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曾御史参劾提刑官 蔡太师奏行七件事

字数:7042

格言:

知危识险,终无罗网之门;誉善荐贤,自有安身之地。施恩布德,乃后代之荣昌;怀妬藏奸,为终身之祸患。损人利己,终非远大之图;害众成家,岂是长久之计?改名异体,皆因巧语而生;讼起伤财,盖为不仁之召。

话说安童领着书信,辞了黄通判,往山东大道而来。打听巡按御史在东昌府察院住扎,姓曾,双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进士,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这安童自思:「我若说下书的,门上人决不肯放。不如我在此等着放告牌出来,我跪门进去,连状带书呈上。老爹见了,必然有个决断。」于是早已把状子写下,揣在怀里,在察院门首等候多时。只听里面打的云板响,开了大门二门,曾御史坐厅。头面牌出来,大书:告亲王皇亲驸马势豪之家;第二面牌出来:告都布按并军卫有司官吏;第三面牌出来,纔是百姓户婚田土词讼之事。这安童就随状牌进去。待把一应事情发放净了,方走在丹墀上跪下。两边左右问是做甚么的,这安童方纔把书双手举得高高的呈上。只听公座上曾御史叫:「接上来!」慌的左右吏典下来,把书接上去,安放于书案上。曾公拆开观看,端的上面写着甚言词?书曰:

「寓都下年教生黄羙端肃书奉

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门下:违越光仪,倏忽一载,知己难逢,胜游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报瑶章华札,开轴启函,捧诵之间,而神游恍惚,俨然长安对面时也。每有感怆,辄一歌之,足舒怀抱矣!未几,年兄省亲南旋,复闻德音,知年兄按巡齐鲁,不胜欣慰,叩贺,叩贺!惟年兄忠孝大节,风霜贞操,砥砺其心,耿耿在廊庙,历历在士论。今兹出巡,正当摘发官邪,以正风纪之日。区区爱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窃谓年兄平日抱可为之器,当有为之年,值圣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时,可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扬法纪,勿使舞文之吏以挠其法;而奸顽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东平一府,而有挠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寃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圣明之世,而有此魍魉!年兄巡历此方,正当分理寃滞,振刷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状告诉,幸垂察。不宣。仲春望后一日具。」

这曾御史览书已毕,便问:「有状没有?」左右慌忙下来问道:「老爷问你有状没有?」这安童向怀中取状递上。曾公看了,取笔批:「仰东平府府官,従公查明,验相尸首,连卷详报。」喝令安童东平府伺候。这安童连忙磕头起来,従便门放出。这里曾公将批词连状装在封套内,钤了关防,差人赍送东平府来。府尹胡师文见了上司批下来,慌得手脚无措。即调委阳谷县县丞狄斯彬。本贯河南舞阳人氏,为人刚而且方,不要钱;问事糊突,人都号他做『狄混』。明文下来,沿河查访苗天秀尸首下落。

也是合当有事,不想这狄县丞率领一行人,巡访到清河县城西河边。正行之际,忽见马头前起一阵旋风,团团不散,只随着狄公马走。狄县丞道:「怪哉!」遂勒住马,令左右公人:「你去随此旋风,务要跟寻个下落。」那公人眞个跟定旋风而来,七八将近新河口而止。走来回覆了狄公话。狄公即拘了里老来,用锹掘开岸土,深数尺,见一死尸,宛然颈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检视明白。问其前面是那里,公人禀道:「离此不远,就是慈惠寺。」县丞即令拘寺中僧行问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灯儿,见一死尸従上流而来,漂入港里。长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为何而死。」县丞道:「分明是汝众僧谋杀此人,埋于此处。想必身上有财帛,故不肯实说。」于是不由分说,先把长老一箍两拶,一夹一百敲,余者众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狱中。回覆曾公,再行报看。各僧皆称寃不服。曾公寻思:「旣是此僧谋死,尸必弃于河中,岂反埋于岸上?」又说:「干碍人众,此有可疑。」因令将众僧收监。将近两月,不想安童来告此状,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尸所,令其认视。这安童见其尸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贼人所伤,刀痕尚在。」于是检验明白,回报曾公,即把众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复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执称苗青主谋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扬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写本参劾提刑院两员问官受赃卖法。正是:

污吏赃官滥国刑,曾公判刷雪寃情。

虽然号令风霆肃,万里输赢总未眞。

话分两头,却表王六儿自従得了苗青干事的那一百两银子、四套衣服,与他汉子韩道国就白日不闲,一夜没的睡,计较着要打头面,治簪环,唤裁缝来裁衣服,従新抽银丝䯼髻。用十六两银子又买了个丫头,名唤春香使唤,早晚教韩道国收用,不题。一日,西门庆到韩道国家,王六儿接着,里面吃茶毕,西门庆往后边净手去,看见隔壁站台,问道:「是谁家的?」王六儿道:「是隔壁楽三家站台。」西门庆吩咐王六儿:「如何教他遮住了这边风水?你对他说,若不与我即便拆了,不然我叫地方吩咐他!」这王六儿与韩道国说:「邻舍家,怎好与他说的?」韩道国道:「咱不如瞒着老爹,庙上买几根木植来,咱这边也搭起个站台来。上面晒酱,下边不拘做马坊,做个东净,也是好处。」老婆道:「呸!贼没算计的!比是搭站台,买些砖瓦来盖上两间厦子却不好?」韩道国道:「盖两间厦子倒不好了,是东子房子了。不如盖一层两间小房罢!」于是使了三十两银子,又盖了两间平房起来。西门庆差玳安抬了许多酒肉烧饼来,与他家犒劳匠人。那条街上,谁人不知。

夏提刑得了几百两银子在家,把儿子夏承恩,年十八岁,干入武学肄业,做了生员。每日邀结师友习学弓马。西门庆约会刘薛二内相、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合卫官员,出人情与他挂轴文庆贺,俱不必细说。

西门庆因坟上新盖了山子卷棚房屋,自従生了官哥,并做了千户,还没往坟上祭祖。敎阴阳徐先生看了,従新立了一座坟门,砌的明堂神路,门首栽柳,周围种松柏,两边迭的坡峯。清明日上坟,要更换锦衣牌扁,宰猪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预先发柬,请了许多人;推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叫的楽工杂耍扮戏的:小优儿是李铭、吴惠、王柱、郑奉,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韩金钏、董娇儿。官客请了张团练、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韩道国、云离守、贲地传,并女婿陈经济等约二十余人。堂客请了张团练娘子、张亲家母、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崔本妻段大姐,并家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先是月娘对西门庆说:「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坟上去罢。一来还不曾过一周;二者刘婆子说这孩子囟门还未长满,胆儿小。这一到坟上,路远,只怕唬着他。依着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冯在家和他做伴儿。只教他娘母子一个去罢。」西门庆不听,便道:「比来为何?他娘儿两个不到坟前与祖宗磕个头儿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妇胡说,可可就是孩子囟门未长满!教奶子用被儿裹着,在轿子里按的孩儿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听人说,随你。」

従清早晨,堂客都従家里取齐起身,上了轿子,一路无辞。出南门,到五里原祖坟上,远远望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新盖的坟门,两边坡峯上去,周围石墙,当中甬路。明堂神台、香炉、烛台,都是白玉石凿的。坟门上新安的牌扁,大书:「锦衣武畧将军西门氏先茔。」坟内正面土山环抱,林树交枝。西门庆穿大红冠带,摆设猪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毕,堂客纔祭。响器锣鼓一齐打起来。那官哥儿唬的在奶子怀里磕伏着,只倒咽气,不敢动一动儿。月娘便叫:「李大姐,你还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后边去罢!你看唬的那腔儿!我说且不敎孩儿来罢,恁漒的货,只当敎抱了他来。你看唬的那孩儿这模样!」李瓶儿连忙下来,吩咐玳安且叫把锣鼓住了,连忙撺掇:「掩着孩儿耳朵,快抱了后边去罢。」须臾祭毕,徐先生念了祭文,烧了纸。西门庆邀请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请堂客在后边卷棚内:由花园进去,两边松墙普筑,竹径栏杆。周围花草,一望无际。正是:桃红柳绿莺梭织,都是东君造化成。当下扮戏的在卷棚内扮与堂客们瞧。两个小优儿在前厅官客席前唱了一回,四个唱的轮番递酒。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四个,都在堂客上边执壶斟酒,就立在大姐桌头同吃汤饭点心。吃了一回,潘金莲与玉楼、大姐、李桂姐、吴银儿,同往花园里打了回秋千。

