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西门庆计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外传
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
只思当日同欢爱,岂想萧墙有后忧。
只贪快乐恣悠游,英雄壮士报寃仇。
天公自有安排处,胜负输赢卒未休。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烧了武大灵,换了一身艳色衣服,晚夕安排了一席酒,请王婆来作辞,就把迎儿交付与王婆养活。吩咐等武二回来,只说大娘子度日不过,他娘教他前去,嫁了外京客人去了。妇人箱笼,早先一日都打发过西门庆家去,剩下些破桌、坏凳、旧衣裳,都与了王婆。西门庆又将一两银子相谢。到次日,一顶轿子,四个灯笼,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那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是个刁徒泼皮,有钱有势,谁敢来多管,地街上编了四句口号,说得极好:
「堪笑西门不识羞,先奸后娶丑名留。
轿内坐着浪淫妇,后边跟着老牵头。」
西门庆娶妇人到家,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他做房。一个独独小院,角门进去,设放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房。西门庆旋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寳象花拣妆,桌椅锦杌,摆设齐整。大娘子吴月娘房裏使着两个丫头,一名春梅,一名玉箫。西门庆把春梅叫到金莲房内,令他伏侍金莲,赶着呌娘。却用五两银子,另买一个小丫头,名唤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排行金莲做第五房。先头陈家娘子陪床的,名唤孙雪娥,约二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门庆与他带了䯼髻,排行第四;以此把金莲做个第五房。此事表过不题。
这妇人一娶过门来,西门庆家中大小都不欢喜。看官听说:世上妇人,眼裏火的极多,随你甚贤慧妇人,男子汉娶小,说不嗔,及到其间,见汉子往他房裏同床共枕欢乐去了,虽故性儿好煞,也有几分脸酸心窄。正是:可惜团圝今夜月,清光咫尺别人圆。
西门庆当下就在妇人房中宿歇,如鱼似水,羙爱无加。到第二日,妇人梳妆打扮,穿一套艳色衣服,春梅捧茶,走来后边大娘子吴月娘房裏,拜见大小,递见面鞋脚。月娘在坐上仔细定睛观看,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致。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小厮们家来,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今日见了,果然生的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金莲先与月娘磕了头,递了鞋脚;月娘受了他四礼。次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都拜见,平叙了姊妹之礼,立在傍边。月娘教丫头拿个坐儿教他坐。吩咐丫头媳妇赶着他叫五娘。这妇人坐在傍边,不转睛把眼儿只看吴月娘:约三九年纪,——因是八月十五日生的,故小字叫做月娘。——生的面若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二个李娇儿,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肤丰肥,身体沉重,人前多咳嗽,上床懒追陪;虽数名妓者之称,而风月多不及金莲也。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约三十年纪,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杨柳;长挑身材,瓜子脸儿,稀稀多几点微麻,自是天然俏丽。惟裙下双弯,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第四个孙雪娥,乃房裏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这妇人一抹儿都看到在心裏。过三日之后,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裏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跟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把月娘喜欢的没入脚处,称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吃饭吃茶和他同桌儿一处吃。因此,李娇儿等众人见月娘错敬他,各人都不做喜欢,说:「俺们是旧人,倒不理论!他来了多少时,便这等惯了他?大姐姐好没分晓。」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到了亦如然。
分明指与平川路,错把忠言当恶言。
且说西门庆娶潘金莲来家,住着深宅大院,衣服头面又相趁,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际;凡事如胶似漆,百依百随,淫欲之事,无日无之。按下这裏不题。
单表武松,八月初旬到了清河县,且去县裏交纳了回书。知县看了大喜,已知金银寳物交得明白,赏了武松十两银子,酒食管待他,不必细说。武松回到下处,房裏换了衣服鞋脚,带上一顶新头巾,锁了房门,一径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来,都吃一惊,揑两把汗,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武松走到哥哥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看见迎儿小女在楼穿廊下撵线。说道:「我莫不眼花了?」叫声嫂嫂,也不应;叫声哥哥,也不应。道:「我莫不耳聋了!如何不见我哥嫂声音?」向前便问迎儿小女。那迎儿小女见他叔叔来,唬的不敢言语。武松道:「你爹娘往那裏去了?」迎儿只是哭,不做声。
