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春梅毁骂申二姐 玉箫愬言潘金莲
万里新坟尽十年,修行莫待鬓毛斑。
死生事大宜须觉,地狱时常非等闲。
道业未成何所赖,人身一失几时还。
前途暗黑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肩。
此八句单道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影随形,如谷应声。你道打坐参禅,皆成正果,像这愚夫愚妇在家修行的,岂无成道?礼佛者,取佛之德;念佛者,感佛之恩;看经者,明佛之理;坐禅者,踏佛之境;得悟者,正佛之道:非同容易!有多少先作后修,先修后作。有如吴月娘者,虽有此报,平日好善看经,礼佛布施,不应今此身怀六甲,而听此经法。人生贫富、寿夭、贤愚,虽蒙父母受气成胎中来,还要怀妊之时,有所应召。古人妊娘怀孕,不侧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弄诗书金玉异物,常令瞽者诵古词,后日生子女,必端正俊美,长大聪慧。此文王胎敎之法也。今吴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生死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日后被其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正是:前程黑暗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肩。此系后事表过不题。
当下后边听宣毕〈黄氏宝卷〉,各回房宿歇。单表潘金莲在角门边久站立,忽见西门庆过来,相【扌隹冏】到房中。见西门庆只顾坐在床上,便问:「你怎的不脱衣裳?」那西门庆搂定妇人,笑嘻嘻说道:「我特来对你说声,我要过那边歇一夜儿去,你拿那淫器包儿来与我。」妇人骂道:「贼牢!你在老娘手里使巧儿,拿些面子话儿来哄我。我刚纔不在角门首站着,你过去的不耐烦了,又肯来问我?这个是你早晨和那歪剌骨两个商定了腔儿,好去和他两个肏窝去,一径拿我扎筏子。嗔道头里不使丫头,使他来送皮袄儿,又与我磕了头儿来。小贼歪剌骨,把我当甚么人儿,在我手内弄剌子!我还是李瓶儿时,教你活埋我?雀儿不在那窝儿里,我不醋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有此勾当?他不来与你磕个头儿,你又说他的那不是!」妇人沉吟良久,说道:「我放你去便去,不许你拿了这包子去。和那歪剌骨弄答的龌龌龊龊的,到明日还要来和我睡,好干净儿!」西门庆道:「你不与我,使惯了却怎样的?」缠了半日,妇人把银托子掠与他,说道:「你要,拿了这个行货子去。」西门庆道:「与我这个也罢。」一面接的袖了,趔趄着脚儿就往外走。妇人道:「你过来,我问你:莫非你与他停眠整宿,在一铺儿长远睡?惹的那两个丫头也羞耻。无故只是睡那一回儿,还教他另睡去!」西门庆道:「谁和他长远睡?」说毕就走。妇人又呌回来,说道:「你过来,我吩咐你,慌走怎的?」西门庆道:「又说甚么?」妇人道:「我许你和他睡便睡,不许你和他说甚闲话,教他在俺们跟前欺心大胆的。我到明日打听出来,你就休要进我这屋里来,我就把你下截咬下来!」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琐碎死了!」一直走过那边去了。春梅便向妇人道:「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妇耳顽,倒没的敎人与你为冤结仇,悮了咱娘儿两个下棋。」一面呌秋菊关上角门,放桌儿摆下棋子。妇人问:「你姥姥睡了?」春梅道:「这咱哩,后边散了,来到屋里就睡了。」这里房中春梅与妇人下棋,不题。
且说西门庆走过李瓶儿房内,掀开帘子,如意儿正与迎春绣春炕上吃饭。见了西门庆,慌的跳起身来,西门庆道:「你们吃饭、吃饭。」于是走出明间,李瓶儿影跟前一张交椅下坐下。不一时,只见如意儿笑嘻嘻走出来,说道:「爹,这里冷,你往屋里坐去罢。」这西门庆一把手摸到怀里搂过来就亲了个嘴,一面走到房中床上面坐了。火炉上炖着茶,迎春连忙点茶来吃了。如意儿在炕边烤着火儿站立,问道:「爹,你今日没酒,外边散的早?」西门庆道:「我明日还要早往船上拜拜蔡知府去,不是也还坐一回。」如意儿道:「爹,你还吃酒,斟酒与爹吃?还有头里后边送来与娘供养的一桌菜儿、一素儿金华酒。汤饭俺们吃了,酒菜还没敢动,留有预备,只怕爹用。」西门庆道:「你们吃了罢了。」吩咐:「下饭不要别的,好细巧的拿几碟儿来。我不吃金华酒。」一面敎绣春:「你打了灯笼,往花园藏春坞书房内,还有一坛葡萄酒,你问王经要了来,斟那个酒我吃。」那绣春应诺,打着灯笼去了。迎春连忙放桌儿,拿菜儿。如意儿道:「姐,你揭开盒子,等我拣两样儿与爹下酒。」于是灯下拣了一碟鸭子肉,一碟鸽子鶵儿,一碟银丝鲊,一碟掐的银苗豆芽菜,一碟黄芽韮和的海蜇,一碟烧脏肉酿肠儿,一碟黄炒的银鱼,一碟春不老炒冬笋,两眼春槅。不一时,摆在桌上,抹得锺筯干净,放在西门庆面前。良久,绣春前边取了酒来,打开筛热了,如意儿斟在锺内,递与西门庆。尝了尝,无比美酒,红红的颜色。当下如意儿就挨近在桌上边站立,待奉斟酒,又亲剥炒栗子儿与他下酒。那迎春知局,往后边厨房内与绣春坐去了。这西门庆见无人在跟前,教老婆坐在他膝盖儿上搂着,与他一递一口儿吃酒。老婆剥菓仁儿,放在他口里。西门庆一面解开他穿的玉色紬子对衿袄儿钮扣儿并抹胸儿,露出他白馥馥酥胸,用手揣摸着他奶头,夸道:「我的儿,你达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这好白净皮肉儿,与你娘的一般样儿。我搂着你,就如同搂着他一般!」如意儿笑道:「爹没的说,还是娘的身上白。我见五娘虽好模样儿,也中中儿的,红白肉色儿,不如后边大娘三娘倒白净肉色儿,三娘只是多几个麻儿。倒是他雪姑娘生的清秀,又白净,五短身子儿。」又道:「我有句说话儿对爹说,迎春姐有件正面戴的僊子儿,要与我。他要问爹讨娘家常戴的金赤虎,正月里戴。爹与了他罢!」西门庆道:「你没正面戴的,等我叫银匠拿金子另打一件与你。你娘的头面箱儿,你大娘都拿的后边去了,怎好问他要的?」老婆道:「也罢,你还另打一件赤虎与我罢!」一面走下来就磕头谢了。
两个吃了半日酒,如意儿道:「爹,你不呌姐来与他一杯酒吃,惹的他不恼么?」这西门庆便呌迎春,不应。老婆亲走到厨房内,说道:「姐,爹呌你哩。」迎春一面到跟前。西门庆令如意儿斟了一瓯酒儿与他,又拣了两筯菜儿放在酒托儿上,那迎春站在傍边,一面吃了。老婆道:「你呌绣春姐来吃些儿。」那迎春走去良久,回来说道:「他不吃哩。」迎春向炕上抱他铺盖,如意儿问道:「后边睡去?」迎春道:「我不往后边,在明间板凳上卖良姜?我与绣春厨房炕上睡去。茶在火上,等爹吃,你自家倒倒罢!」如意儿道:「姐,你去带上后边门,等我插去。」那迎春抱了被褥,一直后边去了。