原来卷棚后边,西门庆收拾了一明两暗三间床炕房儿。里边铺陈床帐,摆放桌椅、梳笼、抿镜、妆台之类,预备堂客来上坟,在此梳妆歇息,或闲常接了妓者在此顽耍。糊的犹如雪洞般干净,悬挂的书画,琴棋潇洒。奶子如意儿看守官哥儿,正在那洒金床炕儿铺着小褥子儿睡。迎春也在傍和他顽耍。只见潘金莲独自従花园蓦地走来,手中拈着一枝桃花儿。进屋里,看见迎春,便道:「你原来这一日没在上边伺候。」迎春道:「有春梅兰香玉箫在上边哩。俺娘教我下边来看哥儿,拿了两碟下饭点心,与如意儿吃。」金莲看见那边桌上放着一碟子鹅肉,一碟蹄子肉,并几个菓子。奶子见金莲来,便抱起官哥儿来。金莲便戏他说道:「小油嘴儿,头里见打起锣鼓来,唬的不则声,原来这等小胆儿!」于是一面解开藕丝罗袄儿销金衫儿,接过孩儿,抱在怀里,与他两个嘴对嘴亲嘴儿。忽有陈经济掀帘子走入来,看见金莲斗孩子顽耍,也斗那孩子。金莲道:「小道儿,你也与姐夫个嘴儿。」可霎作怪,那官哥儿便嘻嘻望着他笑。经济不由分说,把孩子就搂过来,一连亲了几个嘴。金莲骂道:「怪短命,谁家亲孩子把人的鬓都抓乱了!」经济等戏道:「你还说,早是我没错亲了哩。」金莲听了,恐怕婢子瞧科,便戏发讪将手中拿的扇子,倒过把子来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经济鲫鱼般跳。骂道:「怪短命,谁和你那等调嘴调舌的!」经济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儿。人身上穿着恁单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莲道:「我平白惜甚情儿?今后惹着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儿见他顽的讪,连忙把官哥儿接过来抱着。金莲与经济两个还戏谑一处。金莲将那一枝桃花儿做了一个圈儿,悄悄套在经济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楼和大姐桂姐三个従那边来。大姐看见,便问:「是谁干的营生?」经济取下来丢了,一声儿也没言语。

堂客前戏文扮了四大折。看看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看看天色晚来。西门庆吩咐贲四,先把抬轿子的每人一碗酒,四个烧饼,一盘子熟肉。俵散停当,然后才把堂客轿子起身。官客骑马在后,来兴儿与厨役慢慢的抬食盒煞后。玳安来安画童棋童儿,跟月娘众人轿子,琴童并四名排军,跟西门庆马。奶子如意儿独自坐一顶小轿,怀中抱着哥儿,用被裹的紧紧的进城。月娘还不放心,又使回画童儿来,叫他跟定着奶子轿子,恐怕进城人乱。

且说月娘轿子进了城,就与乔家那边众堂客轿子分路来家,先下轿进去。半日,西门庆陈经济纔到家下马。只见平安儿迎门就禀说:「今日掌刑夏老爹亲自下马到厅,问了一遍去了。落后又差人问了两遍。不知有甚勾当。」西门庆听了,心中犹豫。到于厅上,只见书童儿在傍接衣服。西门庆因问:「今日你夏老爹来,留下甚么话来?」书童道:「他也没说出来,只问爹往那去了,『使人请去,我有句要紧话儿说!』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坟上烧纸去了,至晚纔来。』夏老爹说:『我到午上还来。』落后又差人来问了两遭,小的说还未来哩。」西门庆心中不定,心下转道:「却是甚么?」正疑惑之间,只见平安来报:「夏老爹来了!」那时已有黄昏时分。只见夏提刑便衣坡巾,两个伴当跟随,下马到于厅上,叙礼,说道:「长官今日往寳庄去来?」西门庆道:「今日先茔祭扫。不知长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夏提刑道:「敢来有一事报与长官知道。」因说:「咱们往那边客位内坐去罢。」西门庆令书童开卷棚门,请往那里说话,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县中李大人到学生那里,如此这般,说大巡新近有参本上东京,长官与学生俱在参例。学生令人抄了个邸报在此,与长官看。」西门庆听了,大惊失色,急接过邸报来,灯下观看。端的上面写着甚言词?