正问着,隔壁王婆听得是武二归来,生怕决撒了,只得走过帮着迎儿支吾。武二见王婆过来,唱了个喏,问道:「我哥哥往那裏去了!嫂嫂也怎的不见?」那婆子道:「二哥请坐,听我告诉:你哥哥自从你去了,到四月间得个拙病,死了。」武二道:「我哥哥四月几时死了?得什么病?吃谁的药来?」王婆道:「你哥哥四月二十头,猛可地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么药吃不到?医治不好,死了。」武二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的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早脱下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穿。谁人保得常没事!」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那裏?」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头,家中一文钱也没有,大娘子又是没脚蟹,那裏去寻坟地放着?亏他左近一个财主,前与大郎有一面之交,舍助一具棺木,没奈何,放了三日,抬出去一把火烧了。」武二道:「今嫂嫂往那裏去了?」婆子道:「他少女嫩妇的,又没的养赡过日子。胡乱守了百日孝,他娘劝导,前月他嫁了外京人去了。丢下这个业障丫头子,教我替他养活,专等你回来交付与你,也了我一场事。」
武二听言,沉吟了半晌,便撇下了王婆出门去,径投县前下处去。开了门,去门房裏换了一身素凈衣服。便教土兵街上打了一条麻绦,买了一双绵鞋,一顶孝帽,带在头上。又买了些菓品、点心、香烛、冥纸、金银锭之类,归到哥哥家,従新安设武大郎灵位,安排羹饭。就在桌子上点起灯烛,铺设酒肴,挂起经幡纸缯。那消两个时辰,安排得端正。约一更已后,武二拈了香,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为人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报寃雪恨!」把酒一面浇奠了,烧化冥纸,武二便放声大哭。倒还是一路上来的人,哭的那两家邻舍,无不凄惶。武二哭罢,将这羹饭酒肴,和土兵迎儿吃了。讨两条席子,教土兵房中傍边睡,武二把迎儿房中睡;他便把条席子,就武大灵桌子前睡。约莫将半夜时分,武二翻来覆去那裏睡得着?口裏只是长吁气。那土兵齁齁的,恰似死人一般挺在那裏。武二爬将起来看时,那灵桌子上,琉璃灯半明半灭。武二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裏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后却无分明。」说犹未了,只见那灵桌子下,卷起一阵冷风来。但见:
无形无影,非雾非烟。盘旋似怪风侵骨冷,凛冽如杀气透肌寒。昏昏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隐隐遮藏食毒鬼,纷纷飘逐影魂幡。
那阵冷风,逼得武二毛发皆竖起来。定睛看时,见一个人従灵桌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细,却待向前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武二一跤跌翻在席子上坐的,寻思道:「怪哉!是梦?非梦?刚纔我哥哥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想来他这一死,必然不明。」听那更鼓,正打三更三点;回头看那土兵,正睡得好。于是咄咄不乐,「等到天明,却再理会。」胡乱盹了一回,看看五更鸡叫,东方将明,土兵起来烧汤。武二洗漱了,唤起迎儿看家,带领土兵出了门,在街上访问街坊邻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街坊邻舍,明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谁肯来管?只说:「都头不消访问,王婆在紧隔壁住,只问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说:「卖梨的郓哥儿与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详细。」
这武二竟走来街坊前去寻郓哥,只见那小猴子手裏拿着个柳笼簸罗儿,正籴米回来。武二便叫:「郓哥兄弟!」唱喏。那小厮见是武二叫他,便道:「武都头,你来迟了一步儿,须动不得手!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伴你们打官司耍子。」武二道:「好兄弟,跟我来。」引他到一个饭店楼上,武二叫过卖:「造两份饭来。」武二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幼,倒有养家孝顺之心。我没甚么……」向身边摸出五两碎银子,递与郓哥道:「你且拿去,与老爹做盘费,我自有用你处。待事务毕了,我再与你十来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哥哥和甚人合气?被甚人谋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个娶去?你一一说来,休要隐匿!」这郓哥一手接过银子,自心裏想道:「这五两银子,老爹也够盘费得三五个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一面说道:「武二哥,你听我说。只怕说与你——休气苦!」于是把卖梨儿寻西门庆,后被王婆怎地打他,不放进去,又怎的帮扶武大捉奸,西门庆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几日,不知怎的死了,従头至尾,诉说了一遍。武二听了,便道:「你这话是实么?」又问道:「我的嫂子嫁与甚么人去了?」郓哥道:「你嫂子乞西门庆抬到家,待捣掉底子儿,自还问他实也是虚!」武二道:「你休说谎。」郓哥道:「我便官府面前,也只是这般说!」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讨饭来吃。」须臾,大盘大碗吃了饭。武二还了饭钱,两个下楼来。吩咐郓哥:「你回家把盘费交与你老爹,明日早来县前与我证一证。」又问:「何九在那裏居住?」郓哥道:「你这时候寻何九?你未曾来时,三日前走的不知往那裏去了。」这武二放了郓哥家去。