这老婆陪西门庆吃了一回酒,收拾家伙,点茶与西门庆吃了,插上后门。原来另预备着一床儿铺盖,与西门庆睡,都是绫绢被褥,扣花枕头,在炕上熏的暖烘烘的。老婆便问:「爹,你在炕上睡,床上睡?」西门庆道:「我在床上睡罢。」如意儿便把铺盖抱在床上铺下,打发西门庆上床解衣,替他脱了靴袜。他便打了水,拿出明间内澡洗了牝,掩上房门,将灯台拿在床边,一张小桌儿上搁放。然后,他方脱了衣裤上床钻入被窝里,与西门庆相搂相抱,并枕而卧。妇人用手捏弄他那话儿,上边束着托子,狰狞跳脑,又喜又怕,两个口吐丁香,交接在一处。西门庆见他仰卧在被窝内,脱的精赤条条,恐怕冻着他,取过他的抹胸儿替他盖着胸膛上,两手执其两足,极力抽提。老婆气喘吁吁,被他肏得面如火热。又道:「这【衤主】腰子还是娘在时与我的。」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不打紧处。到明日,铺子里拿半个红缎子,与你做小衣儿穿,再做双红缎子睡鞋儿穿在脚上,好伏侍我。」老婆道:「可知好哩!爹与了我,等我闲着做。」西门庆道:「我又要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纪?你姓甚么?排行几姐?我只记你男子汉姓熊。」老婆道:「他便姓熊,叫熊旺儿。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年三十二岁。」西门庆道:「我原来还大你一岁。」一壁干着,一面口中呼呌他:「章四儿,我的儿,你用心伏侍我,等明日你大娘生了孩儿,你好生看奶着。你若有造化,也生长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来,与我做一房小,就顶你娘的窝儿,你心下如何?」老婆道:「奴男子汉已是没了,娘家又没人,奴情愿一心只伏侍爹。再有甚么二心?就死了不出爹这门。若爹可怜见,可知好哩!」这西门庆见他言语儿投着机会,心中越发喜欢,揝着他雪白的两只腿儿,——穿着一双绿罗扣花鞋儿——只顾没棱露脑,两个【扌扉】干抽提。抽提的老婆在下无般不呌出来,娇声怯怯,星眼蒙蒙。良久,却令他马伏在下,直舒双足,西门庆披着红绫被,骑在他身上,投那话入牝中。灯光下两手按着他雪白的屁股,只顾【扌扉】打,口中呌:「章四儿,你好生呌着亲达达,休要住了,我丢与你罢!」那妇人在下举股相就,眞个口中颤声柔语,呼叫不絶。足顽了一个时辰,西门庆方纔精泄。良久,拽出麈柄来,老婆取帕儿替他搽拭,搂着睡到五更鸡呌时分方醒。老婆又替他吮咂。西门庆告他说:「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连尿也不敎我下来溺,都替我嚈了。」老婆道:「不打紧,等我也替爹吃了就是了。」这西门庆真个把胞膈尿都溺在老婆口内。当下两个旖旎温存,万千啰唣,肏捣了一夜。
次日,老婆先起来开了门,预备巾盆,打发西门庆穿衣梳洗出门。西门庆到前边,吩咐玳安:「早敎两名排军,把卷棚正面放的流金八僊鼎,写帖儿抬送到宋御史老爹察院内交付明白,讨回帖来。」又教陈经济封了一疋金缎,一疋色缎,教琴童毡包内拿着,预备下马,要早往新河口拜蔡知府去。正在月娘房内吃粥,月娘问他:「应二哥那里,俺们莫不都去?也留一个儿在家里看家,留下他姐在家陪大妗子做伴儿罢。」西门庆道:「我已预备下五分人情,你的是一方兜肚,一个金坠儿,五钱银子。他四个每人都是二钱银子,一方手帕,都去走走罢。左右有大姐在家陪大妗子,就是一般。我已许下应二,都往他家去来。」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李桂姐便拜辞说道:「娘,我今日家去罢。」月娘道:「慌去怎的?再住一日儿不是?」桂姐道:「不瞒娘说,俺妈心里不自在,俺姐不在,家中没人,改日正月间来住两日儿罢。」拜辞了西门庆。月娘装了两个茶食盒子,与桂姐一两银子,吃了茶,打发出门。
西门庆纔穿上衣服,往前边去,忽有平安儿来报:「荆都监老爹来拜。」西门庆即出迎接,至厅上叙礼。荆都监穿着补服员领,戴着暖耳,腰系金带,叩拜堂上,道「久违欠恭,高转失贺」之意。西门庆道:「多承厚贶,尚未奉贺!」叙毕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左右献上茶汤,荆都监便道:「良骑俟候何往?」西门庆道:「京中太师老爷第九公子九江蔡知府,昨日巡按宋公祖与工部安凤山、钱龙野、黄泰宇都借学生这里作东,请他一饭。蒙他昨日具拜帖与我,我岂可不回拜他拜去?诚恐他一时起身去了。」荆都监道:「正是。小弟有一事来奉渎兄:巡按宋公过年正月间差满,只怕年终举劾地方官员,望乞四泉借重与他一说。闻知昨日在宅上吃酒,故此斗胆恃爱。倘得寸进,不敢有忘。」西门庆道:「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领命!你冩个说帖来,幸得他后日还有一席酒在我这里,等我抵面和他说,又好些。」这荆都监连忙下坐位来,又与西门庆打一躬:「多承盛情,衔结难忘!」便道:「小弟已具了履历手本在此。」一面唤椽房写字的取出,荆都监亲手递上与西门庆观看。上面写着:「山东等处兵马都监、清河左卫指挥佥事荆忠,年三十二岁,系山后檀州人。由祖役军功累升本卫左所正千户。従某年由武举中式,历升今职,管理济州兵马。」历年余文一一开载明白。西门庆看毕,荆都监又向袖中取出礼物来递上,说道:「薄仪望乞笑留。」西门庆见上面写着:「白米二百石」,说道:「岂有此理。这个学生断不敢领!以此视人,相交何在?」荆都监道:「不然,纵然四泉不受,转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见拒之深耶?倘不纳,小弟亦不敢奉渎。」推阻再三,西门庆只得收了,说道:「学生暂且收下。」一面接了,说道:「学生明日与他说了,就差人回报。」茶汤两换,荆都监拜谢起身去了。西门庆吩咐平安:「我不在,有甚人来拜望,帖儿接下。休往那去了,派下四名排军把门。」说毕就上马,琴童跟随,拜蔡知府去了。
却说玉箫早晨打发西门庆出门,走到金莲房中,说:「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后边去坐?晚夕众人听薛姑子宣〈黄氏女卷〉,坐到那早晚。落后二娘管茶,三娘房里又拿将酒菜来,都听桂姐申二姐赛唱曲儿。到有三更时分,俺们纔睡。俺娘好不说五娘哩:五娘听见爹前边散了,往屋里走不迭。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里走走儿,把拦的爹恁紧。三娘道:『没的羞人子剌剌的,谁耐烦争他?左右是这几房儿,随他串去!』」金莲道:「我待说就没好口,肏瞎了他的眼来!昨日你道他在我屋里睡来么?」玉箫道:「前边老大,通娘屋里,六娘又死了,爹却往谁屋里去?」金莲道:「鸡儿不撒尿,各自有去处。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顶窝儿的。」这玉箫又说:「俺娘怎的恼五娘?——问爹讨皮袄不对他说。落后爹送钥匙到房里,娘说了爹几句好的:『李大姐死了,嗔俺分散他的丫头;多少时儿,像你把他心爱的皮袄拿了与人穿,就没话儿说了。』爹说:『他现没皮袄穿。』娘说:『他怎的没皮袄?放着皮袄他不穿,坐名儿只要他这件皮袄。早是死了,便指望他的;他不死,你敢指望他的!』金莲道:「没的那扯屄淡!有了一个汉子做主儿罢了,你是我婆婆,你管着我?我把拦他,我拿绳子拴着他腿儿不成!把拦他一回儿罢了,偏有那些屄声浪气的!」玉箫道:「我来对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说出我来。今日桂姐也家去。俺娘收拾穿戴头面哩。今日要留下雪娥在家与大妗子做伴儿,俺爹不肯,都封下人情,五个人都敎去哩。娘也快些收拾了罢!」说毕,玉箫后边去了。