「巡按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参劾贪肆不职武官,乞赐罢黜,以正法纪事。臣闻巡搜四方,省察风俗,乃天子巡狩之事也;弹压官邪,振扬法纪,乃御史纠政之职也。昔〈春秋〉载天王巡狩而万邦怀保,民风协矣,王道彰矣,四民顺矣,圣治明矣。臣自去岁奉命巡按山东齐鲁之邦,一年将满。历访方面有司,文武官员贤否,颇得其实。兹当差满之期,敢不循例甄别,为我皇上陈之。除参劾有司方面官员,另具疏上请。参照山东提刑所掌刑金吾卫正千户夏延龄:阘茸之材,贪鄙之行,久干物议,有玷班行。昔者典牧皇畿,大肆科扰,被属官阴发其私;今省理山东刑狱,复着狼贪,为同僚之所箝制。纵子承恩,冒籍武举,倩人代考,而士风扫地矣!信家人夏寿,监索班钱,被军腾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则奴颜婢膝,时人有『丫头』之称;问事则依违两可,羣下有『木偶』之诮。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此二臣者,皆贪鄙不职,久乖清议,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圣明垂听,勅下该部,再加详查。如果臣言不谬,将延龄等亟赐罢斥,则官常有赖,而裨圣德永光矣。」

西门庆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觑,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长官,似此如何计较?」西门庆道:「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少不的你我打点礼物,早差人上东京,央及老爷那里去。」于是夏提刑急急作辞,到家拿了二百两银子,两把银壶。西门庆这里是金镶玉寳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寿,西门庆这里是来保。将礼物打包端正,西门庆修了一封书与翟管家,两个早雇了头口,星夜往东京干事去了,不题。

且表官哥儿自従坟上来家,夜间只是惊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的李瓶儿走来告诉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说,还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带他出城门去。独漒货他生死不依,只说:『比来今日坟上祭祖,为甚么来?不教他娘儿两个走走?』只像那里搀了分儿一般,睁着眼和我两个叫。如今却怎么好?」李瓶儿正没法儿摆布。况西门庆又是因巡按御史参本参了,和夏提刑在前边说话,往东京打点干事,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厮叫刘婆子来看,又请小儿科太医,开门阖户乱了一夜。刘婆看了说:「哥儿着了些惊气入肚;又路上撞见五道将军。不打紧,烧些纸儿,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两服朱砂丸薬儿,用薄荷灯心汤送下去。那孩儿方纔寜贴。睡了一觉,不惊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热还未退。李瓶儿连忙拿出一两银子,教刘婆子备纸去。后晌带了他老公,还和一个师婆来,在卷棚内与哥儿烧纸跳神。那西门庆早五更打发来保夏寿起身,就乱着和夏提刑往东平府胡知府那里打听提苗青消息去了。吴月娘听见刘婆说孩儿路上着了惊气,甚是抱怨如意儿,说他不用心看孩儿:「想必路上轿子里唬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来?」如意儿道:「我在轿子里将被儿裹得紧紧的,又没踮着他。娘使回画童儿来跟着轿子,他还好好的,我按着他睡。只进城内七八到家门首,我只觉他打了个冷战,到家就不吃奶,哭起来了。」

按下这里家中烧纸与孩子下神。且说来保夏寿一路趱行,只六日就赶到东京城内。到太师府内见了翟管家,将两家礼物交割明白。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道:「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你且住两日。如今老爷新近条陈奏了七件事在这里,旨意还末曾下来。待行下这个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对老爷说,教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拿我的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把他的本只不覆上来。叫你老爹只顾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没有。」于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饭,还归到客店安歇,那里等听消息。

一日,蔡太师条陈本,圣旨准下来了。来保央府中门吏抄了个邸报,带回家与西门庆瞧。端的上面奏行那七件事?

「崇政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鲁国公蔡京一本:陈愚见,竭愚衷,收人才,臻实效,足财用,便民情,以隆

圣治事。

第一曰罢科举取士,悉由学校升贡。窃谓教化凌夷,风俗颓败,皆由取士不得眞才,而教化无以仰赖。〈书〉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师。』汉举孝廉,唐兴学校。我国家始制考贡之法。各执偏陋,以致此辈无眞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赖焉?今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图治。治在于养贤,养贤莫如学校。今后取士,悉遵古由学校升贡。其州县发解礼闱,一切罢之。每岁考试上舍,则差知贡举,亦如礼闱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行者,谓孝友睦婣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试,率相补太学上舍。

二曰罢讲议财利司。窃惟国初定制,都堂置讲议财利司,盖谓人君节浮费、惜民财也。今陛下即位以来,不寳远物,不劳逸民,躬行节俭以自奉。盖天下亦无不可返之俗,亦无不可节之财。惟当事者以俗化为心,以禁令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后,治隆俗美,丰亨豫大,又何讲议之为哉!悉罢。

