道:「可又来,现有保人、文契,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像个赖债的!」喝令左右:「选大板,拿下去着实打!」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翻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面差两个公人,拿着白牌,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那蒋竹山打的那两只腿剌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又被妇人哕在脸上,骂道:「没羞的王八,你递什么银子在我手裏,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王八砍了头是个债桩,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那两个人听见妇人屋裏嚷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挨迟了,趂早到衙门回话去罢。」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又去裏边哀告妇人。直撅儿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说道:「你只当积阴骘,四山五岳斋僧布施这三十两银子了!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拿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纔了事。
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径到西门庆家回话了。西门庆留在卷棚内,管待二人酒饭,把前事告诉一遍。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口气,足可以够了。」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西门庆那裏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就是我酬谢你了。后头还有事相烦。」二人临起身,谢了又谢,拿着银子,自行耍钱去了。正是:尝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却说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出来,归到家中。妇人那裏容他住,说道:「你还欠那人家哩?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薬吃了。你趂早与我搬出去罢!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够你还人!」这蒋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儿。但是妇人本钱置买的货物都留下;把他原旧的薬材、薬碾、薬筛、箱笼之物,实时催他搬去,两个就开交了。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锡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前!」当日打发了竹山出门。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是后悔。每日茶饭慵餐,蛾眉懒画,把门倚遍,眼儿望穿,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正是: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不说妇人思想西门庆,单表一日玳安骑马打门首经过,看见妇人大门关着,薬铺不开,静落落的,归来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想必那矮王八打重了,在屋裏睡哩,会胜也得半个月出不来做买卖。」遂把这事情丢下了。
一日,八月十五日,吴月娘生日,家中有许多堂客来,在大厅上坐。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话,一径都来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马去罢,晚上来接我。」旋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来打双陆。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儿两个在傍陪侍劝酒。良久,都出来院子内投壶顽耍。玳安约至日西时分,勒马来接。西门庆正在后边东净裏出恭,见了玳安,问道:「家中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大厅上堂客都散了,家伙都收了。止有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大娘邀的后边坐去了。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裏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四盘羹菓,两盘寿桃面,一疋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了,也没曾请去。」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那裏吃酒来?」玳安道:「刚纔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我说不吃酒,强说着敎小的吃了两锺,就脸红起来。如今二娘倒悔过来,对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说,爹还不信。従那日提刑所出来,就把蒋文蕙打发去了。二娘甚是后悔,一心还要嫁爹,比旧时瘦了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儿,还敎小的回他声去。」西门庆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裏还等着小的去回他话哩,敎平安画童儿这裏伺候爹就是了。」西门庆道:「你去,我知道了。」这玳安出了院门,一面走到李瓶儿那裏,回了妇人话。妇人满心欢喜,说道:「好哥哥,今日多有累你对爹说,成就了二娘此事。」于是亲自洗手剔甲,厨下整理菜蔬,管待玳安酒饭。说道:「你二娘这裏没人,明日好歹你来帮扶天福儿,看着人搬家伙过去。」
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运四五日。西门庆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疋缎子红,四对灯笼,派定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轿,约后晌时分,方娶妇人过门。妇人打发了两个丫鬟,敎冯妈妈领着先来了,等的回去,方纔上轿;把房子交与冯妈妈天福儿看守。
西门庆那日不往那去,在家新卷棚内,深衣幅巾坐的,单等妇人进门。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恼,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一回,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着寳瓶,径往他那边新房裏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不进他房去。到次日,敎他出来后边月娘房裏见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不往他房裏去。头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莲房中睡。金莲道:「他是个新人儿,纔来了头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门庆道:「你不知,淫妇有些眼裏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进去。」到了三日,打发堂客散了,西门庆又不进入他房中,往后边孟玉楼房裏歇去了。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正是:连理未谐鸳帐底,寃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唬慌了手脚,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着一身大红衣服,直挺挺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撅了半日,吐了一口精涎,方纔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你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裏去,惹他心中不窄么?恰似俺们把这桩事放在头裏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西门庆道:「待过三日儿我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裏,看着锅裏。想起来,你恼不过我。未曾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临了,招进蒋太医去了!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玉楼道:「你恼的是。他也吃人念了。」正说话间,忽听一片声打仪门。玉楼使兰香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在房裏上吊哩!」慌的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便道:「我说敎你进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当弄出事来。」于是打着灯笼,走来前边看视。落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都起来,到他房中。见金莲搂着他坐的,说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金莲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来了。」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声。月娘众人一块石头纔落地。好好安抚他睡下,各归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纔吃些粥汤儿。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儿唬人。我手裏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进房裏去,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两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他房中去了。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儿外悄悄听觑,看裏面怎的动静。
且说西门庆见妇人在床上控着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裏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么,缘何流那屄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绳子丢在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的话来,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裏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炕裏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敎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纔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従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过,敎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妇人道:「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把奴想的心斜了;后边乔皇亲花园裏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奴精髓,到天明鸡叫时分就去了。你不信,只问老冯和两个丫头便知端的。后来把奴摄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纔请这蒋太医来看。恰掉在面糊盆内一般,乞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纔干下这条路。谁知这厮砍了头是个债桩,被人打上门来,经官动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吃奴实时撵出去了。」西门庆道:「说你敎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妇人道:「你么,可是没的说。奴那裏有这个话,就把身子烂化了!」西门庆道:「就算如此,我也不怕。你道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裏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了。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使的手段。只畧施小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到一个田地!」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还是你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疎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薬一般,一经你手,敎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裏,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快取酒菜儿来。」正是: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果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