这金莲向镜台前搽胭抹粉,插花戴翠。又使春梅后边问玉楼:「今日穿甚颜色衣裳?」玉楼道:「你爹嗔换孝,都教穿浅淡色衣服。」这五个妇人会定了,都是白䯼髻,珠子箍儿,用翠蓝销金绫汗巾儿搭着,头上珠翠堆满;银红织金缎子对衿袄儿,蓝缎子裙儿。惟吴月娘戴着白绉纱金梁冠儿,海獭卧兔儿,珠子箍儿,胡珠环子,上穿着沉香色遍地金妆花补子袄儿,纱绿遍地金裙。一顶大轿,四顶小轿,排军喝路,轿内安放铜火踏。王经、棋童、来安,三个跟随,拜辞了吴大妗子、三位师父、潘姥姥,径往应伯爵家吃满月酒去了,不题。
却说前边如意儿和迎春,有西门庆晚夕吃酒的那一桌菜,安排停当,还有一壶金华酒,向坛内又打出一壶葡萄酒来,午间请了潘姥姥、春梅,郁大姐弹唱着,在房内四五个做一处。吃到中间,也是合当有事,春梅道:「只说申二姐会唱的好〈挂真儿〉,没个人往后边去,便呌他来到,好歹教他唱个〈挂真儿〉咱们听。」迎春纔待使绣春呌去,只见春鸿走来向着火,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原来今日没跟了轿子去?」春鸿道:「爹派下敎王经去了,留我在家里看家。」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不是冻的,还不寻到这屋里来烘火。」因呌迎春:「你筛半瓯子酒与他吃。」吩咐:「你吃了,替我后边呌将申二姐来,你就说:我要他唱个儿与姥姥听。」那春鸿连忙把酒吃了,一直走到后边。不想申二姐伴着大妗子、大姐、三个姑子、玉箫,都在上房里坐的,正吃芫荽芝麻茶哩。忽见春鸿掀帘子进来,呌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呌你唱个儿与他听去哩。」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春鸿道:「是俺前边春梅姑娘那里呌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来呌的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子道:「也罢,申二姐,你去走走再来。」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动身。
春鸿一直走到前边,对春梅说:「我呌他,他不来哩,都在上房坐着哩!」春梅道:「你说我呌他,他就来了。」春鸿道:「我说你呌他来:『前边大姑娘呌你。』他意思不动,说道:『大姑娘在这里,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我说是春梅姑娘。他说:『你春梅姑娘他従几时来,也来呌我?我不得闲,在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奶奶倒说:『你去走走再来。』他不肯来哩。」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従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道:「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他,也敢来叫我!』你是甚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呌你?俺们在那毛里夹着来,是你抬举起来?如今従新钻出来了!你无非只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纔走了多少时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会晓的甚么好成样的套数唱?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犁西沟耙,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那胡歌淫词,就拿班做势起来!真个就来了,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这个儿?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与那淫妇,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趂早儿去——贾妈妈与我离门离户!」那大妗子拦阻说道:「快休要舒口。」把这申二姐骂的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说道:「耶嚛嚛!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鲁性儿?就是刚纔对着大官儿,我也没曾说甚歹话,怎就这般泼口言语泻出来!此处不留人,也有留人处。」春梅越发恼了,骂道:「贼肏遍街捣遍巷的瞎淫妇!你家有恁好大姐,比是你有恁性气,不该出来往人家求衣食,唱与人家听。趁早儿与我走,再也不要来了!」申二姐道:「我没的赖在你家?」春梅道:「赖在我家?教小厮把鬓毛都挦光了你的!」大妗子道:「你这孩儿,今日怎的甚样儿的?还不往前边去罢。」那春梅只顾不动身。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来,拜辞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轿子来,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对过呌将画童儿来,领他往韩道国家去了。春梅骂了一顿,往前边去了。大妗子看着大姐和玉箫说道:「他敢前边吃了酒进来?不然如何恁冲言冲语的,骂的我也不好看的了。你敎他慢慢收拾了去就是了,立逼着撵他去了,又不呌小厮领他,十分水深人不过却怎样儿的,却不急了人!」王箫道:「他们敢在前头吃酒来。」
却说春梅走到前边,还气狠狠的,向众人说道:「乞我把贼瞎淫妇一顿骂,立撵了去了。若不是大妗子劝着我,脸上与这贼瞎淫妇两个耳刮子纔好!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呌着他张儿致儿,拿班做势儿的!」迎春道:「你砍一枝损百株,忌口些!郁大姐在这里,你却骂瞎淫妇人。」春梅道:「不是这等说。像郁大姐,在俺家这几年,——先前他还不知怎样的,——大大小小他恶讪了那个人儿来?敎他唱个儿他就唱,那里像这贼瞎淫妇大胆?不道的会那等腔儿!他再记的甚么成样的套数,还不知怎的拿班儿!左来右去,只是那几句〈山坡羊〉、〈琐南枝〉,油里滑言语,上过甚么台盘儿也怎的,我纔乍听这个曲儿也怎的!我见他心里就要把郁大姐撑下来一般!」郁大姐道:「可不是的!昨日晚夕大娘多敎我唱小曲儿,他就连忙把琵琶夺过去,他要唱。大娘说:『郁大姐,你敎他先唱,你后唱罢!』」郁大姐又道:「大姑娘,你休怪他。他原不知道咱家深浅。他还不知把你当谁人看成。好容易!」春梅道:「我刚纔不骂的你?你覆韩道国老婆那贼淫妇,你就学与他,我也不怕他!」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没要紧,气的恁样儿的!」如意儿道:「等我倾杯儿酒,与大姐姐消消恼。」迎春道:「我这女儿,有恼就是气。」便道:「郁大姐,你拣套好曲儿唱个伏侍他。」这郁大姐拿过琵琶来,说道:「等我唱个『莺莺闹卧房』〈山坡羊〉儿,与姥姥和大姑娘听罢。」如意儿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那迎春拿起杯儿酒来,望着春梅道:「罢罢,我的姐姐,你着气就是恼了,胡乱且吃你妈妈这锺酒儿罢。」那春梅忍不住笑骂迎春说道:「怪小淫妇儿,你又做起我妈来了!」又说道:「郁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个〈江儿水〉俺们听罢!」这郁大姐在傍弹着琵琶唱:
「花容月貌,减尽了花容月貌,重门常是俺。正东风料峭,细雨连纤,落红千万点。香串懒重添,针儿怕待拈。瘦体岩岩,鬼病恹恹,俺将这旧恩情重检点。愁压损两眉翠尖。空惹的张郎憎厌,这些时对莺花不卷帘。
槐阴庭院,静悄悄槐阴庭院,芭蕉新乍展。见莺黄对对,蝶粉翩翩,情人天样远。高柳噪新蝉,清波戏彩鸳。行过阑前,坐近池边,则听得是谁家唱采莲。急攘攘愁怀万千。拈起柄香罗纨扇,上写〈阮郎归〉词半篇。
炎蒸天气,挨过了炎蒸天气,新凉入绣帷。怪灯花相照,月色相随,影伶仃诉与谁。征雁向南飞,雁归人未归。想象腰围,做就寒衣,又不知他在那里贪恋着,并无个真实信息。倩一行人捎寄,只恐怕路迢遥衣到迟。
梅花相问,几遍把梅花相问,新来瘦几分。笑香消容貌,玉减精神,比花枝先瘦损。翠被懒重温,炉香夜夜熏。着意温存,断梦劳魂,这些时睡不安眠不稳。枕儿冷灯儿又昏。独自个向谁评论,百般的放不下心上的人。」
这里弹唱吃酒不题。西门庆従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回来,下马,平安就禀:「今日有衙门里何老爹差答应的来,请爹明日早进衙门中,拿了一起贼情审问。又本府胡老爹送了一百本新历日,荆都监老爹差了家人送了一口鲜猪,一坛豆酒,又是四封银子。姐夫收下了,没敢与他回帖儿,等爹来打发。晚上他家人还来见爹说话哩。只胡老爹家与了回帖,赏了来人一钱银子。又是乔亲家爹送帖儿,明日请爹吃酒。」玳安儿又拿宋御史回帖儿来回话:「小的送到察院内,宋老爹说明日还奉价过来。赏了小的并抬盒人五钱银子,一百本历日。」西门庆呌了陈经济来问了,四包银子,已交到后边去了。
西门庆走到厅上,春鸿连忙报与春梅众人,说道:「爹来家了,还吃酒哩!」春梅道:「怪小蛮囚儿,爹来家随他来去,管俺们腿事!没娘在家,他也不往俺这边来。」众人打伙儿吃酒顽笑,只顾不动身。西门庆到上房,大妗子、三个姑子,都往这边屋里坐的。玉箫向前与他接了衣裳,坐下,放桌儿打发他吃饭。敎来兴儿定桌席:三十日与宋巡按摆酒,与巡抚侯爹送行;初一日宰猪羊,家中祭祀还愿心的;初三日请刘薛二内相,帅府周爷众位,吃庆官酒。吩咐已了,玉箫在傍,请问爹:「你吃酒放桌儿,筛甚么酒你吃?」西门庆道:「有菜儿摆上来。有刚纔荆都监送来的那豆酒取来,打开我尝尝,看好不好吃。」只见来安儿来家回话,玉箫连忙便使他提酒来。打破泥头,倾在锺内,递与西门庆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长。西门庆令:「斟来我吃。」须臾,摆上茶来,西门庆在房中吃酒不提。
却说来安同排军拿了两个灯笼,晚夕接了月娘来家。月娘便穿着银鼠皮袄,藕合缎袄儿,翠蓝裙儿;李娇儿等都是貂鼠皮袄,白绫袄儿,紫丁香色织金裙子。原来月娘见金莲穿着李瓶儿皮袄,把金莲旧皮袄与了孙雪娥穿了。都到上房拜了西门庆,惟雪娥与西门庆磕头,起来又与月娘磕头。都过那边屋里去了,拜大妗子、三个姑子。月娘便坐着与西门庆说话,说:「应二嫂见俺们都去,好不喜欢!酒席上有隔壁马家娘子和应大嫂、杜二娘,也有十来位堂客,呌了两个女儿弹唱。养了好个平头大脸的小厮儿。原来他房里春花儿比旧时黑瘦了好些,只剩下个大驴脸一般的,也不自在哩!那时节乱的他家里大小不安,本等没人手。临来时,应二哥与俺们磕头,谢了又谢,多多上覆你:多谢重礼。」西门庆道:「春花儿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来见人?」月娘道:「他比那个没鼻子,没眼儿?是鬼儿,出来见不的人!」西门庆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敎猪拱罢!」月娘道:「我就听不上你恁说嘴。只你家的好,拿掇的出来,见的人!」那王经在傍立着,说道:「俺应二爹见娘们去,先头上不敢出来见,躲在下边房里打窗户眼儿望前瞧。被小的看见了,说道:『你老人家没廉耻,平白瞧甚么?』他赶着小的打。」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说道:「你看这贼花子!等明日他来,着老实抹他一脸粉!」王经笑道:「小的知道了!」月娘喝着:「这小厮便要胡说!他几时瞧来?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谁见他个影儿?只临来时,纔与俺们磕头。」王经站了一回出来了。
月娘起身过这边屋里,拜大妗子并三个师父。西门大姐与玉箫众丫头媳妇都来磕头。月娘便问:「怎的不见申二姐?」众人都不做声。玉箫说:「申二姐家去了。」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来,先就家去?」大妗子隐瞒不住,把春梅骂他之事说了一遍。月娘就有几分恼,说道:「他不唱便罢了,这丫头惯的没张倒置的,平白骂他怎么的?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没那正主子,奴才也没个规矩,成甚么道理!」望着金莲道:「你也管他管儿,惯的通没些折儿!」金莲在傍笑着说道:「也没见这个瞎拽磨的。风不摇,树不动,你走千家门万家户,在人家无非只是唱,人呌你,唱个儿也不失了和气,谁教他拿班儿做势的?他不骂的他,嫌腥!」月娘道:「你倒且是会说话儿的!合理都像这等,好人歹人都乞他骂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儿了?」金莲道:「莫不为瞎淫妇打他几棍儿?」月娘听了他这句话,气的把脸通红了,说道:「惯着他,明日把六邻亲戚,都敎他骂遍了罢!」于是起身,走过西门庆这边来。西门庆便问:「怎么的?」月娘道:「情知是谁,你家使的好规矩的大姐,如此这般,把申二姐骂的去了!」对西门庆说了一遍。西门庆笑道:「谁敎他不唱与他听来?也不打紧处,到明日使小厮送一两银子补伏他,也是一般。」玉箫道:「申二姐盒子还在这里,没拿去哩!」月娘见西门庆笑,便说道:「不说呌将他来嗔喝他两句,亏你还雌着嘴儿,不知笑的是甚么!」玉楼李娇儿见月娘恼起来,都先归去房里。西门庆只顾吃酒。