三曰更盐钞法。切惟盐钞乃国家之课,以供边备者也。今合无复遵祖宗之制盐法者。诏云中陕西山西三边上纳粮草,关领旧盐钞,易东南淮浙新盐钞。每钞折派三分,旧钞搭派七分。令商人照所派产盐之地,下场支盐。亦如茶法,赴官秤验,纳息,请批引,限日行盐之处贩卖。如遇过限,并行拘收,别买新引。增贩者俱属私盐。如此则国课日增而边储不乏矣。

四曰制钱法:切谓钱货乃国家之血脉,贵乎流通,而不可淹滞。如有扼阻淹滞不行者,则小民何以变通?而国课何以仰赖矣!自晋末鹅眼钱之后,至国初琐屑不堪,甚至杂以铅铁夹锡。边人贩于虏,因而铸兵器,为害不小。合无一切通行禁之也。以陛下新铸大钱崇寜大观通寳,一以当十,庶小民通行,物价不致于踊贵矣。

五曰行结粜俵籴之法。切惟官粜之法,乃赈恤之义也。近年水旱相仍,民间就食,上始下赈恤之诏。近有户部侍郎韩梠题覆钦依,将境内所属州县,各立社会,行结粜俵籴之法。保之于党,党之于里,里之于乡,倡之结也。每乡编为三户。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户者纳粮,中户者减半,下户者递派。粮数关支,谓之俵粜。如此则敛散便民之法得以施行。而

皇上可广不费之仁矣。惟责守令,核切举行,其关系盖匪细矣。

六曰诏天下州郡纳免夫钱。切惟我国初,寇乱未定,悉令天下军徭丁壮,集于京师,以供运馈,以壮国势。今承平日久,民各安业。合颁诏行天下州郡,每岁上纳免夫钱。每名折钱三十贯,解赴京师,以资边饷之用。庶两得其便矣,而民力少苏矣!

七曰置提举御前人舡所。切惟陛下自即位以来,无声色犬马之奉。所尚花石,皆山林间物,乃人之所弃者。但有司奉行之过,因而致扰,有伤圣治。陛下节其浮滥,仍请作御前提举人舡所。凡有用悉出内帑,差官取之。庶无扰于州郡。伏乞圣裁。」

奉圣旨:「卿言深切时艰,朕心嘉悦,足见忠猷。都依拟行,该部知道。」

来保抄了邸报,等的翟管家写了回书,与了五两盘缠,与夏寿取路回山东清河县来。有日到家中,西门庆正在家躭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来问信。听见来保二人到了,叫至后边问他端的。来保对西门庆悉把上项事情诉说一遍:「府中见翟爹,看了爹的信,便说此事不打紧,『敎你爹放心。现今巡按也满了,另点新巡按下来了。况他的参本还未到。等他本上时,等我对老爷说了,随他本上参的怎么重,只批了「该部知道」。老爷这里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随他有拨天关本事,也无妨。』」西门庆听了。方纔心中放下。因问:「他的本怎倒还不到?」来保道:「俺们一去时,昼夜马上行去,只五日就赶到京中,可知在他头里。俺们回来,见路上一簇响铃驿马过,背着黄包袱,插着两根雉尾,两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门进送实封纔到了。」西门庆道:「倒得他的本上的迟,事情就停当了。我只怕去迟了。」来保道:「爹放心,管情没事。小的不但干了这件好事,又打听的两桩好事来,报爹知道。」西门庆问道:「端的何事?」来保道:「太师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爷亲家户部侍郎韩爷题准事例:在陕西等三边,开引种盐;各府州郡县设立义仓,官粜粮米。令民间上上之户赴仓上米,讨仓钞,派给盐引支盐。旧仓钞七分,新仓钞三分。咱旧时和乔亲家爹高阳关上纳的那三万粮仓钞,派三万盐引,户部坐派。倒好趁着蔡老爹巡盐,下场支种了罢,倒有好些利息。」西门庆听言,问道:「眞个有此事?」来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个邸报在此。」向书箧中取出来,与西门庆观看。因见上面许多字样,前边叫了陈经济来念与他听。陈经济念到中间,只要结住了,——还有几个眼生字不认的。旋叫了书童儿来念。那书童倒还是门子出身,荡荡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着那七件事,云云。西门庆听了喜甚,又看了翟管家书信,已知礼物交得明白,蔡状元见朝,已点了两淮巡盐,心中不胜欢喜。一面打发夏寿回家,「报与你老爹知道。」一面赏了来保五两银子,两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话下。正是:树大招风风损树,人为名高名丧身。有诗为证: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裁。

胸中有志终湏至,囊内无财莫论才。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王六儿说事图财 西门庆受赃枉法第四十九回 西门庆迎请宋巡按 永福寺饯行遇胡僧