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西门庆买嘱何九 王婆打酒遇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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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怪狂夫恋野花,因贪淫色受波喳。

亡身丧命皆因此,破业倾家总为他。

半晌风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须夸。

一朝祸起萧墙内,亏杀王婆先做牙。

却说西门庆便对何九说去了。且说王婆拿银子来买棺材冥器,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妇人商议,就于武大灵前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街坊都来看望,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拙夫因害心疼得慌,不想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敢只顾问他。众人尽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稳过。娘子省烦恼,天气暄热。」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去。王婆抬了棺材来,又去请仵作团头何九。但是入殓用的都买了,并家裏一应物件也都买了。就于报恩寺叫了两个禅和子,晚夕伴灵拜忏。不多时,何九先拨了几个火家整顿。

且说何九,到巳牌时分,慢慢的走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且借一步说话。」何九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裏,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老九请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之人,敢对大官人一处坐的!」西门庆道:「老九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让了一回,坐下。西门庆吩咐酒保:「取瓶好酒来。」酒保一面铺下菜蔬菓品案酒之类,一面荡上酒来。何九心中疑忌,想道:「西门庆自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两个饮够多时,只见西门庆自袖子裏摸出一锭雪花银子,放在面前,说道:「老九休嫌轻微,明日另有酬谢!」何九叉手道:「小人无半点用功効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辞。」西门庆道:「老九休要见外,请收过了。」何九道:「大官人便说不妨。」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身,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余不多言。」何九道:「我道何事!这些小事,有甚打紧,如何敢受大官人银两?」西门庆道:「老九!你若不受时,便是推却。」何九自来惧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银子。又吃了几杯酒,西门庆呼酒保来:「记了帐目,明日来我铺子内支钱。」两个下楼,一同出了店门。临行,西门庆道:「老九,是必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另有补报!」吩咐罢,一直去了。

何九心中疑忌:「我殓武大身尸,他何故与我这十两银子?此事必有跷蹊。」一面来到武大门首,只见那几个火家正在门首伺候;王婆也等的火裏火发在那裏。何九便问火家:「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入门,揭起帘子进来。王婆接着,道:「久等多时了,阴阳也来了半日,老九如何这咱纔来?」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那妇人穿着一件素淡衣裳,白布䯼髻,从裏面假哭出来。何九道:「娘子省烦恼,大郎已是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着泪眼道:「说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症候,几个日子便把命丢了。撇得奴好苦!」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样,心裏自忖的道:「我従来只听得人说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郎讨得这个老婆在屋裏。西门庆这十两银子使着了!」一面走向灵前,看武大尸首。阴阳宣念经毕,揭起千秋旛,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寳玩着那两点神水定睛看时,见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毒。傍边那两个火家说道:「怎的脸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道:「休得胡说!两日天气十分炎热,如何不走动些?」一面七手八脚葫芦提殓了,装入棺材内,两下用长命钉钉了。王婆一力撺掇,拿出一吊钱来与何九。打发众火家去了,就问:「几时出去?」王婆道:「大娘子说,只三日便出殡,城外烧化。」众火家各分散了。

那妇人当夜摆着酒请人。第二日,请四个僧念经。第三日早五更,众火家都来扛抬棺材,也有几个邻舍街坊,吊孝相送。那妇人带上孝,坐了一乘轿子,一路上口内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教举火烧化棺材,并武大尸首烧得干干净净,把骨殖撒在池子裏。原来那日斋堂管待,一应都是西门庆出钱整顿。那妇人归到家中,楼上去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灵」。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裏面贴些经旛、钱纸、金银锭之类。那日却和西门庆做一处,打发王婆家去,二人在楼上任意纵横取乐,不比先前在王婆茶坊裏,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武大已死,家中无人,两个恣情肆意,停眠整宿。初时西门庆恐邻舍瞧破,先到王婆那边坐一回;今武大死后,带着跟随小厮,径从妇人家后门而入。自此和妇人情沾肺腑,意密如胶,常时三五夜不曾归去,把家中大小丢的七颠八倒,都不喜欢。原来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有败!有诗为证:

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

贪欢不管生和死,溺爱谁将身体修?

只为恩深情欝欝,多因爱阔恨悠悠。

要将吴越寃仇解,地老天荒难歇休。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西门庆刮剌那妇人,将两月有余。一日将近端阳佳节,但见:

绿杨袅袅垂丝碧,海榴点点胭脂赤。两两乱莺啼,【毛参】【毛参】梧竹齐。微微风动幔,飒飒凉侵扇。处处过端阳,家家共举觞。

西门庆自岳庙上回来,到王婆茶坊裏坐下。那婆子连忙点一盏茶来,便问:「大官人往那裏去来?怎的不过去看看大娘子?」西门庆道:「今日往庙上走走。大节间,记挂着,来看看大姐。」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妈妈在这裏,怕还未去哩。等我过去看看,回大官人。」这婆子一面走过妇人后门看时,妇人正陪潘妈妈在房裏吃酒,见婆子来,连忙让坐。妇人撮下笑来道:「干娘来得正好!请陪俺娘,且吃个进门盏儿,到明日养个好娃娃!」婆子笑道:「老身又没有老伴儿,那裏得养出来?你年小少壮,正好养哩!」妇人道:「常言小花不结,老花儿结。」婆子便看着潘妈妈嘈道:「你看,你女儿这等伤我,说我是老花子。到明日,还用着我老花子哩!」说罢,潘妈道:「他従小儿是这等快嘴,干娘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原来这婆子撮合得西门庆和这妇人刮剌上了,早晚替他通事殷勤儿,提壶打酒,靠些油水养口。一面对他娘潘妈说:「你家这姐姐,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个妇女。到明日,不知什么有福的人受的他!」潘妈妈道:「干娘既是撮合山,全靠干娘作成则个。」一面安下锺筯,妇人斟酒在他面前。婆子一连陪了几杯酒,吃得脸红红的,又怕西门庆在那边等候,连忙丢了个眼色与妇人,告辞归去。妇人就知西门庆来了,于是一力撺掇他娘起身去了。将房中收拾干凈,烧些异香,従新把娘的残馔撇去,另安排一席齐整酒肴,预备陪侍。