良久,月娘进里间内脱衣裳、摘头,便问玉箫:「这箱上四包银子是那里的?」西门庆说:「是荆都监送来干事的二百两银子。明日要央宋巡按图干升转。」玉箫道:「头里姐夫送进来,我放在箱子上,就忘了对娘说。」月娘道:「人家的,还不收进柜里去哩。」玉箫一面安放在厨柜中不题。金莲在那边屋里,只顾坐的,等着西门庆一答儿往前边去,——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薬,与他交媾,图壬子日好生子。见西门庆不动身,走来掀着帘儿呌他说:「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的你,我先去也!」西门庆道:「我儿,你先走一步儿,我吃了这些酒就来。」那金莲一直往前边去了。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我还和你说话哩!你两人合穿着一条裤子也怎的?是强汗世界,巴巴走来我这屋里硬来叫他!没廉耻的货!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因说西门庆:「你这贼皮搭行货子,怪不的人说你!一视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显出来便好。就吃他在前边【扌霸】拦住了!従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敎人怎么不恼你?冷灶着一把儿,热灶着一把儿纔好。通敎他把拦住了!我便罢了,不和你一般见识,别人他肯让的过?口儿内虽故不言语,好杀他心儿里有几分恼!今日孟三姐在应二嫂那里,通一日甚么儿没吃。不知是掉了口冷气,只害心凄恶心!来家,应二嫂递了两锺酒都吐了。你还不往他屋里瞧他瞧去?」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他心里不自在?」吩咐:「收了家伙罢,我不吃酒了。」
于是走到玉楼房中,只见妇人已脱了衣裳,摘去首饰,浑衣儿歪在炕上,正倒着身子呕吐。兰香便爇煤炭在地。西门庆见他呻吟不止,慌问道:「我的儿,你心里怎么的来?对我说,明日请人来看你。」妇人一声不言,只顾呕吐。被西门庆一面扶起他来,与他坐的。见他两只手只揉胸前,便问:「我的心肝,你心里怎么?你告诉我。」妇人道:「我害心凄的慌,你问他怎的?你干你那营生去!」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刚纔上房对我说,我纔晓的。」妇人道:「可知你不晓的。俺们不是你老婆,你疼心爱的去了!」西门庆于是搂过粉项来,就亲个嘴,说道:「怪油嘴,就徯落我起来!」便呌兰香:「快炖好苦艳茶儿来,与你娘吃。」兰香道:「有茶伺候着哩。」一面捧茶上来。西门庆亲手拿在他口儿边吃。妇人道:「拿来等我自家吃。会那等乔劬劳,旋蒸热卖儿的,谁这里争你哩!今日日头打西出来,稀罕往俺这屋里来走一走儿。也有这大娘,平白你说他,争出来鼓包气!」西门庆道:「你不知,我这两日七事八事,心不得个闲。」妇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闲,可知有心爱的扯落着你哩!把俺们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赘字号听题去了,后十年挂在你那心里!」见西门庆嘴搵着他香腮,便道:「吃的那烂酒气,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人一日黄汤辣水儿谁尝尝着来,那里有甚么神思且和你两个缠!」西门庆道:「你没吃甚么儿?呌丫头拿饭来咱们吃,我也还没吃饭哩。」妇人道:「你没的说。人这里凄疼的了不得,且吃饭?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门庆道:「你不吃,我敢不吃了,咱两个收拾睡去罢。明日早使小厮请任医官来看你。」妇人道:「由他去,请甚么任医官、李医官,敎刘婆子来,吃他服薬也好了。」西门庆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内扑撒扑撒,管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专一会揣骨揑病,手到病除。」妇人道:「我不好骂出来,你会揣甚么病?」西门庆忽然想起道:「昨日刘学官送了十圆广东牛黄清心蜡丸,那薬用酒儿吃下极好。」即使兰香:「问你大娘要,在上房磁罐儿内盛着。就拿素儿带些酒来。」玉楼道:「休要酒,俺这屋里有酒。」不一时,兰香到上房要了两丸来。西门庆看见筛热了酒,剥去蜡,里面露出金丸来,看着玉楼吃下去。西门庆因令兰香:「趂着酒,你筛一锺儿来,我也吃了薬罢。」被玉楼瞅了一眼,说道:「就休那汗邪你!要吃薬,往别人房里去吃。你这里且做甚么哩,却这等胡作做!你见我不死,来撺掇上路儿来了?紧敎人疼的魂儿也没了,还要那等掇弄人!亏你也下般的,谁耐烦和你两个只顾涎缠!」西门庆笑道:「罢罢,我的儿,我不吃薬了,咱两个睡罢。」
那妇人一面吃毕薬,与西门庆两个解衣上床同寝。西门庆在被窝内,替他手扑撒着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搂其粉项,问道:「我的亲亲,你心口这回吃下薬觉好些?」妇人道:「疼便止了,还有些嘈杂。」西门庆道:「不打紧,消一回也好了。」因说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兑了五十两银子与来兴儿,后日宋御史摆酒,初一烧纸还愿心,到初三再破两日工夫,把人都请了罢。受了人家多少人情礼物,只愿挨着,也不是事。」妇人道:「你请也不在我,不请也不在我。明日三十日,我呌小厮来攒帐,交与你,随你交付与六姐,敎他管去。也该敎他管管儿。却是他昨日说的:甚么打紧处,雕佛眼儿便难,等我管!」西门庆道:「你听那小淫妇儿,他勉强,着紧处他就慌了。一发摆过这几席酒儿,你交与他就是了。」玉楼道:「我的哥哥,谁养的你恁乖?还说你不护他,这些事儿就见出你那心里来了。摆过酒儿交与他,俺们是合死的?像这清早晨,待梳个头,小厮你来我去,秤银子换钱,把气也掏干了!饶费了心,那个道个是也怎的?」西门庆搂着道:「我的儿,常言道:当家三年狗也嫌!」说着,一面慢慢搊起这一只腿儿,跨在胳膊上,搂抱在怀里。揝着他白生生的小腿儿,穿着大红绫子的绣鞋儿,说道:「我的儿,你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这两只白腿儿。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也没你这两只腿儿柔嫩可爱。」妇人道:「好个说嘴的货!谁信你那绵花嘴儿?可可儿的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没有来。愁好的没有?也要千取万。不说俺们皮肉儿粗糙,你拿左话儿来右说着哩!」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谎,就死了我!」妇人道:「怪行货子,没要紧赌什么誓!」这西门庆说着,把那话带上银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妇人道:「我说你行行就下道儿来了。」便道:「且住,贼小肉儿不知替我拿下了不曾。」遂伸手向床褥子底下摸出绢子来,预备着抹搽。因摸见银托子,说道:「従多咱三不知就带上这行货子了,还不趂早除下来哩。」那西门庆那里肯依,抱定他一只腿在怀里,只顾没棱露脑,浅抽深送,须臾淫水浸出,往来有声,如狗舔糨子一般。妇人一面用绢抹之,随抹随出,口内不住的作柔颤声,呌道:「达达,你省可往里去。奴这两日好不腰酸,下边流白浆子出来。」西门庆道:「我到明日,问任医官讨服暖薬来你吃,就好了。」