到第二日,武二早起,先在陈先生家写了状子,走到县门前,只见郓哥在此伺候,一直带到厅上跪下,声寃起来。知县看见,认的是武松,便问:「你告什么?因何声寃?」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现今西门庆霸占嫂在家为妾。现有这个小厮郓哥是证见,望相公作主则个!」因递上状子。知县接着,便问:「何九怎的不见?」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口词,当下退厅,与佐贰官吏通同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吏典,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计较,这件事难以问理。知县出来,便叫武松道:「你也是个本县中都头,不省得灋度?自古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杀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当止即止。」武二道:「告禀相公,这都是实情,不是小人捏造出来的。」知县道:「你且起来,待我従长计议。可行时便与你拿人。」武二方纔起来,走出外边,把郓哥留在裏面,不放回家。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得知,说武二回来,带领郓哥告状一节。西门庆慌了,即使心腹家人来保来旺,身边袖着银两,打点官吏,都买嘱了。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厅上,正告禀知县催逼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回下状子来,说道:「武二,你休听外人挑拨,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可一时造次。」当该吏典在旁便道:「都头,你在衙门裏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武二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再理会。」收了状子下厅来。来到下处,放了郓哥归家,不觉仰天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口中骂淫妇不絶。
这汉子怎消洋这一口气?一直奔到西门庆生薬店前,要寻西门庆厮打。正见他开铺子的傅伙计在木柜裏面,见武二狠狠的走来声喏,问道:「大官人在宅上么?」傅伙计认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头有甚话说?」武二道:「且请借一步说话。」傅伙计不敢不出来,被武二引到僻静巷口说话。武二翻过脸来,用手撮住他衣领,睁圆怪眼,说道:「你要死,却是要活?」傅伙计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触犯了都头,都头何故发怒?」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说;若要活时,你对我实说。西门庆那厮,如今在那裏?我个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一一说来,我便罢休!」那傅伙计是个小胆之人,见武二发作,慌了手脚,说道:「都头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两银子,雇着小人只开铺子,并不知他闲帐。大官人本不在家,刚纔和一相知,往狮子街大酒楼上吃酒去了,小人并不敢说谎。」武二听了此言,方纔放了手,大扠步云飞奔到狮子街来,唬的傅伙计半日移脚不动。那武二径奔到狮子街桥下酒楼前。
且说西门庆正和县中一个皂隶李外传,——专一在县在府绰揽些公事,往来听声气儿赚钱使。若有两家告状的,他便卖串儿;或是官吏打点,他便两下裏打背公。因此县中起了他个浑名,叫做「裏外赚」。那日见知县回出武松状子,讨得这个消息,要来回报西门庆知道:武二告状不行。一面西门庆让他在酒楼上饮酒,把五两银子送他。正吃酒在热闹处,忽然把眼向楼窗下看,只见武松凶神般从桥下直奔酒楼前来,已知此人来意不善,推更衣从楼后窗只一跳,顺着房山跳下人家后院内去了。那武二奔到酒楼前,便问酒保:「西门庆在此么?」那酒保道:「西门大官人和一相识,在楼上吃酒哩。」武二拨步撩衣,飞抢上楼去。只见一个人坐在正面,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认的是本县皂隶李外传,就知来报信的,心中甚怒,向前便问:「西门庆那裏去了?」那李外传见是武二,唬的慌了,半日说不出来。被武二一脚把桌子踢倒了,碟儿盏儿都打的粉碎;两个唱的,也唬得走不动。武二劈面向李外传打一拳来。李外传叫声「阿呀」时,便跳起来立在凳子上,向楼后窗寻出路。被武二双手提住,隔着楼前窗,倒撞落在当街心裏来,跌得个发昏。下边酒保见武二行恶,都惊得呆了,谁敢向前?街上两边人都住了脚,睁大眼。武二又气不舍,奔下楼;见那人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只把眼动。于是兜裆又是两脚,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众人道:「都头,此人不是西门庆,错打了他。」武二道:「我问他,如何不说?我所以打他。原来不经打,就死了。」那地方保甲,见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近上来收笼他,那裏肯放松。连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县衙裏来见知县。此时哄动了狮子街,闹了清河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都说:西门庆不当死,不知走的那裏去了,却拿这个人来顶缸。正是:张公吃酒李公醉,桑树上吃刀柳树上暴。谁人受用,谁人吃官司,有这等事!有诗为证:
英雄雪恨被刑缠,天公何事黑漫漫。
九泉干死食毒客,深闺笑杀一金莲。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