西门庆従站台上过来,妇人从梯凳接着。到房中,道个万福,坐下。原来妇人自従武大死后,怎肯带孝?楼上把武大灵牌丢在一边,用一张白纸蒙着,羹饭也不瞅睬。每日只是浓妆艳抹,穿颜色衣服,打扮娇样,陪伴西门庆做一处,作欢顽耍。因见西门庆两日不来,就骂:「负心的贼!如何撇闪了奴,又往那家另续上心甜的了?把奴冷丢,不来瞅睬!」西门庆道:「便是家中小妾昨日没了,殡送忙了两日。今日往庙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饰珠翠衣服之类。」那妇人满心欢喜。西门庆一面唤过小厮玳安来,毡包内取出,一件件把与妇人。妇人方纔拜谢收了。小女迎儿,寻常被妇人打怕的,以此不瞒他,令他拿茶与西门庆吃。一面妇人安放桌儿,陪西门庆吃茶。西门庆道:「你不消费心,我已与了干娘银子,买酒肉嗄饭菓子去了。大节间,正要和你坐一坐。」妇人道:「此是待俺娘的,奴存下这桌整菜儿。等到干娘买来,且有一回躭搁。咱且吃着。」妇人陪西门庆,脸儿相贴,腿儿相压,并肩一处饮酒。

且说婆子提着个篮子,拿着一条十八两秤,走到街上打酒买肉。那时正值五月初旬天气,大雨时行。只见红日当天,忽一块湿云过处,大雨倾盆相似。但见:

乌云生四野,黑雾锁长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飞来,一点点击得芭蕉声碎。狂风相助,侵天老桧掀翻;霹雳交加,泰华嵩峤震动。洗炎驱暑,润泽田苗。洗炎驱暑,佳人贪其赏玩;润泽田苗,行人忘其泥泞。正是:江淮河济添新水,翠竹红榴洗濯清。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篮鱼肉鸡鹅菜蔬菓品之类,在街上遇见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着头,把衣服都淋湿了。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家。进入门来,把酒肉放在厨房下。走进房来,看妇人和西门庆饮酒,笑嘻嘻道:「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饮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湿了,到明日就叫大官人赔我!」西门庆道:「你看老婆子,就是个赖精。」婆子道:「我不是赖精,大官人少不得赔我一疋大海青!」妇人道:「干娘,你且饮个荡热酒盏儿。」那婆子陪着饮了三杯,说道:「老身往厨下烘干衣裳去。」一面走到厨下,把衣服烘干。那鸡鹅嗄饭,割切安排停当,用盘碟盛了菓品之类,都摆在房中,荡上酒来。西门庆与妇人重斟羙酒,共设佳肴,交杯迭股而饮。西门庆饮酒中间,看见妇人壁上挂着一面琵琶,便道:「久闻你善弹,今日好夕弹个曲儿我下酒。」妇人笑道:「奴自幼粗学一两句,不十分好,官人休要笑耻。」西门庆一面取下琵琶来,搂妇人在怀,看他放在膝儿上,轻舒玉笋,款弄冰弦,慢慢弹着,唱了一个〈两头南调儿〉:

「冠儿不戴懒梳妆,髻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唤梅香,开笼箱,穿一套素缟衣裳,打扮的西施模样。出绣房,梅香,你与我卷起帘儿,烧一炷儿夜香。」

西门庆听了,喜欢的没入脚处。一手搂过妇人粉项来,就亲了个嘴,称夸道:「谁知姐姐你有这段儿聪明!就是小人在勾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也没你这手好弹唱!」妇人笑道:「蒙官人抬举,奴今日与你百依百随,是必过后休忘了奴家!」西门庆一面捧着他香腮,说道:「我怎肯忘了姐姐!」两个殢雨尤云,调笑玩耍。少顷,西门庆又脱下他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妇人道:「奴家好小脚儿,官人休要笑话。」不一时,二人吃得酒浓,掩闭了房门,解衣上床顽耍。王婆把大门顶着,和迎儿在厨房中动弹。由着二人在房内颠鸾倒凤,似水如鱼,取乐欢娱。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门庆亦施逞鎗灋打动。两个女貌郎才,俱在妙龄之际。有诗单道其态,诗曰:

寂静兰房簟枕凉,佳人才子至妙顽。

纔去倒浇红腊烛,忽然又棹夜行船。

偷香粉蝶餐花萼,戏水蜻蜓下下旋。

乐极情浓无限趣,灵龟口内吐清泉。

当日西门庆在妇人家盘桓至晚,欲回家,留下几两散碎银子,与妇人做盘缠。妇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门庆带上眼罩,出门去了。妇人下了帘子,关上大门,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各散去了。正是:倚门相送刘郎去,烟水桃花去路迷。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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