不说两个在床上欢娱顽耍。早表吴月娘在上房陪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晚夕坐的说话。因说起春梅怎的骂申二姐,骂的哭涕,又不容他坐轿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对过呌画童儿送到他到韩道国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来的言语粗鲁,饶我那等说着,还鎗戳的言语骂出来,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晓的恁口泼骂人。我只说他吃了酒!」小玉道:「他们五个在前头吃酒儿来。」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货子,生生把个丫头惯的恁没大没小、上头上脸的,还嗔人说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乞他骂了去罢!要俺们在屋里做甚么?一个女儿,他走千家门万家户,敎他传出去好听!敢说西门庆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么管出来的乱世,不知那个是主子,那个是奴才。不说你们这等惯的没些规矩,恰似俺们不长俊一般,成个甚么道理!」大妗子道:「随他去罢。他姑夫不言语,好惹气?」当夜无语,归到房中。
次日,西门庆早起,往衙门中去了。这潘金莲见月娘拦了西门庆不放了,又悮了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悦。次日老早使来安叫了顶轿子,把潘姥姥打发往家去了。
吴月娘早晨起来,三个姑子要告辞家去。月娘每个一盒茶食,与了五钱银子。又许下薛姑子正月里庵里打斋,先与他一两银子请香烛纸马。到腊月还送香油白面细米素食,与他斋僧供佛。因摆下茶,在上房内管待,同大妗子一处吃。先请了李娇儿、孟玉楼、大姐,都坐下。问玉楼:「你吃了那蜡丸,心口内不疼了?」玉楼道:「今早吐了两口酸水,纔好了。」叫小玉:「往前边请潘姥姥和五娘来吃点心。」玉箫道:「小玉在后边蒸点心哩,我去请罢。」于是一直走到前边金莲房中,便问:「姥姥怎的不见?后边请姥姥和五娘吃茶哩。」金莲道:「他今日早晨我打发他家去了。」玉箫说:「怎的不说声,三不知就去了?」金莲道:「住的人心淡,只顾住着怎的?也住了这几日了。他家中丢着孩子,也没人看。我敎他家去了。」玉箫道:「我拿了块腊肉儿,四个甜酱瓜茄子,与他老人家,谁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他老人家收着罢。」于是递与秋菊,放在抽替内。这玉箫便向金莲说道:「昨日晚夕五娘来了,俺娘如此这般,对着爹好不说五娘强汗世界,与爹两个合穿着一条裤子,没廉耻,怎的把拦着爹在前边,不放后边来。落后把爹打发三娘房里歇了一夜。又对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怎的说五娘惯着春梅没规矩,毁骂申二姐。爹到明日,还要送一两银子与申二姐遮羞。」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这金莲听记在心。玉箫先来回月娘说:「姥姥起身往家去了,五娘便来也。」月娘便望着大妗子说道:「你看,昨日说了他两句儿,今日使性子,也不进来说声儿,老早就打发他娘去了。我猜,姐姐管情又不知心里安排着要起甚么水头儿哩!」
当下月娘只知屋里说话,不防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的我?本等一个汉子,従东京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通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动题起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问了声:『李桂姐住了一日儿,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为甚么恼他?』教我还说:『谁知为甚么恼他。』你便就撑着头儿说:『别人不知道,只我晓的。』你成日守着他,怎么不晓的?」金莲道:「他不往我那屋里去,我成日莫不拿猪毛绳子套他去不成?那个浪的慌了也怎的!」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你昨日怎的他在屋里坐好好儿的,你恰似强汗世界一般,掀着帘子,硬入来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贱不识高低的货,俺们倒不言语,只顾赶人不得赶上!一个皮袄儿,你悄悄就问汉子讨了穿在身上,挂口儿也不来后边题一声儿!都是这等起来,俺们在这屋里放水鸭儿?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折儿!不管好歹,就骂人。倒说着你,嘴头子不伏个烧埋!」金莲道:「是我的丫头也怎的?你们打不是?我也在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皮袄是我问他要来,莫不只为我要皮袄开门来?也拿了几件衣裳与人,那个你怎的就不说来?丫头便是我惯了他,我也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吴月娘乞他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漒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趂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趂汉精便浪,俺们眞材实料不浪。」被吴大妗在跟前拦说:「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饶劝着,那月娘口里话纷纷发出来,说道:「你害杀了一个,只少我了!」孟玉楼道:「耶嚛,耶嚛!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的大发了?连累着俺们,一棒打着好几个人!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姐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拌起嘴来了!」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没好手,厮骂没好口。不争你姊妹们嚷开,俺们亲戚在这里住着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我在这里。呌轿子来我家去罢!」被李娇儿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莲见月娘骂他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打脸上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䯼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呌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什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比是恁的,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月娘道:「你看就是个泼脚子货!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他嘴头子就像淮洪一般,他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好老婆把我别变了就是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那金莲道:「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别变你!」月娘越发大怒,说道:「我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屋里养下汉来?」金莲道:「你不养下汉,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玉楼见两个拌的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起金莲,「往前边去罢!」却说道:「你恁的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是两句话,敎他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那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一齐扯起来,送他前边去了。
大妗子便劝住月娘,又说道:「姑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气?分明没要紧。你姊妹们欢欢喜喜,俺们在这里住着有光。似这等合气起来,又不依个劝,却怎样儿的?」那三个姑子见嚷闹起来,打发小姑儿吃了点心,包了盒子,告辞月娘众人,起来道问讯。月娘道:「三位师父,休要笑话。」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萨,没的说,谁家灶内无烟?心头一点无明火,些儿触着便生烟。大家尽让些就罢了!佛法上不说的好:冷心不动一孤舟,净埽灵台正好修;若还绳慢锁头松,就是万个金刚也降不住。为人只把这心猿意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这上头起。贫僧去也,多有打搅。菩萨好好儿的,我回去也。」一面打了两个问讯。月娘连忙还万福,说道:「空过师父,多多有慢。另日着人送斋衬去。」即叫大姐:「你和你二娘送送三位师父出去,看狗。」于是打发三个姑子出门。
月娘陪大妗子众人坐着,说道:「你看这回气的我两只胳膊都软了,手冰冷的。従早晨吃了口清茶,还汪在心里。」大妗子道:「姑娘,我这等劝你少揽气,你不依我。你又是临月的身子,有甚要紧!」月娘道:「嫂子,早是你在这里住,看着,又是我和他合气?如今犯夜倒拿住巡更的。我倒容了人,人倒不肯容我。一个汉子,你就通身把拦住了,和那丫头通同作弊,在前头干的那无所不为的事。人干不出来的,你干出来!女妇人家,通把个廉耻也不顾!他灯台不照自己,还张着嘴儿说人浪。想着有那一个在,成日和那一个合气,对着俺们千也说那一个的不是,他就是清净姑姑儿了!单管两头和番,曲心矫肚,人面兽心,行说的话儿就不承认了,赌的那誓唬人子。我洗着眼儿看着他,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儿死哩!早是刚纔你们看着,摆着茶儿,还好意等他娘来吃。谁知他三不知的就打发的去了。就安排着要嚷的心儿,悄悄儿走来这里听。听怎的?那个怕你不成?待等那汉子来,轻学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小玉道:「俺们都在屋里守着炉台站着,不知五娘几时走来,在明间内坐着,也不听见他脚步儿响。」孙雪娥道:「他单为行鬼路儿,脚上只穿毡底鞋,你可知听不见他脚步儿响!想着起头儿一来时,该和我合了多少气,背地打伙儿嚼说我,敎爹打我那两顿。娘还说我和他偏争好斗的!」月娘道:「他活埋惯了人,今日还要活埋我哩。你刚纔不见他那等撞头打滚撒泼儿,一径使你爹来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娇儿笑道:「大娘没的说,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条尾的狐狸精!把好的乞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有多少骨头肉儿!你在俺家这几年,虽是个院中人,不像他久惯牢头。你看他昨日那等气势,硬来我屋里呌汉子:『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的你,先去。』恰似只他一个人的汉子一般,就占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恼,他従东京来了,就不放一夜儿进后边来。一个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里走走儿去。十个指头都放在你口内,也却罢了!」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烦,你又常病儿痛儿的,不贪此事,随他去罢!不争你为众好,与人为怨结仇。」劝了一回,玉箫安排上饭来,也不吃,说道:「我这回好头疼,心口内有些恶泛泛的上来。」教玉箫:「那边炕上放下枕头,我且躺躺去。」吩咐李娇儿:「你们陪大妗子吃饭。」那日郁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吩咐装一盒子点心,与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却说西门庆衙门中审问贼情,到了午牌时分纔来家,正值荆都监家人讨回帖,西门庆道:「多谢你老爹重礼。如何这等计较?你还把那礼扛将回去,等我明日说成了,取家来。」家人道:「家老爹没吩咐,敎小的怎敢将回去?放在老爹这里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旣恁说,你多上覆,我知道了。」拿回帖,又赏家人一两银子。因进上房,见月娘睡在炕上,呌了半日,白不答应。问丫鬟,都不敢说。走到前边金莲房里,见妇人蓬头撒脑,拿着个枕头睡,问着又不言语,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银子,打发荆都监家人去了。走到孟玉楼房中问,玉楼隐瞒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莲早晨嚷闹合气之事具说一遍。
这西门庆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来,说道:「你恁紧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淫妇儿做什么?平白和他合甚么气?」月娘道:「你看说话哩!我和他合气?是我偏争好斗寻趁他来?他来寻趁将我来!你问众人不是?早晨好意摆下茶儿,请他娘来吃,他便使性子把他娘打发去了。走来后边撑着头儿和我两个嚷。自家打滚撞头,䯼髻跺遍了,皇帝上位的呌,只是没打在我脸上罢了!若不是众人拉劝着,是也打成一块。他平日欺负惯了人,他心里也要把我降伏下来!行动就说,你家汉子说条念款念将我来了,打发了我罢,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话儿出来,他就是十句顶不下来,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么骨秃肉儿拌的他过,专会那泼皮赖肉的?气的我身子软瘫儿热化!什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内只是发胀,肚子往下憋坠着疼,头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刚纔桶子上坐了这一回,又不下来。若下来了,干净了我这身子,省的死了做带累肚子鬼!到半夜寻一条绳子,等我吊死了,随你和他过去!往后没的又像李瓶儿,乞他害死了罢!我晓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大晦气。」这西门庆不听便罢,越听了越发慌了。一面把月娘搂抱在怀里,说道:「我的好姐姐,你别要和那小淫妇儿一般见识。他识什么高低香臭,没的气了你到值了多的!我往前边骂这贼小淫妇儿去!」月娘道:「你还敢骂他,他还要拿猪毛绳子套你哩!」西门庆道:「你教他说,恼了我,吃我一顿好脚!」因问月娘:「你如今心内怎么的?吃了些什么儿没有?」月娘道:「谁尝着些甚么儿?大清早晨,纔拿起茶,等着他娘来吃,他就走来和我嚷起来。如今心内只发胀,肚子往下憋坠着疼,脑袋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这手,恁半日还没摀过来!」西门庆听了,只顾跌脚,说道:「可怎样儿好!快着小厮去请了那任医官来,看了讨薬去。天晚了,他赶不进门来了。」月娘道:「平不答请什么任医官?随他去,有命活,没命教他死,纔趁了人的心!什么好的老婆,是墙上泥坯,去了一层有一层。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恁个聪明的人儿,当不的家?」西门庆道:「你也耐烦,把那小淫妇儿只当臭屎一般丢着他,理他怎的?你如今不请任后溪来看你看,一时气裹住了这胎气,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么了?」月娘道:「这等,呌刘婆子来瞧瞧,吃他服薬;再不,头上剁两针,由他自好了。」西门庆道:「你没的说。那刘婆子老淫妇,他会看甚胎产?呌小厮骑马快请任医官来看。」月娘道:「你敢去请?你就请了来,我也不出去。」
那西门庆不依他,走到前边,即叫琴童:「快骑马往门外请那任老爹。紧等着,一答儿就来!」琴童应诺,骑上马云飞一般去了。西门庆只在屋里厮守着月娘,禁张丫头连忙熬粥儿。拿上来,劝他吃粥儿,又不吃。等到后晌时分,琴童空回来了,说:「任老爹在府里上班未回来。他家知道咱这里请,明日也不消咱这里人去,任老爹早就来了。」月娘见乔大户一替两替来请,便道:「太医已是明日来了。你往乔亲家那里去罢。这日晚了,你不去,惹的乔亲家怪。」西门庆道:「我去了,谁看你?」月娘笑道:「你看唬的那腔儿!你去,我不妨事。等我消一回儿,慢慢��着起来,与大妗子坐的、吃饭。你慌的是些甚么?」西门庆令玉箫:「快请你大妗子来和你娘坐的。」又问:「郁大姐在那里?教他唱与娘听。」玉箫道:「郁大姐往家去不耐烦了,这咱哩!」西门庆道:「谁敎他去来?留他再住两日儿也罢了。」赶着玉箫踢了两脚。月娘道:「他见你家反宅乱要去的,管他腿事?」玉箫道:「正经骂申二姐的倒不踢!」
那西门庆只做不听见,一面穿了衣裳,往乔大户家吃酒去了。未到起更时分就来家,到了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楼李娇儿四人坐的。大妗子见西门庆进来,忙走后边去了。西门庆便问月娘道:「你这咱好些了么?」月娘道:「大妗子陪了我吃了两口粥儿,心口内不大十分胀了,还只有些头疼腰酸。」西门庆道:「不打紧,明日任后溪来看,吃他两服薬,散散气,安安胎,就好了。」月娘道:「我那等样敎你休呌他,你又叫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汉子来做什么?你明日看,我就不出去!」因问:「乔亲家请你做什么?」西门庆道:「他说我従东京来了,要与我坐坐。今日他也费心,整治许多菜蔬,呌两个唱的,请我那里说甚么话,落后邀过朱台官来陪我。我热着你,心里不自在,吃了几锺酒,老早就来了。」月娘道:「好个说嘴的货,我听不上你这巧语花言。可可儿就是热着我来?我是那活佛出现,也不放在你那心左;就死了,纔不值个破沙锅片子!」又问:「乔亲家再没和你说什么话?」西门庆方告说:「乔亲家如今要趁着新例,上三十两银子纳个义官。银子也封下了,敎我对胡府尹说。我说不打紧,胡府尹昨日送了我一百本历日,我还不曾回他礼。等我送礼时,捎个帖子与他,问他讨一张义官札付来与你就是了。他不肯,他说,纳些银子是正理。如今央这里分上讨讨儿,免上下使用,也省十来两银子。」月娘道:「旣是他央及你,替他讨讨儿罢。你没拿他银子来?」西门庆道:「他银子明日送过来,还要买份礼来,我止住他了。到明日咱备一口猪,一坛酒,送胡府尹就是了。」说毕,西门庆晚夕就在上房睡了一夜。
到次日,宋巡按摆酒,后厅筵席,治酒,装定菓品,大清早晨,本府出票拨了两院三十名官身楽人、两员伶官,四名俳长领着,来西门庆宅中答应。西门庆吩咐前厅仪门里东厢房那里听候,中厅西厢房与海盐子弟做戏房。只见任医官従早晨就骑马来了。西门庆忙迎到厅上陪坐,道连日阔怀之事。任医官道:「昨日盛使到,学生该班,至晚纔来家,见尊票,今日不俟驾而来。敢问何人欠安?』西门庆道:「大贱内偶然有些失调,请后溪一诊。」须臾茶至,吃了茶,任医官道:「昨日闻得明川说老先生恭喜,容当奉贺。」西门庆道:「菲才备员而已,何贺之有?」吃毕茶,琴童收下盏托去。西门庆吩咐:「后边对你大娘说,任老爹来了,明间内收拾。」这琴童应诺,到后边。大妗子、李娇儿、孟玉楼,都在房内,见琴童来说:「任医官进来,爹吩咐教收拾明间里坐。」月娘坐着不动身,说道:「我说不要请他,平白呌将人家汉子睁着活眼,把手捏腕的,不知做什么?敎刘妈妈子来,吃两服薬,由他好了,好这等的摇铃打鼓敞着哩,好与人家汉子喂眼。」玉楼道:「大娘,这已是请人来了,你不出去,却怎样的?莫不回了人去不成?」大妗子又在傍边劝着说:「姑娘,你教他看看你这脉息,还知道你这病源,不知你为甚起气恼?伤犯了那一经。吃了他薬,替你分理理气血,安安胎气。你不教他看,依着你就请了刘婆子来,他晓的甚么病源脉理?一时躭搁怎了!」月娘方动身梳头儿,戴上冠儿。玉箫拿了镜子,孟玉楼跳上炕去,替他拿抿子掠后鬓;李娇儿替他勒钿儿,孙雪娥预备拿衣裳。月娘头上撇着六根金头簪儿,戴上卧兔儿。也不搽脸,薄施胭粉,淡扫蛾眉;耳边带着两个金丁香儿,正面关着一件金蟾蜍分心;上穿白绫对衿袄儿,下着柳黄宽襕挑绣裙子;衬着绫波罗袜,尖尖趫趫一副金莲;裙边紫锦香囊、黄铜钥匙,双垂绣带。正是:罗浮僊子临凡世,月殿婵娟出画堂。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